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師兄真會開玩笑,我……我是褚閏生。」
池玄聽完這話,眉頭輕皺,剛要說什麼。卻聽天空中雷聲愈甚,頃刻之間,雨點如豆。
褚閏生暗暗鬆了口氣,道:「師兄,下雨了吶,我們先進去吧。」
池玄不再多說什麼,默默點了點頭,走進了客棧。客棧老闆見識了先前的情形,自是把褚閏生一行當作神仙般看待,愈發周到慇勤。夥計請來了鎮上最好的大夫,替那一行宋軍將領和工匠料理傷勢。一夜無話。
第二日,雨勢未停,更顯傾盆之勢。褚閏生站在窗口,一夜未眠。想起昨夜的種種,他竟有些後怕。分明是第一次遇見的對手,卻為何有相應的「經驗」?而自己又為何覺得理所當然?……若不是後來池玄那一句話,他幾乎沒有察覺自己的異樣。
身體並無異常,思緒也很清醒,只是,此刻他卻明白了,有什麼東西慢慢滲透進來,佔據他的全身。
他忍著不安,獨自想著。忽然,敲門聲響起。這個時候會來找他的人,也只有池玄和絳雲了。他鬆開緊皺的眉頭,換上一貫的笑容,舉步開門。
待看到來著,他微微一驚,繼而叫苦起來。
站在門口的,是昨夜受傷的幾名宋軍將領。為首者看到他,抱拳笑道:「少俠有禮,昨夜蒙少俠仗義相救,未曾道謝,還請少俠海涵。」
少俠?這個稱呼讓褚閏生的笑意更濃。他笑著抱拳回禮,道:「不敢當。」
幾位將領又客套了幾句,通了姓名,為首者斟酌了片刻,開口道:「其實,我等前來,還有一事想請褚少俠相助。」
褚閏生也不問是何事,只是笑道:「幾位大人太客氣了。能為宋室效力,乃是在下之幸。只是,實不相瞞,此次下山乃是奉了師命,時日緊迫,不敢怠惰。還請幾位大人見諒。」
將領聞言,面露為難之色。其中一人道:「若非情勢危急,我等也不敢麻煩少俠。只是,昨夜那妖人手段狠毒,怕不會善罷甘休。我等不是修道之人,恐難應付……」
不待此人說完,為首的將領又道:「生死是小,只怕因此怠誤了軍機,實難向朝廷交代……還望少俠應允。」
褚閏生也猜到這幾人相求必是此事。不過,他本意是不惹麻煩,儘早離開此地。昨夜一時魯莽,如今若是再糾纏下去,恐怕就……
正在此時,一名士兵急急跑來,看到那幾名將領時,行了禮,慌忙道:「大人,方才清理河道,那河水竟滾燙無比,如沸騰一般,還請大人示下。」
將領聞言,皆是大驚。為首者一把拉住了褚閏生,急道:「定是那妖人作祟,褚少俠,您萬不可坐視不理啊!」
褚閏生苦笑,正想著如何推辭。卻見房門口不知何時聚滿了人,有客棧中的住客,更有鎮上的百姓,一個個都用萬分期待的神情望著他。
這莫非就是騎虎難下?這就是出風頭做大俠的後果麼?
他正暗暗叫苦,那拉著他的將領手上用力,拉著他就走。圍觀的眾人前呼後擁,跟了上去。
池玄和絳雲出房門之時,便看見了這番情形。褚閏生一眼看到他們,還來不及說什麼,就被推搡著下了樓。
絳雲不解,急忙追了上去。池玄並不多想什麼,跟上了眾人。
……
待到了河口,果然如那士兵所言,河水翻滾,熱氣灼人,宛如沸騰一般。河面之上,浮著無數死魚,皆已被熱氣煮熟。大雨傾盆,冷雨落入河水,濺起滾燙的水滴,帶出一絲絲詭異的腥香。
岸邊,已有不少百姓起了香案,叩頭拜著龍王,口稱「龍王息怒」云云。
「褚少俠,您看,這是何方妖孽作祟?」
褚閏生聽得身旁的將領如此發問,尷尬地笑笑。以他現在的道行,怎能看出端倪?他回望河面,卻是那一瞬間,他的目光穿透了河水,清清楚楚地看見河床之上,有一環金輪。
他心頭一震,猛地回神,眼前的,依然是沸騰的河水,漂浮的魚屍。方才所見,是幻覺,還是……
他心神一慌,一瞬間竟是感動了。他棄了無謂思考,疾步向前,想一探究竟。他剛要觸擊水面,手腕卻被緊緊捉住。
他抬眸,阻止他的人,正是池玄。
池玄開口,道:「凡人肉身,會被這河水灼傷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褚閏生剛想說出因由,卻又想到,若是方才所見,只是他的幻覺,僅憑幻覺就讓池玄涉險,未免太過草率了。而且,即便不是幻覺,現在的幻火,還是他的師弟麼?他移開視線,笑了笑,道,「我好奇罷了。」
池玄望著他,道:「河下有什麼?」
褚閏生望著河面,只是沉默。
一旁的絳雲見那二人樣子奇怪,上前道:「我不是凡人,我下去看看就知道了!」她說罷,剛要入水,卻被褚閏生一把拉住。
絳雲微驚,卻見褚閏生望著她的眼神凝重無比,讓她心生懼意。三人在河岸邊僵持之時,圍觀的眾人已是驚惶萬分。幾名將領更是焦急,只是此刻大雨,也分不清他們額上的是雨水還是汗水了。
正在這時,忽聽有人開口,道:「幾位師侄,可要我指教一二?」
褚閏生微驚,這聲音雖然熟稔,但一時半刻,卻想不起是誰。他轉頭,望向了圍觀人群,只見人群之中,站著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人。他一身靛色衣衫,腰繫白玉墜,手執素白紙傘,在這傾盆大雨之下,身上卻不著半點污穢,自帶了一份矜貴之氣。他姿容清秀,眉目之間帶著三分笑意,正望著褚閏生一行。
褚閏生認出他時,微微低頭,尊了一聲:「張高功。」
此人,正是上清派華陽觀高功張惟。
張惟慢慢走出人群,站在了河邊。他含笑看了看褚閏生,目光繼而淡淡掃過池玄,最後落在了絳雲身上。
張惟微微皺眉,繼而笑道:「我雖有很多事要問,不過,暫且壓後吧。」他望著沸騰的河面,道,「待我先看看這河裡的是什麼東西。」他說罷,輕輕抬起了右手。
只見兩名道童手捧木匣,快步而來。待走到張惟的手邊,一名小童打開了匣子。匣中之物,竟是筆墨紙硯。另一名小童取出筆來,恭恭敬敬地放在了他掌心。繼而,兩名小童取紙,各執一端,在張惟面前展開。
張惟執筆,輕輕一轉,往匣中的墨硯上一抹,筆尖瞬間染成了硃砂之色。他提筆,在紙上寫下一行字來。
那字體龍飛鳳舞,實難辨認。褚閏生卻知道一二,這便是用來書寫咒文的「雲篆」,字體仿那雲氣變換,蘊含道法萬千。
只見張惟書罷,輕叱了一聲,那朱紅之字竟離紙而出,衝向了河面。剎那之間,河水分列,露出了灼熱的河床。
河床之上,儼然有一環金輪。那金輪徑長四尺,身寬六寸。輪身佈滿赤紅雲篆,烈烈火焰環繞輪身。詭異的是,那火焰竟是青幽之色,隱隱有哀鳴之聲,從火焰中透出,駭人可怖。
看到金輪之時,絳雲脫口而出,「圈圈?!」
褚閏生早已僵在原地,不知如何反應。萬千思緒糾纏,理不清,說不出。只是,心中的欣喜如此真切,叫他無所適從。
一旁的張惟看到那金輪,眉頭微皺,輕聲道:「好重的煞氣……」他言罷,又提筆,在紙上飛快地寫下數行字來。瞬間,紙張碎裂,化作無數符咒,飛向了那環金輪。
符紙無懼火焰,覆上了輪身,環繞著金輪的火焰霎那熄滅。萬千符紙轉而化作了鎖鏈,將金輪牢牢綁縛。
張惟抬手,輕輕一召,鎖鏈牽著金輪,飛上岸來,落在了他面前。他微笑,放筆回匣,河水瞬間合攏,再看之時,已不再滾燙沸騰,回覆如昔。
人群中驟然爆出了歡呼聲來。
褚閏生也鬆了口氣,他舉步走到張惟面前,笑道:「張高功道法精湛,弟子欽佩。」
張惟笑道:「好說。」他轉而看著池玄,道,「你周身的罡氣弱了許多,何故?」
池玄平淡道:「不知道。」
這句回答讓張惟的笑意一滯。褚閏生見狀,正想著怎麼打圓場,一旁的幾位將領卻迎上前來,道:「褚少俠,這位是?」
褚閏生見有了台階下,便笑道:「這位是我的師叔,上清派華陽觀的張高功。」
將領聞言,立刻恭敬道:「原來是高功!素聞上清派的十位高功各個法力高強,今日一見,真是名不虛傳!今日全蒙高功出手,才能制住這金輪!」
張惟的臉上笑意淺淡,只道:「降妖伏魔,本就是修道之人的本份,不必言謝。」
幾位將領聽得此言,愈發感激。忙請張惟及褚閏生一行去營中歇息。
張惟倒也不推辭。褚閏生見狀,心頭只剩了無奈。論輩份,張惟是師叔,如今也只得聽他吩咐。只是……
他抬眸,看著那被鎖鏈綁縛的金輪,心頭百感交集。
幻火之事,當說還是不當說呢?
這時,張惟察覺了褚閏生的視線,含笑道:「此物煞氣極重,沾染妖邪之氣,禍害鄉里。待我布下道壇,將它鎮壓,必可永絕後患。師侄不必擔心了。」
聽到這話,褚閏生愈發無奈。他只得尷尬笑笑,不置可否。
張惟不再理會他,隨那幾名將領回營去了。
絳雲這才上前,拉了拉褚閏生的衣袖,皺眉道:「閏生哥哥,你不要幻火了?」
褚閏生聞言,心弦一震。驀得想起,自己曾問過那紅發金眸的少年可有什麼想做的事。那時,那少年笑得誠摯,只道:幻火答過了,師兄忘了?……我想守在師兄身邊。
只是想到這裡,他心上一陣抽痛。真的,回不來了麼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