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78 章
脫困 [一]

  

  話分兩頭,但說絳雲晨起未見褚閏生,問過營中士卒,才知他隨君無惜鎮水去了。她在營門口守了半日,未見褚閏生回來,便悻悻回了自己的營帳。她左思右想,還是覺得不妥,便又起身,去了池玄那處。

  

  她到了門口,還未進帳,就覺靈氣清透,沁入肌骨。她不禁生了笑意,挑簾走了進去。

  

  帳內,池玄正盤膝打坐,察覺有人進來,他睜眼,沖絳雲點了點頭,權作招呼。

  

  絳雲走到床邊,照舊跪下,傾身趴在床沿,望著他,道:「你的罡氣好像恢復了呀。」

  

  池玄放鬆了身姿,道:「嗯。」

  

  絳雲想起了什麼,支起身子,湊近他,仔仔細細地聞了聞。

  

  池玄退開一些,略有些尷尬地看著她。

  

  絳雲卻笑著,抬頭望著他道:「沒有了,真好。」

  

  「什麼?」池玄不解。

  

  「血腥味啊。」絳雲道,「我總是在你身上聞到一股血腥味,雖然很淡……不過,今天沒有了。你是真的沒事了,對吧!」

  

  池玄愣了愣,臉頰上竟泛出了紅暈。他抬手,聞了聞自己的衣服,突然之間,笑了出來。

  

  絳雲還沒見過他這麼笑。他的笑容一貫輕淺,可如今,那明麗笑意盈滿他的雙眼,久久不散。她看了片刻,回過神來,皺眉不滿道:「我說的話很可笑麼?」

  

  池玄笑望著她,搖頭,「不是。」

  

  「那你笑什麼?」

  

  池玄垂眸,笑道:「你真的是狗啊……」

  

  絳雲的眉頭皺得更緊,「什麼狗啊!我是天犬!」

  

  池玄笑了笑,不再開口。

  

  絳雲不滿至極,她跳上床去,咬牙切齒,「我是天犬,我是妖獸,我還有仙家道行,我會百種變化,現在還在修煉定魂咒法,你竟然說我是狗,你很過分啊!」

  

  池玄看了看她,隨即低頭,輕輕咳嗽了幾聲。

  

  絳雲見狀,立刻安靜了下來,萬分緊張地望著他。

  

  池玄抬眸,又笑了出來。

  

  絳雲恍然大悟,「啊!你騙我!」

  

  池玄正要說什麼,隱隱光芒忽然從他衣襟中透了出來。他探手入懷,取出了一面鏡子來。

  

  絳雲見到那面鏡子,微微驚訝。這正是不久之前被打碎的「七曜照明鏡」。池玄雖以法力將其修補,但鏡子已無神力,甚至連尋常物什也映照不出。如今為何發起光來?

  

  池玄低頭,看著手中鏡子,同樣不解。這時,一道光芒掠過鏡面。只見破碎的鏡片中依稀現出一片晶瑩冰雪,而褚閏生正身在其中。

  

  「閏生哥哥?!」絳雲大驚,她奪過鏡子,正要細看。鏡面光輝頓消,一片黯然。

  

  絳雲驚愕不已,問池玄道:「閏生哥哥明明是隨君無惜鎮水去了,怎麼會在那種地方?」

  

  池玄同樣不解。

  

  這時,營帳之外,傳來吵雜人聲。絳雲一聽,便知是君無惜回來了。她忙丟下鏡子,跳下床去,衝出了帳外。

  

  營帳外來的,的確是君無惜。她周圍擁著數百鄉民,更有宋軍隨同,好不熱鬧。

  

  絳雲皺了皺眉頭,迎上前去,攔在眾人之前,開口問道:「閏生哥哥在哪兒?」

  

  君無惜聞言,皺眉嘆道:「唉,他……他奉我命令,下水佈陣,卻不想被水中妖物……唉,如今屍骨無存。都怪我太過輕敵了……」

  

  絳雲聞言,怒道:「你說謊!」

  

  君無惜道:「我沒有騙你。你若不信,可以問問眾位鄉親……」她說完,悲慼愈盛,「姑娘,我知你悲慟之心,但人死不能復生。此事我難辭其咎,姑娘有什麼不滿,衝著我來吧……」

  

  絳雲,怒意徒生,剛要發作。卻被人一把拉住。絳雲本要生氣,待看清來者,卻斂了怒氣,只不滿道:「她說謊。」

  

  拉她之人,自然是池玄。池玄點點頭,望向了君無惜,眼神繼而落在了她手中的寶鏡上。

  

  君無惜的神色微微一變,轉身邁步,往營帳中走去。

  

  池玄一語不發,拉起了絳雲,跟上前去。

  

  君無惜被宋軍將領迎進了帳中,恭恭敬敬地立在兩側。君無惜抬手,捧出了那面晶瑩剔透的寶鏡,道:「如今我已平復江水,並將興風作浪的妖物封在了這面寶鏡之中。待張高功收復了那行雲降雨之人,危機當可解除。」

  

  眾將士聽得此話,皆是萬分欣喜。

  

  君無惜手捧寶鏡,對那些將士道:「不過,那妖物法力高強,這面寶鏡只是將她拘禁其中。若寶鏡被毀,恐怕功虧一簣……」

  

  將士中立刻有人開口,道:「君高功不必擔心,我等必當竭盡所能,護此寶鏡周全。」

  

  君無惜含笑點頭,「那就有勞諸位將士了。」她抬手,將那寶鏡一拋,寶鏡竟懸浮在了營中,幽白寒氣氤氳,帶出絲絲涼意。君無惜有意無意望了池玄與絳雲一眼,又道,「此妖物黨羽眾多,皆是法力高強之輩,可易姿容、換形貌。諸位謹記,無論是誰,若是想靠近此鏡,必是妖物所化,可立斬當場。」

  

  將士聞言,紛紛稱是。

  

  絳雲本已是滿心疑惑,如今愈發不解。她抬眸,望著身旁的池玄。他靜靜凝視著那面寶鏡,神色淡然,一如往常。絳雲忐忑,伸出手來,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。

  

  池玄開口,輕聲道:「君高功手中的,是『九煉天霜鏡』,專做封印之用。方才所見,褚師弟就在鏡中。」

  

  絳雲聽罷,怒道:「可惡!看我打碎那面鏡子!」她說完,就要往前衝。

  

  池玄拉著她,道:「你沒聽君高功方才所言麼?」

  

  「方才所言?」絳雲這才想起,君無惜吩咐將士,靠近寶鏡者,皆立斬無赦。她雖不怕那些士兵,但還記著不能惹麻煩,也不可造殺孽。她皺眉,苦思了一會兒,抬頭笑道,「我知道該怎麼做了。我化形他物,先進去探探那鏡子虛實。然後,我們再好好商量,怎麼引開君無惜,救閏生哥哥!」

  

  池玄淺淺一笑,點了頭。

  

  絳雲滿心歡喜,道:「那我找個僻靜的地方化形!」她說完,一蹦三跳地跑了開來。

  

  池玄望著她離開的方向,耳畔忽然響起她的聲音來,那聲音雖輕微飄渺,但字字都聽得真切:廣昭!我已修煉出百種變化,我們再來較量!

  

  他心弦震動,憶起她昨日所言:你也別小看我了,當初為了打敗廣昭,我也是日夜修煉……

  

  他又取出了「七曜昭明鏡」,低頭凝視。原本晦暗無光的鏡子,如今竟蘊了點點靈光,似是緩緩復生一般。是受了罡氣影響麼?他果然,是那仙君轉世……

  

  胸口隱隱生痛,一時之間,他竟生了憂戚。待他身死之時,三魂聚合,他便會恢復「廣昭仙君」的記憶,再入輪迴。若有機緣,興許還能重歸仙位。今生種種,皆化虛無。世上,也再無「池玄」此人。

  

  可是,他是「池玄」,他切切實實地活過,也曾厲過不甘、猶豫、隱忍……這些,又該如何放下?他曾經對絳雲說過,今生她絕對贏不了自己,更勸她找他的來世復仇。若是一語成箴,她真的去找自己的來世,又是何等可悲的一件事?

  

  他本以為自己無懼生死,可如今,他卻畏懼。如今的他,竟有些懂了梁宜為何不求仙道,只求長生不死的道理。並非為了名利財富、青春不老,只為這一世獨一無二的自己,只為能身為「自己」,長長久久地活下去……

  

  他輕輕咳嗽了起來,胸口的痛楚愈發劇烈,口中,泛起絲絲血腥。他低頭苦笑,現在才懂,是不是……太晚了?

  

  ……

  

  卻說此時,褚閏生神識恍惚,不知身在何處。眼前,依舊是白煙繚繞。這時,獵獵狂風祛開白煙,他的眼前,赫然出現了一片山谷。谷中,屍橫遍野,血染遍地。白雪紛紛,卻埋不了這衝天腥羶……

  

  寒意,讓他略微清醒。他只覺隱隱痛楚,遍及全身,四肢如同凍結了一般,完全使不出力來。

  

  忽然之間,光華五色,灼灼耀目。凜冽殺氣,咄咄逼人。

  

  他抬眸,就見何彩綾站在他面前。見到她,他不自覺地鬆了口氣,剛要開口,卻見她神色冰冷,雙眸之中恨意如刀,直刺向他來。

  

  電光火石,她肩頭彩綾飛舞,化為鎖鏈,纏住了他的咽喉。

  

  只聽,她厲聲怒道:「今日,我便將你剝皮拆骨、碎屍萬段!更毀你元神,滅你魂魄!」

  

  她聲音隱含悲愴,聽來字字滴血,竟是絕望無比。

  

  他正惶恐,臉頰上卻忽生了刺痛。他猛然驚醒,剛睜眼,就對上了何彩綾眼睛。

  

  何彩綾舉著手,笑吟吟地望著他,開口道:「呀,打了十幾個巴掌,總算是醒了。」

  

  臉頰上的刺痛,愈發清晰。可褚閏生的心思,卻還困在方才的夢中。他望著何彩綾,艱澀問道:「你真的要殺我……」

  

  何彩綾聞言,掩唇而笑,「殺你?要殺你我叫醒你幹什麼?你也不看看這裡是哪裡……」

  

  褚閏生這才發現,自己躺在一片雪白之中。漫天霜華飛舞,伴著刺骨寒意,紛然落下。四周,空曠無盡,一物不存。

  

  他努力想著,只憶起方才江中霜華忽生,吞沒萬物……這裡,到底是哪裡?

  

  「你現在在『九煉天霜鏡』中。」何彩綾捻著一縷青絲,悠然說道,「這鏡子本是君無惜特地為我準備的,封我神形,絕我法力。不過,她竟然不顧同門之情,把你也封進來了。也不知你是怎麼得罪她了。」

  

  褚閏生這才慢慢清醒了過來,他笑了笑,想要起身。卻不想,這一動,牽起全身的痛楚,叫他深深皺眉。他這才發現,自己的四肢已被寒氣所傷,覆著一層薄霜。

  

  何彩綾見狀,放下了手中的彌天傘。握起他的手,合在自己的雙掌中,道:「凡人之軀,怎耐得了這裡的寒氣。你若是再睡過去,就不會再醒了,撐著點。」

  

  褚閏生只覺她的手纖細溫暖,柔若無骨。於這天寒地凍之中,竟讓他覺得安心。他抬眸,靜靜看著她。鏡中霜華素白,她卻是唯一的豔色,光彩照人。

  

  「對不起……」他沉默了片刻,笑著開了口。

  

  何彩綾微有些驚訝,道:「呀,你什麼時候又做了對不起我的事了?我怎不知道?」

  

  褚閏生無奈,只得道:「你救我數次,我卻恩將仇報。我知道你不是殺害童高功的凶手,卻任由他人誤會你……你真的,不想殺我?」

  

  何彩綾笑了起來,「你這人倒也有趣。你自己不也知道,我先前救你,是一時興起。後來救你,是看著無錯的面子。這些,又怎麼算得上恩情?至於凶手什麼的……那紅毛小子是你師弟,你包庇他是理所當然。這世上,哪有放著親友不管,反護著旁人的道理?這麼點事,也值得我記恨殺你?」

  

  褚閏生聽罷,已生了笑意。他睜著水亮雙眸,又問一句:「當真不殺我?」

  

  何彩綾眉峰輕佻,道:「我已經殺過你一次了。」

  

  褚閏生自然記得,他初離家,往茅山之時,曾被何彩綾的巳符殺死。而後,他三魂合一,有了所謂的「仙緣」。

  

  他想到這裡,嘆道:「唉,明明是你害我去修仙的,還在半路把我殺了……」

  

  何彩綾聞言,微有些不解,「我害你修仙?」

  

  「怎麼,仙子忘了?」褚閏生笑道,「你曾到我家中,對我爹娘說我有仙緣,害得我被趕出家門,踢給茅山啊!」

  

  何彩綾忽然笑了出來,「我怎麼可能做出這般可笑的事。定是妖精鬼魅化成我的模樣騙了你!」

  

  褚閏生愣了愣,何彩綾的樣子,不像是騙人的。他不禁仔細回想起來。說起來,那時的「何彩綾」的確有些古怪,那夜河邊,他似乎是聽到她喊過一聲「主人」……

  

  他忽然想明白了,不自禁地笑了起來。「這樣啊……」他笑著自語,「原來是這樣啊……」

  

  何彩綾也笑,「哪樣?」

  

  褚閏生搖了搖頭,道:「不提了,好傻。」他說話之時,語氣頹然,神色之中更是無奈萬分。

  

  他不說,何彩綾便也不再問了。兩人沉默下來,四周只剩下霜華落地的細小聲響。

  

  漸漸的,褚閏生覺得疲憊起來,昏昏沉沉地,幾欲睡去。但他還記著,不能睡……

  

  他手指微微用力,扣緊了何彩綾的手。「仙女姐姐,跟我說說話吧,說什麼都行……」他可憐兮兮地哀求道。

  

  何彩綾聞言,抿唇而笑,「我又不是說書的,哪來那麼多話跟你說?」

  

  褚閏生想了想,笑道:「仙子一生風雲激盪,比起說書的故事精彩百倍,怎麼會沒東西說。」

  

  何彩綾笑得明媚,「喲,這都是哪兒的道聽途說?也說給我聽聽吧。」

  

  褚閏生點點頭,「古時,有個何姓的布商,一生樂善好施。老天為了獎賞他,便讓一個神仙女娃兒投胎到了他家裡。那女娃兒生來能言,說是家中祖屋之下,埋著黃金萬兩……」

  

  「嘻嘻,哪來的胡話。」何彩綾打斷道,「哪有什麼黃金萬兩。祖屋下埋的,是一把紙傘、十二塊玉石、一丈彩綾。所以,我才叫『彩綾』呀。」

  

  「哦,原來是這樣啊。」褚閏生點頭,應道。

  

  「嗯。然後呢,你還聽到些什麼?」

  

  褚閏生繼續道:「後來,何家成了富豪。皇帝也知道了這神仙女娃的事,便將她召入宮中,冊立為妃……」

  

  何彩綾大笑起來,「這可真是離譜了。那皇帝縱有再大的膽子,又怎敢染指地仙?不過,他也的確是娶了何家的女兒,我的胞妹。」

  

  「你有妹妹?」褚閏生不禁好奇。

  

  「有啊。我妹妹名喚『素錦』,比我小上一歲。若論容貌,更在我之上。」何彩綾笑答

  。

  

  褚閏生望著她,驚訝無比,「真的假的?」

  

  「當然是真的。若不是傾國傾城,怎做得上妃子。」何彩綾道。

  

  「那後來呢?」

  

  何彩綾的神情略微黯然,她垂眸,答道:「那皇帝想要成仙,廣招術士,煉製丹藥,最後服食過量,一命嗚呼。」

  

  褚閏生不解,「仙子不是有卯符麼?沒替那皇帝煉藥?」

  

  何彩綾搖頭,「人各有命。他既無仙緣,又怎能為他煉藥?」她略微停頓,又道,「你看,這就是仙道……」

  

  褚閏生不明白她的意思,也不問,等著她說下文。

  

  何彩綾的眼神變的飄渺起來,聲音裡也多了空寂,「天地不仁,道法自然。萬事萬物,都有它興衰存亡之理。縱有呼風喚雨之能,也不能出手易改。」她望著褚閏生,淺淺一笑,「我便看著親人離世、朝代更替,看盡兵荒馬亂、生靈塗炭……待滄海桑田、物是人非,我卻明白了過來。若只能這麼活著,還不如做塊石頭……」

  

  聽得這句,褚閏生笑了出來。

  

  見他笑,何彩綾便也笑了起來。她嘆口氣,用輕巧語氣,說道:「人非木石,孰能無情。原來,這便是所有的道理了……可惜,我明白得太晚了……」

  

  褚閏生聽出那話裡的餘音。憶起,她站在雪中,說:你知道什麼是地仙麼?雖有仙才,不悟大道。長生不死,困於人世。除去這一身法力,我也不過是個凡人……

  

  他忽然懂了。懂了眼前的人,是為何任性妄為,為何自甘墮落,為何自相矛盾。

  

  原來,她不是仙,只是個人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