鏡中不知時辰,褚閏生也不知被困了多久。他的四肢早已麻木,全無知覺。寒氣隨著呼吸湧入胸腔,刺得肺腑生痛。他只覺全身力氣都似被凍結了一般,連開口也變得艱難。
何彩綾皺眉,抬手覆上他的額頭,道:「你入上清派也有些時日了,最基本的凝神守身也未練成麼?」
褚閏生笑著,虛弱道:「我寧可練拳百遍,也不高興傻坐啊……」
「傻坐?」何彩綾聞言,嘆道:「上清派最講究存思守靜,怎麼收了你這麼個定不住的弟子。」
褚閏生只是笑,不說話。
何彩綾見他嘴唇已然青紫,眸中漸晦暗無光,愈發皺緊了眉頭。她思忖片刻,含笑開口:「其實,我有一法可以救你,你可要一試?」
褚閏生想也不想,搖頭道:「不要。」
何彩綾不悅,「還沒聽是什麼法子,你就說『不要』?」
褚閏生笑得瞭然,道:「仙子如果有辦法救我,早就用了。我猜,這是下下之策,還不如不用……」
何彩綾笑了笑,「果然是貨真價實的聰明。不過,活活凍死的滋味,好受不?」
褚閏生眉睫微動,卻又笑道:「仙子,你這是嚇我?」
「你那麼聰明,我是不是嚇你,你心裡不是很清楚麼?」何彩綾抬眸,環顧四周。這鏡中霜華雪白,寒風凜冽,極目望去,不見邊際。她嘆道,「我胎身得道,早以滅卻五感,更有金身不滅。此鏡只能封我法力,卻不能傷我分毫。這裡的寒冷,我更是半分也感覺不到。鏡子的法力有限,最多三五年,我便能破鏡而出。而你,卻只剩下一堆枯骨……」
褚閏生依舊笑道:「仙子不是說過麼。此生雖死,來世說不定還能投戶好人家,快快樂樂的。怎麼現在反而擔心起我的死活了?」
何彩綾掩嘴笑道:「我不擔心你啊。不過,在這鏡中三五年,沒個人說說話,也挺悶的不是?」
「所以,仙子將使符化作故人的模樣……」褚閏生開口,說了這麼一句。
何彩綾的神色一變,笑容頓消。她靜默片刻,忽又笑了出來,她笑了許久,才慢慢緩下來,道:「是啊。」
褚閏生猶豫片刻,忽然開口,道:「日後師傅仙去,仙子也會……」
「不會。」何彩綾斬釘截鐵,如是道。
「為什麼?」
何彩綾淺淺一笑,回答:「折辱了他。」
褚閏生聞言,不禁有些驚訝,繼而便又心生瞭然。段無錯口中輕描淡寫的往事,想必不是那麼簡單。這兩個人雖非同路,更有天命一戰,卻能彼此相知,相敬相重,這般的情誼,世間難求。竟有些,讓人羨慕。
他想著想著,思緒漸止,心神恍惚。週遭寒冷,愈發深重,似要將他的血液一併凍結似的。
何彩綾見狀,抬手按上他的脈搏,繼而一把拉他坐起。她扶他坐穩,正色道:「你聽著,為今之計,唯有先破後立。你曾死過一次,三魂聚和,潛神已成。我以彌天傘封你五感,滅你識神,生死關頭,潛神必強,可一蹴而就,煉化元神。即便無法破鏡而出,也無性命之憂。」
褚閏生抬眸,靜靜望著她。段無錯曾說過,他識神未煉、潛神已成,極易走火入魔。他憶起先前水中一戰,更覺恐懼。識神尚存,他已不知自己是誰。若是滅卻識神,又會怎樣?煉出了「元神」,又如何?他不禁苦笑著,搖了搖頭。
何彩綾微怒,道:「你當真對這人世再無迷戀,願意束手待斃?此法雖是九死一生,但也不是全無勝算。」
褚閏生搖著頭,帶著輕淺笑意,道:「『元神』一成,我可還是『褚閏生』?」
何彩綾聽得這句,也沉默下來。霜華晶瑩,映著他眼底的水色,竟有些淒楚。她依稀記得先前江中之事,記得那醜陋妖物喚他「普煞」……
她皺了眉頭,伸手捧起他的臉,道:「吞了他。」
褚閏生微驚,不明就裡。
「前世已矣,如今你活著,就強他百倍。我既吞得了我的前世,你也可以!」何彩綾的語氣堅定無比,每落一字,都如金石相撞,振聾發聵,「區區記憶,豈能左右於你!只要心念堅定,便以你為尊!」
褚閏生驚愕萬分。他只聽梁宜說過,三魂聚合,溯前世,開靈能,今生種種便如水滴歸海,消弭無蹤。他也曾親眼見過,那死後還魂的少女,是如何絕情。他本以為自己再怎麼修煉,也壓不住自己身為仙君的前世,卻不想眼前的人,會說:吞了他。
以他凡人之能,做得到麼?他該賭這一次麼?
先破後立、九死一生……他深吸一口氣,微笑著點了點頭。
何彩綾見他應允,面露笑意。她盤膝坐定,伸手取過一旁的彌天傘,撐在了兩人頭頂。她閉目,念道:「傘開彌天,沒!」她話音一落,彌天傘飛旋而起,灑下一片紅光。
依稀之間,褚閏生就見何彩綾的周身覆上了霜晶,銳利的冰棱刺入她的肌骨,漫出一片鮮紅。她自己也曾說過,「九煉天霜鏡」只能封她法力,卻不能傷她。如今她被霜華所傷,莫不是強行施法之故?
他還未來得及深思,眼前便一片黑暗,繼而,耳畔聲音驟然覆滅,軀體的寒冷也漸而消失……漸漸的,再無知覺……
……
卻說此時,絳雲化身飛蛾,沒費什麼力氣便潛進了營帳。但見那「九煉天霜鏡」浮在營帳中央,寒氣森白,氤氳成霧。鏡下,君無惜凝神打坐。鏡邊,守著五名士卒,個個手執長槍,神情嚴肅。
她輕輕振翅,飛向那鏡子,還未靠近,便已覺那寒氣森冷,沁透肌骨。鏡中一片森白,似煙霧繚繞。她繞著鏡子飛了一圈,看不出究竟來,正要再靠近一些,卻聽梁宜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,道:「丫頭,你再靠近,只怕會被寒氣所傷。」
絳雲聞言,退開了一些。
梁宜又道:「丫頭,這鏡子乃是君無惜煉化,你若動它,君無惜必有察覺。若是惹上了她,即便是你和池玄,怕都不能全身而退。」
絳雲聞言,心生不滿,暗自想道:誰願意惹她?!那也是她先將閏生哥哥封在了鏡中!
梁宜嘆道:「這鏡子怕也不是為你閏生哥哥準備的。也不知他是怎麼得罪君無惜了,竟讓她下如此狠手。」
絳雲愈發不滿:虧她還是高功呢!
梁宜笑了笑,道:「你以為上清派的道號是怎麼取的。她既名為『無惜』,何來那些無謂仁慈?」
絳雲聽著這些,愈發不悅。只是,她忍了抱怨,細細思忖。若是這鏡子寒氣能傷人,那被封在鏡中的褚閏生豈不危險?
梁宜察覺她的思緒,道:「褚閏生即便犯錯,也輪不到君無惜動用私刑,更別說以『九煉天霜鏡』封印了。先前她騙你褚閏生身死江中,也是因此。若是能將褚閏生從鏡中救出,她理虧之下,也不敢太為難你們。如今,只有賭一把了。丫頭,你先出營。」
絳雲點頭,飛身出了營帳。帳外不遠,池玄站在雨中,安靜等待。絳雲見四下無人,便落在他面前,化出人身。
絳雲滿臉嚴肅,開口道:「那鏡子的寒氣好生厲害。那些士兵倒是挺好對付的,只是小宜說,我們一動那鏡子,君無惜便會察覺。」
池玄聽罷,靜靜思忖片刻,道:「上清派有律,『九煉天霜鏡』不可對凡人動用。她將褚師弟封在鏡中,已犯門規。如今,只有先取寶鏡,儘量拖延君無惜,若能救出褚師弟,她也奈何不了我們。」
絳雲聽得這番話,笑著點頭,「對啊對啊,小宜也是這麼說的。」她靜默片刻,又道,「小宜說,若是我們做不到,或被她中途阻止,空口無憑之下,她必反咬我們背叛上清。」
池玄點點頭,從懷中取出了那「七曜昭明鏡」來。他抬眸,對絳雲道:「你會化物換形之法,先將這面鏡子化作『九煉天霜鏡』之形。」
絳雲雖不明白他的意圖,但也不多問。她閉目,細細回想「九煉天霜鏡」的樣子,待心中有了八九分形貌,她開口,念道:「從我心意,化爾虛形,變!」
那殘破的「七曜昭明鏡」瞬間發出光輝來,待光芒散盡,鏡子已然變得通透晶瑩,鏡圈上鑲著九顆水精,熠熠生輝。與「九煉天霜鏡」像足了九分。
「好像還差點什麼……」絳雲端詳了鏡子一番,皺眉道。
池玄托鏡掌上,念道:「北帝玄冥,幽澤寒煞。凝生清明,聚化冰心。」話音落時,鏡中忽生森白霜華,寒氣氤氳,如霧蔓延。這才像足了十分。
絳雲見狀,笑道:「還是你厲害。」
池玄搖頭,「不過是障眼法。」他將鏡子遞給絳雲,道,「取到『九煉天霜鏡』後,你帶著這鏡子,引開君無惜。我想辦法救人。」
絳雲接過鏡子,點頭:「嗯!」
池玄望著她,輕聲囑道:「不可硬戰,務必小心。」
絳雲拍拍胸口,笑道:「你放心,我跑得很快的,君無惜一定追不上我!」
池玄點點頭,舉步往營帳走去,絳雲緊緊跟上。待到營帳之前,池玄站定,正要唸咒。絳雲卻想到了什麼,攔住他,道:「我來我來!」
不等池玄說話,她一跺腳,化出天犬之形,仰天而哮。那聲音清亮,直透雲霄。營中將士聞聲,無不驚駭。
君無惜在帳中聞得這犬哮,睜開了雙目。還未等她辨明,營帳竟被生生掀去,大雨傾盆,直瀉而下。雨水遇上「九煉天霜鏡」的寒氣,化作冰棱霜華,迷人視線。
電光火石之間,一隻巨大赤犬衝撞而來,直撲營中寶鏡。
士卒雖久經沙場,可又何曾見過這般彪猛妖獸,一時間亂了方寸。
君無惜從懷中取出兵魂珠,輕揮之間,兵魂珠化作那雀翎羽扇,劃出靡麗華光。她定睛,就見那天犬口中正咬著「九煉天霜鏡」,森白寒氣自它齒縫間溢出,灑落點點霜晶。
君無惜執扇,喝道:「大膽妖畜!」
絳雲聞言,知她中計,也不糾纏,縱身一躍,飛身入空。君無惜皺眉,腳踏禹步,騰身而起,追將上去。
一切皆在瞬間發生,營中士卒大多驚愕,待反應過來,紛紛追出了營外。
待眾人離去,池玄走到營內。只見營中央的地面,不斷溢出森白寒氣,週遭的地面都已凍結。方才匆忙之間,她竟尋得時間,將真的「九煉天霜鏡」藏入地下,瞞過了眾人的眼睛。
他蹲身,伸手取鏡。還未觸及,手上已然覆上了一層薄霜。他甩了甩手,掐起青靈訣,低聲念了幾句。地面微顫,那鏡子自然浮起,停在了他面前。他知時辰有限,便就地做法,口念了火罩咒:「日之源,火之祖,朱陵火府之精!」
話音落時,火焰頓生,裹挾那通透寶鏡。寒氣與烈火糾纏,不相上下。
……
絳雲口咬寶鏡,飛奔天際。她心頭,正為方才之事得意。池玄怎麼說也是上清弟子,若是與那君無惜正面衝突,總是不好。由她動手,便沒有了諸多顧忌。她心中愉悅,跑得更快幾分。卻又想到,若是跑得太快,那君無惜失了她的蹤跡,反而折返,豈不糟糕?她想到這裡,放慢了步調,回頭看了看身後。
只這一回頭,她便聽得冷聲呵斥:「妖畜!」
絳雲不滿,怒瞪著來者。
君無惜執扇,浮身空中,神色慍怒。「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。你這妖畜,平日裝作馴良無害,如今看來,依舊是妖性難改!」
絳雲口咬寶鏡,不便說話,便狠狠跺腳,以示不滿。
君無惜正要作法,卻又發覺什麼,笑道:「原來這鏡子不過障目之法,我竟被這彫蟲小技所騙。」
她說完,不再理會絳雲,騰身折返。
絳雲大驚,她化回人形,縱身擋在君無惜面前,喝道:「不准走!」
君無惜看她一眼,「憑你也想擋我?妖畜,莫要逼我動手。」
「誰逼誰啊!分明是你先違反門規,用那破鏡子封了我的閏生哥哥!」絳雲怒道。
君無惜笑笑,「無憑無據,你休要血口噴人。」
「哼!你果然不認帳!」絳雲舉起手中寶鏡,伸手一抹。森白寒氣散去,鏡子又化回了先前殘破之形,「這面鏡子可都照見了!」
君無惜抬眸,看那鏡子一眼。鏡面殘破,晦暗無光。但隱隱可覺這鏡子內涵靈氣,不似凡品。
絳雲見鏡中映不出東西,只得收鏡,道:「待救出閏生哥哥,看你怎麼抵賴!」
君無惜淺淺一笑,道:「不自量力。想救人?怕還不等鏡毀,就先死在寒氣之下了吧。」
「胡說!」絳雲正憤怒,忽有察覺了什麼,指著君無惜,道,「你剛才承認封了我閏生哥哥,是吧!」
君無惜不屑,「承認又如何。我只需說你信口雌黃,妖言惑眾。你猜世人信你還是信我?」
「你……」絳雲氣極,卻又不知如何反駁。
君無惜的神色之中,鄙夷愈盛,「褚閏生勾結太上聖盟,背叛上清,死不足惜。我已給過他機會,是他自己不知悔改。」
「你胡說!」絳雲喊道。
君無惜輕搖羽扇,道:「他如今就與那太上聖盟的何彩綾同封鏡中,你說我是不是胡說。」
「那個惡仙?」絳雲驚訝,說起來,那惡仙倒也救過他們數次。褚閏生似乎也挺喜歡她的。
「正是那『惡仙』。」君無惜笑道,「妖畜啊,你若是救了褚閏生,便也一併將那惡仙放出,為害世人。」
絳雲皺眉,「她為害世人,跟我有什麼關係!」
「這份孽障,總要有人承受。是你,還是褚閏生?」
絳雲聞言,不僅猶豫。孽障?若是身負孽障,何能得道……
這時,梁宜的聲音忽然想起,「丫頭,小心!」
絳雲回神,還來不及反應,就見君無惜已縱身而上。手中羽扇照著她的額頭拍了下來。絳雲躲閃不及,捱了那一扇。那一擊雖不痛,卻令她全身無力,摔下地去。
絳雲慌忙念道:「三魂招引,七魄重開!力魄!」
力魄重開,解了她的無力。她穩住身形,平穩落地。剛站穩身子,君無惜已然落在了她面前。
君無惜皺眉,退開幾步,神色之中,全是起來。她冷聲,道:「定魂咒法?梁宜?」
梁宜無奈不已,道:「丫頭啊,被你害死了。」
絳雲想起梁宜也曾說過,她與君無惜歷來不和,如今暴露,恐怕又要生事端了。不過,看君無惜這樣子,莫非,是害怕定魂咒法?她想到這裡,心生笑意。
「以你現在的功力,定不住她的。」梁宜嘆道。
君無惜開口,「梁宜,你屢犯門規,不知思過。竟移魂他身,同妖獸為伍,與我上清為敵。我今日就出手清理門戶!」
她旋身而舞,道:「三垣四象,廿八星宿;請君聖臨,降真吾身;誅伏邪祟,莫敢當衝!南方星日星君,請!」
她言罷,火焰徒生,奔流盤桓。雨水耐不住熾熱,化作水汽瀰漫開來。
只見一匹駿馬憑空而現,仰身長嘶。君無惜端坐馬背之上,手中一柄長弓,金光爍爍,烈焰環繞。她神色肅穆,戰意凌厲,駭得眾生顫慄。
絳雲只覺心底恐懼莫名,連退了數步。
「丫頭,只是請神降真之術,並非星君真身。你穩住心神,莫要害怕!」梁宜忙道。
絳雲點頭,忍著恐懼,站定了步子。
「大膽妖畜,本座聖臨,還不降服!」君無惜怒喝一聲,舉弓而射。箭矢離弦,挾灼熱火焰,直襲而來。
絳雲正要閃避,卻見那無數箭矢布成了火網,竟是無處可逃。
君無惜念道:「離火之精,太陽正垣!誅邪滅祟,萬魔降服!」
絳雲大駭,眼看那無數火焰飛降下來,不禁閉目。腦海中,梁宜急急說著什麼,她卻聽不清了。
這時,她忽覺心中輕輕一震,似有漣漪蕩起,波及全身,心中驚駭竟消了大半。她睜眼,額前硃砂驟然發光,映出一片紅光。
但見紅光之中,依稀出現一道身影。
絳雲呆呆看著那身影,脫口而出:「主人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