褚閏生看著懷中已然沉睡的何彩綾,笑意愈盛,只覺心頭微熱,煩愁盡消。他輕輕動了動姿勢,讓何彩綾躺得舒服些。
便是這一動,她的懷裡,忽然落下了什麼來。一聲清脆鈴聲,震響在無邊無際的白霜之中。
他微驚,輕輕撿起那東西來。一枚小小的金鈴躺在他掌心,微微泛著光。他認出這枚金鈴,不禁失笑。
當日,雷將商千華給了他四枚金鈴,說是下回若遇上何彩綾,可用金鈴喚她相助。後來他私自闖入何彩綾的宅院,被人圍攻之下,無意之間震響了這枚金鈴……
那時,何彩綾的語氣輕巧,只道:「一個不小心,被偶爾飛進窗戶的小鳥啄傷了手,要怎麼辦好啊……」
明明不是小事,卻說得如此雲淡風輕。是真不在乎,還是故作姿態,如今也弄不明白了。只是,現在想想,那句「飛進窗戶的小鳥」真是挺不中聽的。
他輕輕舉起金鈴,在耳邊搖了搖。不知為何,他清楚地知道,這金鈴上附著的咒法已經消除。雖不知是雷將的召喚之術只有一次之效,還是何彩綾後來下過功夫,總之,這金鈴現在不過是件玩物罷了。
他想了想,把金鈴放進了自己懷中。他定了定思緒,考慮起自己的處境來。自方才醒來,他便覺心神空明,四肢輕健。先前的寒冷,竟是半分也感受不到了。
難道,正如何彩綾所說,他已煉化元神?他閉目,靜靜感覺片刻,終是放棄了。他抓抓頭髮,抬眸,看了看四下。只是再平常不過的看,他卻覺自己的視線穿透層層霜華,極目之處,竟有一尊鐵牛,牛頭之上,貼著一頁經文。經文上的字竟是歷歷在目、字字清晰。
褚閏生慢慢憶起先前的事,君無惜讓他將經文貼在鎮水鐵牛的額前,布成了道壇。那一刻,他竟知道了一些本來不知道的事情。譬如說,鎮水鐵牛,雖取牛形,卻是化形於神獸「犴」,而「犴」乃是南方井宿之獸。請神降真是君無惜的絕技,更以二十八宿星君見長,以此物佈陣,倒也順利成章。以鎮水之獸,煉製寶鏡制敵,這般明目張膽的以共濟私,君無惜果然不是省油的燈。看來,只需揭去那些經文,便能從這「九煉天霜鏡」中出去了。
他想到這裡,抬手一揮。一股勁風破開霜華,只襲那頭鐵牛而去。然而,那威猛力道觸及鐵牛,也不過是輕輕曳動了經文罷了。更是在這時,霜華蔓延,覆上了他的手臂。
他輕嘆一聲,暗自道:「看來是沒辦法從裡面破壞了……」
他剛說完,忽覺一股熱力隱隱傳來。他抬頭,就見頭頂滿覆的霜華開始溶解流動,水色之間,隱隱可見火光。
落到他臉上的水,微溫。他長吁一口氣,笑得釋然。
……
鏡外,池玄看著眼前的「九煉天霜鏡」,半刻不敢鬆懈。在火咒之下,寶鏡鏡圈上的九顆水精已開始逐漸融化,水滴不斷落下,又在烈火中化為水霧,消失無蹤。
卻說宋軍將士,方才也隨君無惜一同追擊。但天犬之速,豈是凡人所及?眾將士悻悻回返,待看到池玄,眾人不解之餘,卻又憶起君無惜的吩咐,紛紛執了兵器上前,將池玄團團圍住。
池玄雖有察覺,但如今卻不能分神,任憑週遭眾人叫喊問話,他唯以沉默應對。
眾將士心生不滿,正欲上前,卻覺一股至強罡氣充盈四周。一時間,眾人心中皆生恐懼,竟無人敢貿然踏前一步。
這時,一個嚴厲女聲響起,道:「你們莫非忘了我的囑咐?」
眾將領聞聲望去,就見君無惜已然回返。她臉色蒼白,略有些狼狽。眉頭緊皺,隱含不悅。她舉步走近,看著池玄,冷聲道:「沒想到,連你也……」她說話之間,腳步一頓,似被一股無形力道阻隔。
她眉頭愈發皺緊,退了幾步,呵斥眾將士,道:「既不敢向前,還不放箭?!」
見將士尚有猶豫,君無惜收了厲色,勸道:「諸位,若是他將鏡中所封魔物放出,即便是我,怕也無法應付……」
將士聞言,生了惶恐,紛紛取箭滿弓。
池玄抬眸,看了君無惜一眼,繼續專注著手中的咒法。
君無惜眼看那「九煉天霜鏡」幾近融化,咬牙喊道:「放箭!」
話音一落,無數箭矢離弦。在千鈞一髮之時,一匹赤紅巨犬從天而降,震開了箭矢。巨犬擋在池玄身前,厲聲咆哮,駭得眾將士慌忙後退。
「你這妖畜,還敢回返?」君無惜執扇,輕輕一揮,劃出靡麗華光,只襲向絳雲而去。
絳雲想躲開,但念及身後的池玄,她咬牙站定,受了那一擊。
出乎她的所料,那華光擊身,雖說是疼痛,但也並非不可忍耐。較之先前被君無惜拍到地上的那一扇子,弱上百倍。絳雲抖抖身子,心中對君無惜的畏懼消了大半。
「丫頭,她受傷了。」梁宜的聲音響起,道,「你只需守著池玄,莫要攻擊傷人。待寶鏡一破,立刻離開。知道麼?」
絳雲心想,君無惜再壞,也是上清派的高功,殺她的確不好。她點點頭,站穩了身子,護著身後的池玄。
君無惜的呼吸已亂,神色愈發疲憊。看著寶鏡融化,心頭更是焦急萬分。她咬牙,心一橫,執扇而舞,口念道:
「三垣四象,廿八星宿;請君聖臨,降真吾身……」
忽然,狂風四起,迅猛無匹,直襲營中眾人。
君無惜察覺一股森冷殺氣,不得已停了咒語,倉皇避開。
營中將士,有躲閃不及者,皆被那狂風震開,負了傷。
只見,空氣紛亂,聚化成風,縈繞四周。雨絲被纏進風中,化作一道道飛舞水流,景象詭異。那風飛水舞之中,有人飄然現身,朗聲道:「君無惜,你躲得開一次,躲得過第二次麼?」
君無惜看清來者,冷冷笑道:「原來是你這妖孽!」
絳雲只覺這風似曾相識,定睛看時,就見那在風雨中現身之人,一身煙青衣衫,面貌俊逸,行止風流。這人她倒是認識,正是太上聖盟的堂主之一:姜希。他也曾說過,自己乃嵐風所化,是妖非人。
絳雲又憶起,第一次見此人,梁宜就要她出手,封他的魂魄,想必是深仇大恨。這一次,可不能讓他跑了!
她想罷,正準備好好對付這風妖。腦海之中,梁宜卻無奈開口,笑道:「傻丫頭,你也不看看情勢。他拖住君無惜,豈不是省了你的力氣。」
絳雲聞言,止了行動,卻心想著:你不報仇嗎?
「我是與他有些過節,但也談不上什麼深仇大恨。待他跟君無惜兩敗俱傷,我去撿個便宜就是。」梁宜笑了起來,輕鬆道。
絳雲這才點了頭,不再多想。
姜希望著君無惜,只淺淺一笑,輕輕掠了掠碎髮。便在那一瞬間,週遭旋風化刃,砍向了君無惜。
君無惜皺眉,旋身避開。然而,她一動便牽扯起體內的煞氣,煞氣如火,灼得四肢劇痛。她身形一緩,便被風刃斬傷。
姜希見狀,輕蔑道:「君無惜,看來你今日,注定要命喪於此。」
君無惜忍痛,正要聚力,臟腑卻如刀絞一般,逼得她嗆出一口鮮血來,再難言語。
一旁的宋軍將士慌忙上前,欲行護衛,但卻被那如刀狂風所傷。
姜希朗聲,道:「此乃我『太上聖盟』與『上清派』的私怨,諸位要命的,莫管閒事!」
宋軍將士不過凡人,又如何應付得了這情形,紛紛退下,不敢再上前半步。
姜希飄然飛落,微浮於地上,移進了君無惜。他神色冷冽,舉起手來。
絳雲的腦海中,梁宜的聲音忽然響起:「丫頭,封那姜希的中樞魄!」
絳雲聞言,並不多問,開口道:「命魂拘索,七魄封禁。中樞魄!」
話音落時,姜希猛地一驚,身形驟然消失,化作縈繞之風,消散四處。
絳雲一驚,慌忙四顧。下一瞬,姜希已然到了絳雲身前。
絳雲正要再攻,週遭旋風環繞,化作無形鎖鏈,將她綁縛了起來。絳雲掙脫不得,出聲念道:「三魂招引,七魄重開!力魄!」
咒語念畢,一股力道油然而生。她脫出綁縛,站定身形。
姜希凝眸,笑道:「梁宜,你潛身在這天犬體內,又怎能定住我。何不出來一見?」
不等梁宜囑咐,絳雲便道:「你休想!」
姜希聞言,隱隱慍怒:「天犬,我沒跟你說話。」他話音落時,抬手一揮,風刃凌厲,直攻絳雲而去。
絳雲正要應對。忽然,週遭寒氣冷冽,洶湧如潮。雨水被寒氣凍結,化作冰粒灑落四處。她轉頭,就見華光忽生,璀璨眩目。光輝迷離之中,隱隱傳來細小的碎裂聲。
只聽,一聲清脆的崩碎之後,寒氣如煙,瀰漫四野。軍營之中,忽現了九隻鎮水鐵牛。鐵牛為成了一圈,鐵牛中央,正是褚閏生與何彩綾。
池玄這才解了咒法,無力地喘息起來。
眾人見此情形,無不驚訝。本該在江中的鎮水鐵牛,為何會出現在這裡?
就在這時,十數黑騎自雨中出現,挾凜凜戰意,飛馳而來。黑騎在營前站定,排開了陣勢。只見,一名男子打著傘,自黑騎中踱步而出。看樣貌,約莫二十五六。風神儒雅,氣質不凡。此人,正是囑咐睚眥作浪行雨的李延綃。
李延綃帶著笑意,道:「諸位將士不必驚慌。在下乃是『太上聖盟』盟主李延綃。我等聽聞江水洶湧,禍亂百姓,特來此鎮水。」
眾將士聽得這番話,面面相覷。
李延綃面露哀色,沉痛道:「唉,『太上聖盟』與『上清派』素有私怨,門下弟子行事魯莽,累及眾將士了。在下在此給諸位賠罪,不過,本盟絕無傷人之心,還請諸位明鑑。」
不等有人應他,他便望向了一旁負傷的君無惜,道:「君高功,在下知道你對本盟素有芥蒂。但你豈能以鎮水之獸來做法?若因此危及百姓,如何是好?」
營中眾將領聽得此話,又看了看那九隻憑空出現的鎮水鐵牛,紛紛議論起來。
君無惜皺眉,道:「休要聽他信口雌黃!」
「君高功,你三番兩次使計對付本盟弟子,在下都可忍讓。但你漠視百姓生死,在下卻不能忍!」李延綃的神情愈發沉痛,「天道貴生。同為修道之人,我今日不為難你!你走吧!」
君無惜看看四下情勢,又思及自己身上的傷勢,終是帶著恨意,騰身離開。
營中眾將士愈發惶惑,只聽李延綃道:「諸位將士,上清派與本盟積怨已深,中傷造謠之事,也已不足為奇。還望諸位切莫聽信謠言,有所誤會。」他說罷,輕輕抬手。即刻,有人奉上了一個木匣。
李延綃從木匣中取出一面銅鏡,笑道:「江水之患,不可不治。在下這裡,有一面『井宿鎮水鏡』,置於江中,便可替代那九頭鐵牛。還望諸位將士收下。」
但見李延綃手中寶鏡,明光熠熠,靈氣通透。鏡背浮雕井宿神獸「犴」,栩栩如生,宛若活物。
宋軍將領議論了片刻,終是有人上前去,接過了那面鏡子。
絳雲看得糊塗,卻聽梁宜道:「好一個顛倒黑白的說法,『太上聖盟』的盟主竟是這樣的人……」
絳雲依舊不解。梁宜又道:「丫頭,你還想不明白?先前客棧之中,徐秀白以『網元天綱』控制宋軍將領自相殘殺,那些將領雖被解救,對被控制一事,又豈能完全清楚明白。而後,張惟布下道壇幻陣,引何彩綾前來,營中『身死』的將士皆為虛假。從頭至尾,太上聖盟未曾殺宋軍將士一人。而鎮水一事,君無惜行為的確有失妥當,被他反咬也無可奈何。如今,只需說一切乃是私怨,便能把罪責撇的一乾二淨了……」
絳雲聽罷,望向了李延綃。看起來不過是普通的青年,卻有這般的心思麼?
這時,姜希開口,道:「盟主,這幾個上清弟子,要如何處置?」
李延綃並不急著回答,舉步徑直走到了何彩綾與褚閏生面前。何彩綾躺在褚閏生懷中,沉睡不醒。李延綃微微皺眉,正要開口。褚閏生卻先他一步,笑道:
「多謝盟主仗義相救。」
李延綃微驚,不由低頭,重新打量起褚閏生來。
褚閏生不卑不亢,迎上了他的目光。方才發生的一切,他可聽得一清二楚。這種時候,再不撇清自己跟君無惜的關係,就是傻瓜了。
李延綃含笑,蹲□去,細細檢視何彩綾的傷勢。他壓低聲音,問道:「小兄弟,你有把握我會放過你?」
褚閏生點點頭,攤開了掌心。他的掌中,有著九頁經文,正是「上清真經」 的書頁。先前「九煉天霜鏡」被破,他為以防萬一,將這些經文從鎮水鐵牛頭上取下,如今,倒是派上了用場。
李延綃看到那些經文,笑道:「九頁經文,換三條性命?」
褚閏生點頭,「你也不吃虧啊。」
「若我想通吃呢?」李延綃又問。
褚閏生無奈一笑,看了懷中的何彩玲一眼,道:「她還在我懷裡呢……」
聽得這句,李延綃笑了起來,他接過那些經文,順勢又抱起了何彩綾,這才朗聲道:「君無惜果然狠心,為報私怨,竟連同門弟子都不放過。著實讓人寒心!」 他長嘆一聲,又看了絳雲一眼,「身為一介高功,無情無義。竟連妖獸都不如啊……」他又轉而對褚閏生道,「小兄弟,今日在下能救你,是緣分使然。你需好自珍重,日後行善修德,莫要步上君高功的後塵哪。」
褚閏生起身,抱拳道:「盟主高義,晚輩羞愧萬分。
日後自當潛心修道,更要盡力化解上清派與貴盟的誤解。」
「好!」李延綃言罷,依舊望著褚閏生,眼神之中,情緒複雜莫辨。
褚閏生帶著笑意回望他,並無半分懼色。
這時,姜希卻生了不滿,道:「盟主……」
他話未說完,李延綃便開口打斷,道:「莫要多言。我們走。」
一眾黑騎得令,簇著李延綃,盡數離去。姜希滿臉不甘,卻也無可奈何,只得隨著眾人離開。
褚閏生含笑目送眾人離開,方鬆了口氣。他舉步,走到池玄身前。不知為何,眼前的池玄,竟會與那廣昭仙君的樣子重疊。而此刻,他心底再無那糾纏情緒,惟剩了溫暖感激。
他伸手,扶起池玄,低聲戲謔道:「師兄,你可千萬不能有事,否則我就只能以死謝罪了……」
池玄聞言,淡然道:「我若有事。你又能向誰謝罪?」
褚閏生失笑,又道:「此地不宜久留,我們走吧。」
他說完,轉身對眾將士道:「諸位將士,發生此事,我身為上清派弟子難辭其咎。但此事複雜,需向師門稟報。請諸位容我們先行返回茅山。」
營中眾將士如今早已分不清是非對錯了,褚閏生這麼講,便只能應允。
褚閏生又寒暄幾句,轉身喚了絳雲。
絳雲知道危機已解,心中欣喜非常。立刻上前載起那二人,揚長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