待到酉時,營中備宴,款待眾人。席間眾人交談甚歡,將領所言,無非是「妖人作祟,凡人不敵。大師高義,降妖伏魔」云云。張惟也不謙虛,一一應承下來。將近亥時,眾人宴罷,各自回帳休息。
褚閏生剛要尋絳雲一起去道壇,卻聽張惟出聲,叫住了他。褚閏生微驚,怯怯轉頭,道:「張高功有何吩咐?」
張惟笑得溫和,道:「算不上什麼吩咐。只是自仙人洞試煉之後,我一直想與師侄切磋棋藝。無奈派中事務繁忙,苦無機會。不知今日師侄可否賞臉,陪我對上一局呢?」
褚閏生聽完這話,心裡叫苦。無論怎麼說,張惟都是長輩,如今如此開口。他即便百般不願,也不好拒絕啊。
張惟看他遲疑,又道:「還有些事也要向師侄詢問一二……」
褚閏生尷尬笑笑,點了點頭,「弟子遵命。」
絳雲本來躲在一旁,等褚閏生來,看到這般變化。她皺了眉,正不知如何是好。卻聽腦海中梁宜開口,道:「無妨,讓他們去。張惟素喜對弈,讓你的閏生哥哥拖住他,我們也好方便行事。」
絳雲聽罷,點了點頭,逕自離開。
……
褚閏生隨張惟入了營帳,待看到帳內的佈置,不禁驚訝。
軍營簡陋,可這帳中卻擺著竹製的桌椅床榻,焙香茶,燃瑞香。營中一方屏風,畫著傲雪寒梅,似有寒氣凜凜,梅香隱隱,自畫中而來。兩名道童早已在榻上擺好了棋盤,恭敬地站在兩側,等那二人前來。
褚閏生不禁生了笑意。怎麼修仙之人,都是這般風雅麼?相比之下,自己果然是俗人一個。
此時,張惟已在榻上坐下,取了黑子在手,笑道:「師侄先前贏我一局,這局讓我先,如何?」
褚閏生忙道:「張高功折煞弟子了。先前能贏,不過僥倖……」
「僥倖也好,實力也罷,下過這盤再說吧。」張惟笑答。
褚閏生只好不再多言,老老實實地坐下,下棋。
張惟落子,道:「師侄下山不過月餘,此處距茅山甚遠,師侄是如何來的?」
褚閏生執棋在手,暗自思忖。下山之前,梁宜被監院處罰,封了神識。她私自移魂,應是禁術。梁宜看起來與段無錯交好,張惟就不敢說了。何況梁宜也未提過要將一切告知張惟。此事不提為妙。至於童無念麼……
他想到童無念時,心中一沉。不久之前,他也曾與童無念對弈。他故意和棋,卻被童無念識破。那時,童無念曾說過,那局殘局,是他和張惟下的。想到這裡,他有些失神。殺童無念的,是幻火?是龍太子?還是……
腦海中,響起了那地府值日的話來:此法寶,拘魂索魄,擾亂輪迴,歷時甚久……有人殺妖無數,以法寶拘索魂魄,增加道行。最終肉身飛昇,位列仙班。要想引渡這無數冤魂,沒有比殺了那位仙家更快更有效的法子……
張惟見他沉默,微微蹙眉,道:「師侄?」
褚閏生回過神來,臉色稍有些蒼白。他尷尬笑笑,這才開口,避重就輕地將一路而來的事情說了一遍。言語中,自然不曾提到梁宜,更將幻火之事輕描淡寫地帶過了。
待他說完,棋局也已下了一半。
張惟輕輕捻著手裡的棋子,臉上的神情平靜安然。
褚閏生本以為,張惟和童無念交好,得知其死訊,必然生怒。可張惟卻不為所動。只是,這一次,他遲遲沒有落子。
許久,他輕嘆了一聲,將手中的棋子放回了棋盒,「還是輸了啊。」
褚閏生一驚,低頭看著棋盤上的棋局。棋局雖已過半,但黑白兩方勢均力敵,要說勝負,為時尚早。
張惟搖頭,道:「我心緒已亂,怎能贏你這局?」
褚閏生微驚,抬頭望著他。
張惟垂眸,道:「你可知道,茅山的十位高功之中,數我年紀最小。諸位高功因我年幼,甚少與我為伍。而同齡之人,顧忌尊卑,更是不敢僭越。唯有童高功,與我甚是投契……」
年幼?褚閏生聽到這話,愈發疑惑。修道之人大凡駐顏有術,這張惟所言的「年幼」是多大?三十?四十?
張惟似是察覺他的疑惑,含笑道:「我今年十七,比你還小上一歲。」
褚閏生愣了愣,一時不敢相信。
張惟道:「怎麼?不信?你可以問問你池玄師兄……」他頓了頓,「我與他皆是被華陽觀前任觀主收養,論年紀,我還要叫他一聲『哥哥』才是。」
褚閏生不禁想起當日在仙人洞的情形,這張高功分明是有意針對池玄,處處刁難,下手更是毫不留情。若是從小一起長大,何以如此?
張惟卻不理會他,似是自語般道:「我自小天分極高,同輩弟子中,以我馬首是瞻。我十五那年,修成『玄筆朱符』,接任高功之職。眾人皆言,上清派創派以來,從未見如此天才……」他話音一頓,語氣稍轉,帶了無奈,「可我卻知道,我並非天分最高的那一個……」
「池玄師兄?」褚閏生輕聲問道。
「對。」張惟點頭,「若非身患血證,華陽觀觀主之位非他莫屬。」張惟忽又嘆氣,「若是常人,有這般境遇,大凡心生怨懟,胸有不忿。可他偏是心性自然,寵辱不驚。」張惟笑了笑,「上善若水,柔弱不爭……幾人能做得到……」
褚閏生聽罷,不禁輕笑。
張惟道:「你與他數月相處,也應該試過他的罡氣吧。若是心有惡念,便會畏懼。我自小就不願接近他,如今亦是。而你,看起來卻沒有這般煩惱呢。」
「呃,我?」褚閏生抓抓頭髮,「我曾經受過池玄師兄的救命之恩,心懷感激,大概就是這個緣故吧……」
張惟望著他,笑道:「何必自謙。你心念純良,又不是什麼壞事。」
被這麼一說,褚閏生反倒不好意思起來。
「童高功曾勸我,爭強好勝,難免作繭自縛。」張惟伸手,輕輕拂上棋盤上的棋子,黑白兩色,在他指間隱隱生輝,「如今看來,果不其然。我一直想著要與池玄一較高下。卻忘了,成為高功的那一日起,我就該以本派興衰為念,師門榮辱為重……」他的眼神中忽生了一道銳光,話音也著了冷色,「區區太上聖盟,妄圖與我上清為敵,簡直不自量力。」
他說完,抬手一拂。棋盤和棋子瞬間化作齏粉,飄散一地。一旁的道童見狀,慌忙上前,著手整理。
褚閏生已是驚訝萬分,他還沒反應過來,又聽張惟道:「既然他們有心對付宋軍,我便以逸待勞,好好會上一會。」
褚閏生聽罷,隱隱有些擔心,便斟酌著道:「張高功法力高強,只是,太上聖盟……」
張惟平淡道:「太上聖盟素來與我上清交惡,有多少能耐,彼此心裡有數。太上聖盟大多是些離經叛道之徒,不足為懼。於我上清有威脅的,唯有一人……」
褚閏生幾乎是立刻便猜到了那人名姓。
張惟似是想到了什麼,笑道:「說起來,你與那人也算有些緣分。」
褚閏生一驚,「我……」
張惟笑道:「你師傅曾為你算過命數吧。兩局皆毀。」
褚閏生不解,這與方才的話題有何聯繫?扯得也太遠了吧?
張惟道:「命可算,即可改。歷來算不出來的命數,皆是無法更改的定局。」
「定局?」褚閏生有些驚訝,將這二字重複了一遍。
「或是天定,或是人定。吉凶難料,禍福未知,無從知曉,自然無法更改。」張惟道,「有這樣命數的人,你是第二個。」張惟說道此處,微微一頓,「另一個人,便是地仙何彩綾……」
褚閏生頓生了滿心無奈,無從知曉,無法更改,這般命數,比起「大凶」之局更難受上百倍。他想起那目中無人,任性妄為的地仙,便有了幾分瞭解。承受這般宿命,誰都會放手一搏的吧……
「其實,這命數也說不上壞。」張惟道,「說不定,你已將一生握在掌中,即便是蒼天,也逆不了你的心意。」
褚閏生聽完這句話,低頭笑了起來。這張高功安慰起人來,倒也特別。不過,若是這麼想,的確是好受些。
此時,大雨已停,帳外一片寂靜。
張惟垂眸,看著那化作粉塵的棋盤,隱隱有黑白子,掩在那灰燼之下,泛出柔光來。他伸手,從灰中取出一枚棋子,捻在手中,道:「世人常言,善弈棋者,必善佈局。師侄覺得呢?」
褚閏生看著那一枚棋子,終是淺淺一笑,點了頭。
……
但說此時,絳雲來到了道壇之前,剛停步,就看見了站在壇邊不遠處的池玄。她頓生了笑意,幾步跑了過去,笑著喚了一聲:「池玄。」
池玄見她來,只是微微頷首。
絳雲環顧四周,疑惑道: 「我記得早先還有士卒巡視,現在怎麼一個人都沒有?」
池玄答道,「無妨。」他頓了頓,開口問道,「梁高功可有把握?」
絳雲就聽梁宜答道:「丫頭,別讓他小看了你。」
絳雲聞言,笑著沖池玄點了點頭。
池玄得了這回答,不再多言。他閉目,深深吸了口氣,口中念道:「臻鐵化劍,煉鋼成刀。同我敵愾,震懾八方。合我元身,滅卻不祥。天罡地煞,莫敢沖當!破壇!」
他話音一落,就見四周鐵器震動,凝和成刀劍,盤旋而來,直刺道壇。細看之時,那刀劍正好是七十二支,每一支都主攻一根青纂。只是剎那之間,青纂形滅,紅幡飄零,道壇消失無蹤。
也是那一剎那,壇中金輪飛旋而起,攪動漫天火花,引著森森煞氣,駭人非常。
池玄凝神,縱身躍起,盡以雙手制住了金輪。金輪火焰頓滅,卻泛出青幽之色,那無數驚魂若隱若現。一時之間,煞氣與罡氣絞纏,互不相讓。
絳雲見狀,知是時間已到,她縱身上前,聚了心念,道:「三魂招引,七魄重開。復汝神識,還汝靈知。幻火!」
金輪猛地一震,發出刺耳鳴音,響徹九霄。
「幻火!」絳雲不禁又喊了一聲。
金輪周身篆文閃耀,漫出一片赤光,繼而化作了烈烈火焰。那火焰卻似無形,池玄已手相觸,卻不曾被灼傷分毫。但見那無數精魂畏縮,重又歸入了金輪。
絳雲心中欣喜,又將那咒語念了一遍。
那環金輪漸漸變化起來,依稀有了人形。
池玄看著眼前的情狀,不禁也生了笑意。然而,他的臟腑之中,劇痛忽生。那痛楚顛亂氣血,使他意識鬆懈。那一刻,煞氣反噬,侵體而來。吞滅神識,霸佔心智。
腦海中,忽又出現了無數陌生的景象。天黑如墨,雲翻如浪,碧海咆哮,妖魔慟哭。那鋪天蓋地的煞氣之中,卻有一個平靜無波的嗓音,淡淡道:……小仙只知,天地之大,可容萬物,唯魔例外……
魔?
他忍著痛楚,辨著那話中深意。這時,他卻依稀看見了一個身影,聽著有人含笑,說道:仙君,許久不見,風采依舊……
他的神識驟然覆滅,再也聽不到什麼。
絳雲見狀,慌亂萬分,忙縱身上前,接住了往下落的池玄。她一分神,方才的咒力瞬間消止。金輪周身火焰爆烈,裹挾重重煞氣,竟有鋪天蓋地之勢。
絳雲無暇顧及,更無法顧及。她小心地護著懷中的池玄,皺緊了眉頭,靜待著眼前的發展。
這時,紛揚的大雨驟然停歇,那金輪煞氣竟也同這雨水一般,被瞬間扼斷。金輪停了旋轉,重重落在了地上。
絳雲驚訝不已,繼而便見夜色之中泛出了五色華光,一股馥郁幽香漫延而來。她熟悉這光芒,更熟悉這香味,她戒備起來,嚴陣以待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