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80 章
脫困 [三]

  那是無盡的黑暗,不知上下,不辨左右,吞滅感知,抹殺意志。於這寂靜之中,一簇紅光忽綻。便是那一刻,褚閏生猛然醒轉,睜眼之時,就見身邊火焰環伺,水汽蒸騰,一如濃霧。他的神識尚未清醒,茫茫然地看著面前的一切。

  

  這時,卻有一個聲音,半帶憂戚,又含喜悅,那般殷切地喚他:

  

  「主人?」

  

  他茫然轉頭,待看見絳雲的那一瞬間,無數陌生的畫面在他眼前閃過。一幕幕景象,如夢似幻,卻又真切無比。他彷彿看見,赤紅的幼犬一口咬上他的手臂,化作了秀麗的少女。看見了自己用染血的手指,輕輕地點上她的額頭,血色,化作一點殷紅硃砂……

  

  絳雲見他轉頭,驚喜萬分,上前喊道:「主人!」

  

  褚閏生的意識慢慢回覆,他低頭,看了看自己的雙手。他並非血肉之軀,而是紅光凝成,這情形他並非第一次經歷……

  

  他正疑惑,卻聽有人開口,「來者何人?!」

  

  他抬眸,便看見了君無惜。請神降真之後,君無惜的模樣便生了變化,她的面貌不似平日端麗,反倒帶著一股肅殺彪悍之氣。但見她手執長弓,坐下一匹金紅駿馬,鬃毛似火飛揚。見到他,駿馬頓足長嘶,透著殺氣。

  

  他不由微笑起來,卻不應答。

  

  君無惜自然不悅,怒道:「大膽,本座就連你一起收伏!」話音落石,君無惜抬手一揮,漫天火箭,如雨傾下。

  

  絳雲見狀,慌忙道:「主人,小心!」

  

  褚閏生的心中卻泛不起一絲漣漪來。他望著那疾落的箭矢,安然一笑,身形一動之間,竟到了君無惜面前。

  

  君無惜見狀,執起手中長弓,以弓弦之利砍向了來者。

  

  褚閏生不避不讓,那弓弦穿透他的身體,未能傷他分毫。他衝她微微一笑。隨即抬手,一掌拍向了那駿馬的前額。

  

  他心裡無比清楚,請神之術,只能獲得本尊三成神力,不足為懼。而降真之法,必有媒介。本尊上身,身形不滅。真正的媒介,不是君無惜,而是她坐下的神獸。

  

  駿馬一聲慘叫,步伐一個趔趄,身形驟然消失。君無惜哪料得到這般發展,一時應對不及,落下地去。只在那落地的一刻,她身上降真之法頓解,漫天火箭消失,空留了點點火星,於大雨中熄滅。

  

  君無惜穩住身形,不假思索地衝上前去,以手中羽扇攻擊。

  

  華光流轉,卻只在他身側繞了一圈,便消失無蹤。

  

  君無惜皺眉,退開幾步,道:「你到底是誰?」

  

  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,此刻,也不想回答。他沉默著,再次攻上,一掌擊向君無惜的天靈蓋。

  

  君無惜腳踏禹步,抬手擊出一掌,架住了他的攻擊。她正要反攻,卻見那紅光竟如有生命一般,透過她的掌心,刺入她的肌骨。

  

  「煞氣?!」君無惜大驚,正要退開,卻為時已晚。

  

  他笑意愈盛,正要再加一分力道。卻聽耳畔有人呼喚:

  

  褚閏生!

  

  那是一瞬間的心湖震動,他從了那聲呼喚。紅光聚合,重歸了絳雲的硃砂之內。

  

  君無惜見狀,忍著痛楚,倉皇退去。

  

  絳雲滿心疑惑,她伸手撫上額前的硃砂,百思不得其解。

  

  這時,梁宜的聲音響起:「丫頭,還不回去!」

  

  絳雲回神,化出原形,往軍營趕去。

  

  ……

  

  但說「九煉天霜鏡」中,何彩綾看著眼前的褚閏生,不禁擔憂起來。封卻五感,與凡人而言,太過危險了。無聲無味、無知無覺,與死何異?

  

  她賭他潛神至強,能引他脫險,可如今,他毫無反應。神色安然,如同睡去。鏡中寒氣已在他身上覆了薄薄一層霜華,使得他的體溫愈發冰冷。

  

  她不禁輕輕握上他的肩膀,喚他的名字。每喚一次,她的心便下沉一分。若是他醒不過來,該如何?

  

  她竟不自覺地想起,那日大雪,她初見這少年,聽他自報家門,聽他喚她「仙女姐姐」……而後,陰錯陽差,他死在她的使符之下。她前去相救,卻被人阻撓。原本以為,這只不過又是一段短暫的緣分。卻不想,日後再見,他安然無恙,更做了上清派的弟子。同其他人一樣,他看她的眼神,多了畏懼,多了不齒。

  

  她活過百年,這些,早已司空見慣。緣生緣滅,不過如此。然而,他卻是段無錯的弟子,終是成了再見的機緣。數次救他,是人情,是興致,直到,他說:

  

  「仙子是怕到了最後,這世上都沒人能明白自己……你看,你什麼都不教我,我也能明白,是不是?」

  

  貨真價實,千真萬確的聰明……

  

  她終是看不透生死,學不會不仁。她心中惻隱仍在,而愈發自私。只願自己的親人能長命百歲,自己的知己能平安康泰。為此,她能逆天命、開殺戒、從魔道。可如今,她要如何才能救他?

  

  她皺眉,又喊了一聲,「褚閏生!」

  

  ……

  

  褚閏生神識再次恢復之時,就見自己身處在一片弱水之上。水中,翻騰著無數屍骸,觸目驚心。腥羶之氣,自水中湧起,溢進胸腔。手中,緊握著什麼,叫他安心。

  

  他抬手,就見自己握著的,是一環金輪。輪身光亮,映出一張陌生的面孔。卻聽,有人開口,道:「本座聚窟洲廣昭仙君。你並非本座的對手,放棄吧。」

  

  他聞聲,抬眸,就見自己的面前,站著一人。白衣素淨,青穗飛揚。清俊的眉宇之間,皆是泰然安詳。他手擎一盞明燈,萬道流光飛舞,環繞在他身側。

  

  他聽得自己的聲音回答:「我追擊妖物至此,絕無離開的道理。我不論你是哪路的神仙,擋我者死!」

  

  廣昭垂眸,道:「你若再進一步,便粉身碎骨。」

  

  但見廣昭身後,一片電光交織,雷聲轟鳴,懾人心魄。

  

  他張狂笑道:「雷神天將?!妖魔為害人間,他們不管,卻費那麼大力氣對付我?哈哈哈……都說老天無眼,我今日算是見識了!」

  

  「眾生十類,不分貴賤,無謂善惡。天道承負,自有定數。你不過一介凡人,卻自命天道,犯殺孽無數,更拘魂索魄,已生心魔。」廣昭道,「天地之大,可容萬物,唯魔例外……」

  

  他笑道:「好一番高貴乾淨的說辭。我明白了,原來生逢亂世,飽嘗苦難,不過是世人活該。那便讓我成魔!弱肉強食,成王敗寇……待我贏了,便名正言順的變成『天道』!」

  

  他話音落時,雷聲大作。天空之中,烏雲翻滾,隱含戰意冷冽。

  

  廣昭的神色卻依舊平靜,只道:「你連我都贏不了,又怎能挫敗雷神天君?」

  

  他還未開口,就聽九天之上,有洪亮嗓音,道:「廣昭仙君,無需與他多費口舌!你速速退開,莫要阻我雷部蕩魔!」

  

  廣昭卻道:「他尚未成魔……」

  

  「若等他成魔,還要再添多少殺孽?」陰雲之中,雷聲轟鳴,那嗓音深沉,如是道。

  

  那聲音落定,無數雷電從天而降,直擊他而來。戰意厚重,壓抑無比。

  

  他的心中,忽生恐懼。面對那雷光熾烈,他竟無還手之力。那千鈞一髮之時,忽有靈光萬千,鋪天蓋地,阻了雷電之勢,消弭所有殺氣。只聽九天之上,又有人聲,道:「天道貴生,無量度人。念他殺妖是為救世,尚有一心善念,本尊便網開一面。」

  

  話音一落,烏雲又散,雷電消止,無影無蹤。

  

  廣昭頷首,尊道:「恭送天尊。」

  

  他心內驚駭未消,怔怔地看著天宇。

  

  這時,廣昭手中燈盞浮起一點青熒,緩緩落入了弱水之中。只見,水中屍骸都化作了點點光芒,飛舞而起,隨那一點青熒,歸入了燈盞之內。

  

  那一刻,他竟發覺,金輪之內有無數冤魂脫離而出,直奔那燈盞而去。他頓生怨憎,不甘、不服,那般清晰地糾結在心口,教他握緊了金輪,退開數丈。

  

  廣昭見狀,抬眸望著他,波瀾不驚道:「不論你拘索多少魂魄,本座都能度化。這些魂魄若得解脫,你也可洗去罪孽,免除承負……」

  

  他笑了起來,道:「那我要謝謝你了?」

  

  廣昭搖頭,「行善積德,修習仙道。你興許無需本座幫忙。」他說完,微微頷首,消失在了漫天的流光之中。

  

  他低頭,看著已凝如碧玉的平靜水面,倒映著自己的無力。殺妖是錯?救人是錯?那什麼是對?

  

  「修了仙道,便能明白麼?」他自語。

  

  身邊物換星移,時光流轉,他再回神之時,已站在那一片紫氣白煙之中,落花飛舞,遮他視線。他的耳畔,有人慼慼開口,問道:「主人,你是不是和我一樣,也不明白?」

  

  明白?自然不明白……無論修多久的仙道,行多少的善事,依然不明白。心中的不甘、不服,一如先前,不得解脫。

  

  他手下,忽現了一方棋盤,黑白縱橫,熠熠生輝。

  

  「善弈棋者,必善佈局……」

  

  他輕聲說出這句話,眼前,忽又現出一片濁浪滔天。只聽浪聲翻騰中,有人驕狂道:「你不過多久的道行,也敢在小王面前妄論天道?世間萬物,弱肉強食,勝者為道!……」

  

  他聽見自己回答:「既然勝者為道,太子若能贏我,我便信人間當有此劫,放道讓行,更自毀元神,絕無二話!」

  

  而後的戰局,慘烈無比,他見自己落入水中,遭萬千水族咬噬,元神俱滅,屍骨不全。

  

  聽得見,天地之間又響起隆隆戰鼓,雷聲轟鳴。有人用波瀾不驚的嗓音,說著似曾相識的話:「……小仙只知,天地之大,可容萬物,唯魔例外……」

  

  聽得見,九天之上,有人歷喝:「雷神蕩魔,閒雜人等速速離開!」

  

  雷聲暴烈,震耳欲聾。待一切平息,有人以莊嚴之音,道:「本尊掌中的魂魄,本都是罪孽深重,斷無放過的道理。但方才廣昭仙君不惜自毀元神,以淨靈燈之力,化去了所有魔戾之氣,換了他們再入輪迴的機會。天道承負,善惡報應,本尊便許他們自行造化……」

  

  那是何等的快意,從心底升起,狂喜,讓他不能自已。天地之大,紅塵之廣,到如今,還有誰能阻他?

  

  他喜悅之時,卻不知何處,有人聲聲喚他:褚閏生。

  

  他一驚,猛然記起了自己是誰。心中的狂喜瞬間化為恐懼,眼前的畫面驟然消失,惟余了一片黑暗。

  

  「前世已矣,如今你活著,就強他百倍。……區區記憶,豈能左右於你!只要心念堅定,便以你為尊!」

  

  不知為何,他想起這番話來,心頭竟是一熱。諸多不安與恐懼,都失了威力,漸而不見。

  

  他這才想起,在上清派的日子,是何等悠然快活。化作小貓兒,日日守著他的絳雲。跟在他身後,亦步亦趨的幻火。說話刻薄,卻數次救他,為他的莽撞善後的池玄。

  

  到如今,雖是世事多變,不同先前。可失落傷心,豈是他一人所有?即便絳雲心性單純,不諳世事。即便池玄冷若冰霜,心性淡漠。但那二人,也曾為這發生的種種擔憂掛心。這些,他豈能無視?

  

  何以生恨?何以怨懟?何以不甘?

  

  他是褚閏生,不是普煞仙君。前世種種,過眼雲煙。即便想起,又豈能左右他?!

  

  那一刻,他於黑暗中開口,「不管你想做什麼,你已經死了。如今,我不恨任何人,也不想傷任何人,更不想算計任何人。」他帶著笑意,道,「修仙也好,成魔也罷,都非我所願。我只求活得開心快活,了無遺憾。」

  

  他頓了頓,深吸一口氣,高聲道:「我還活著,便要依循我的心意而活!」

  

  他的聲音堅定無比,層層迴蕩。便在那一瞬間,黑暗碎裂,耀目光輝鋪灑而下,他忽覺心中一片清明,再無疑惑。

  

  耳畔的呼喚漸而清晰起來,一聲聲振動他心弦。

  

  他緩緩睜開眼睛,待看到何彩綾時,微微一笑。

  

  何彩綾見他醒來,不禁欣喜。只是,她心神放鬆之時,便無力起來。方才勉強做法,霜華入骨。她雖然封卻五感,不覺疼痛。但那寒氣擾亂了她的內息,損了她的真氣,教她使不上力道。

  

  見她軟軟往下倒,褚閏生忙伸手,接她入懷。他正擔憂,卻見那五行綾輕輕裹上了何彩綾的身子。五色光華隱隱,她身上的傷勢開始慢慢好轉起來。

  

  他放下心來,帶著笑意,道:「仙女姐姐,看來,你的人情,我得還到來世了……」

  

  何彩綾闔起雙眼,淺笑道:「來世的你又不會記得我,怎麼還?」

  

  「若我記得呢?」褚閏生挑眉,問道。

  

  「唯有今世,你是褚閏生。我認識的,也只是褚閏生……」她低聲說完,沉沉睡去。

  

  褚閏生說不清自己那時的心情,只是,他不可自抑地笑了出來。他笑著,望著懷中的人,自語般道:「多謝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