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72 章
兄弟 [四]

  但說褚閏生一行隨張惟進了軍營,自然是被待為上賓。營中雖然簡陋,倒也準備了幾件舒適的營房供眾人休息。

  

  張惟卻不著急,決意要先將金輪封印。他吩咐座下道童,在營中空地之上佈下道壇。此處乃是河堤之旁,並無可供佈壇之物。兩名道童在空地上站定,各自從袖中取出了什麼,往上一拋。

  

  只見七十二支青纂從天而降,直插入土,圍成內外三圈。這時,一片青黑幔帳覆下,如靈蛇般纏上那些青纂,結出了三層道壇來。此時張惟提筆,在紙上輕畫幾筆,瞬間,七十二面紅幡掛上青纂,無風自舞。此時,雖依然是大雨傾盆,但這道壇之中,卻無一絲雨滴。壇內光芒眩目,青纂之上,隱隱懸著一道虹。

  

  營中將士看到這般情景,無不驚嘆。

  

  張惟伸手一招,喝道:「來!」

  

  只見鎖鏈縛著金輪,飛將過來,落入壇中。剎那之間,鎖鏈又化回了符紙,紛飛而去。

  

  眾人被隔在道壇之外,自然看不見壇內情形。但卻依稀可見,壇中金光飛濺,火焰奔流,似要破壇而出一般。但那七十二支青纂紋絲不動,紅幡也止了翻飛,靜止下來。

  

  看到此情此景,褚閏生只覺心中壓抑,難受萬分。腦海中,忽生了兩個字:咒解。

  

  就是那一瞬間,這兩字竟要脫口而出。他一慌,忙抬手摀住了自己的嘴,平復下自己的心神。

  

  張惟含笑,道:「這妖物不同一般,需在壇內鎮上七天,去其煞氣,然後再埋在清靜之地,以玄石鎮壓方可。」他轉頭,望著眾將領,道,「這七日,我便在貴營叨擾。這七日之內,無論何方妖邪來犯,我都會為諸位抵擋。」

  

  眾將領聞言,感激萬分,連連稱謝。

  

  一番下來,眾人衣裳皆濕,將領忙吩咐士卒領眾人換衣小息,更下令備宴,款待貴客。

  

  褚閏生進了營房,卻遲遲不換衣,只是微蹙著眉頭望著營外道壇。蒼茫大雨,道壇的青纂紅幡糊成一片暗灰,依稀可見金光隱隱。他不知為何,心中恐懼,背脊發涼起來。

  

  這時,絳雲小心翼翼探身進來,怯怯喚了一聲:「閏生哥哥……」

  

  看到她,褚閏生臉上漾出笑意來,他帶著戲謔,答應道:「絳雲妹妹。」

  

  絳雲點點頭,走到他身旁,思忖了一會兒,才開口,問道:「閏生哥哥……我們,呃,我們是不是真的不管圈……不,幻火了?」

  

  褚閏生聞言,沉默不語。

  

  絳雲垂眸,「我知道他現在被什麼龍太子佔了神識,若是會危害到閏生哥哥,說不定他寧願自己被綁縛封印。可是……」她停頓下來,猶豫了片刻,才道,「可是,閏生哥哥不是說過麼?幻火就像是兄弟一般……」

  

  聽到這番話,褚閏生不禁苦笑。是啊,兄弟。回憶如此真切,那跟在他身後,貪吃又沖動的幻火,真的就像弟弟一般。只是,這般的兄弟之情,對旁人來說又算什麼?

  

  張惟不同於段無錯和梁宜,幻火的種種,他毫無所知。既然佔據幻火神識的龍太子是殺害童無念的真兇,張惟若得知此事,就斷沒有放過金輪的道理。這般真相,要想說明,已是難事。更何況,金輪來歷不明,他又要如何解釋?難道真的要說,自己是普煞仙君轉世,而幻火是他那化作了人形的兵器?那麼到了今日,身為主人的他,是不是也該擔上一份罪責才好?或者,其實這一切都是由他而起,他才是始作俑者?

  

  他想到這裡,閉目長嘆。

  

  絳雲見他這般,默默低下頭去,不再多言。

  

  這時,褚閏生睜開眼來,笑道:「現在時辰還早,待天黑之後,我們偷偷去看一看吧。」

  

  聽到這句話,絳雲的笑意瞬間綻開。她點頭,笑道:「嗯。小宜知道怎麼定魂,一定能找回原來的幻火的!」

  

  她話音剛落,梁宜嗔笑道,「丫頭,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幫你呀?」

  

  絳雲充耳不聞,只是繼續對褚閏生道:「哼,圈圈那個笨蛋,若是他回來了,我肯定好好教訓他……」

  

  褚閏生望著絳雲,但她說的話,卻未曾入耳。他心裡太多擔憂,卻無解決之道,那時那刻,他竟有種孤寂之感,無處訴說。他不自禁地想起,眼前的人曾對他允諾:一生相守,永不分離……

  

  直到絳雲停下了言語,他才回過神來。四目相對之時,沉默,便顯得有些尷尬了。

  

  絳雲似是察覺了什麼,她垂眸,避開他的視線,略微思忖,繼而展顏道:「對了,幻火以前最怕池玄了,我去找池玄來幫忙。」她說完,轉身就走。

  

  褚閏生心頭一慌,伸手一把拉住了她。

  

  絳雲回頭看著他,卻帶著些許驚惶。

  

  褚閏生見她如此,緊握的手指便輕輕鬆開。他笑著,若無其事道:「好妹妹,這事牽扯到張高功,你我就不說了,池玄師兄與他交惡,你要是讓師兄出手,怕是弄巧成拙啊。」

  

  「是麼……」絳雲點點頭,「我……我知道了……那我先出去了,你換衣服休息吧。」

  

  目送她離開,褚閏生笑得無奈。心裡留了一片空寂,逼著他找什麼來填。他緊緊閉目,卻又見那一片白煙繚繞,碧水繁花。他不知為何,生了怒意,低吼了一聲:「夠了!」

  

  瞬間,白煙散去,繁花落盡。他的眼前惟剩了一片黑暗,揮之不去……

  

  ……

  

  絳雲出了帳外,心頭依然惶惑。方才,她似乎明白了什麼。握住她手腕的那一刻,褚閏生那一貫溫和含笑的眼神,被陰霾覆蓋,透出了一絲銳利,讓她畏縮。

  

  她從來就沒有猜透過普煞仙君,如今,也猜不透褚閏生。只是,現在她依稀明白,若是真的瞭解,她便不知該如何應對。她始終,是不夠聰明。

  

  這時,梁宜的聲音在她腦海裡響起:「丫頭,有些事情可糊塗不得……」

  

  絳雲點點頭,卻不應答。

  

  梁宜帶著笑意,道:「你那閏生哥哥說話真假難辨,莫去管他。不過,有件事,我還是要說。你若想找回幻火,就要先破張惟的道壇。到時,須得制住那四溢的煞氣,才可萬無一失。能做到此事的人,你心裡也有數。如今,是要聽我的,還是你閏生哥哥的?」

  

  絳雲聽罷,低頭思忖了片刻,輕聲道:「我也曾在鳳麟洲上修行,受過仙家教誨。也聽說過:世間萬事,總有得失。凡人一生,終須取捨。我與幻火是相識百年的夥伴,自然想找回他。但是,如果這麼做有害無益,我也只能放棄。我想,閏生哥哥的心裡,怕是早己做了決定。他剛才答應我,是顧念舊日情份,勉強為之。」她頓了頓,無奈一笑,「而池玄本就與這些事情無關,我怎麼能開口要他涉險……閏生哥哥也許也是這麼考量,所以才吩咐我莫要找他的罷。」

  

  梁宜聽罷,靜默不語。

  

  絳雲歪著腦袋,笑得釋然,「真奇怪,這些道理,我本來怎麼也不明白,現在卻能想通。是不是因為你在我體內的緣故呢?」

  

  還未等到梁宜回答,絳雲忽然察覺有人靠近。她退開幾步,戒備起來。

  

  「我嚇到姑娘了?」張惟打著傘,笑望著絳雲。

  

  絳雲皺眉,帶著敵意,一語不發。

  

  張惟上前了幾步,道:「姑娘並非凡人。既然與我那幾位師侄交好,想必也不是什麼妖邪之物。不過,我很好奇姑娘的來歷,還請姑娘不吝相告。」

  

  絳雲不悅。想起在茅山之上,此人也曾為難過褚閏生和池玄,如今,又把幻火封在道壇之內,肯定不是善類!

  

  張惟見她不答話,又上前了幾步。

  

  絳雲急忙後退,正尋思著要怎麼做才好。這時,微涼的雨霧中,混進了清冽的罡氣,她瞬間生了笑意,抬眸望向了那罡氣的主人。

  

  來者,自然是池玄。他打傘站在不遠處,也不走近,只是靜靜望著。

  

  張惟見狀,淺淺一笑,道:「看來,今天我是問不出什麼了。」他不再多言,轉身就走。

  

  待他走遠,絳雲笑了出來,幾步跑到池玄身邊,道:「好厲害呀,他也怕你呢!」

  

  池玄搖了搖頭,「他不怕我,只是不想與我共處罷了。」

  

  「為什麼?」絳雲又湊近幾分,問道。

  

  「不知道。」

  

  得了這句回答,絳雲便點了點頭,不再追問。

  

  她方才一直站在雨中,全身濕透,衣角髮梢還滴著水。本該是狼狽之像,可她神色自如,便解了那份難堪,愈發楚楚可憐。池玄將傘打在她頭頂,道:「我送你回帳。」

  

  絳雲看了看頭頂的雨傘,笑道:「你不是說,雨水對我不算什麼嗎?」

  

  池玄聞言,微微愣了愣。繼而,他輕淺一笑,將傘移開,道:「那你自己回去吧。」

  

  絳雲忙伸手握住傘柄,道:「哪有這麼快反悔的。」

  

  池玄也不答她。只是任由她扯著雨傘,往自己頭上遮。這麼一來,絳雲反倒不好意思了。她將雨傘推回去,皺眉道:「算了,我的確不怕雨水……你撐吧,病了不好。」

  

  池玄點點頭,「本該如此。」

  

  絳雲心中不悅,卻又不知如何反駁,唯有皺著眉頭,暗暗跺腳。

  

  池玄打著傘,逕自走開。

  

  絳雲急忙追上去,「你去哪兒?」

  

  池玄頭也不回,淡然答道:「道壇。」

  

  絳雲聞言,驚訝不已,她猶疑著,開口問道:「……為了幻火?」

  

  池玄並不回答,只是點了點頭。

  

  「可是……這個道壇是那個張高功布下的,他對你……」絳雲道,「而且,幻火他跟你……」

  

  未等絳雲說完,池玄便開口,答得平淡,「一場同門,不能坐視罷了……」池玄轉頭望著她,又道:「我並無把握救他。要想喚回神識,還需梁高功的定魂咒法……」

  

  絳雲聽著聽著,笑了起來,「我真笨。我早該知道,你不是薄情寡義的人。」她繞到他身前,笑道,「第一次見面之時,你與閏生哥哥素昧平生,卻也挺身相護。其實你也不過是模樣冷淡,對吧?」

  

  「那不是理所當然之事麼?」池玄答完,繼續往道壇走去。

  

  絳雲笑著,追上他的步伐。

  

  待到了道壇之前,絳雲就覺重重咒力壓迫而來,前行困難。而金輪的煞氣竟感受不到分毫。陣內火光零落,已遠不如先前。這道壇怕是比當初梁宜捉她所用的那個還要厲害上幾倍。上清派的道法,果然不可小覷。

  

  池玄站定,端詳了道壇一會兒,轉身離開。

  

  「就這樣?」絳雲跟上去,問道。

  

  「現在解開道壇,我沒把握能制住金輪的煞氣。」池玄答道,「待煞氣再弱一些……」

  

  絳雲點點頭,心中卻有疑惑。池玄的罡氣正是這煞氣的剋星,以前幻火煞氣鼎盛之時,池玄也曾出手遏制。可現在,煞氣分明不如以往,為何他卻說沒把握?

  

  她正想著,卻聽池玄輕輕咳嗽起來。

  

  她忽然想起,先前在河邊,張惟曾說池玄身上的罡氣弱了許多。莫非……

  

  她慌忙上前,攙著他,急切道:「你病了?受傷了?」

  

  池玄垂眸望著她,道:「淋雨受寒,咳嗽幾聲有何奇怪?」

  

  「可是……」

  

  絳雲皺眉,正要追問。池玄卻伸手輕輕推開了她。絳雲擔憂不已,又怕言行唐突惹他不悅,一時間手足無措。她正難過,卻見他輕輕一笑,道:「若我病了,也是你搶我傘的緣故。」

  

  他說完,施然離開,留下絳雲一個人愣在了原地。好一會兒,她才回過神來,不滿跺腳,低聲道:「什麼嘛!冤枉我!」

  

  腦海之中,梁宜放聲而笑,「丫頭啊,他逗你罷了。你該高興啊,惱什麼?」

  

  「哼!他逗我我幹嘛要高興!我又不是小貓小狗!」絳雲更用力地跺腳。

  

  「呵呵……」片刻之後,梁宜止了笑意,道,「好啦,丫頭。你回帳凝神打坐,我助你修煉定魂咒法,待會兒還有正事要做呢。」

  

  絳雲聞言,努力壓下了自己的不滿,轉身回帳。

  

  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