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,離客棧數十里之外,有一處高山。荊南地勢不高,這處高山也不過百來丈。平日裡無什特別之處,但近日卻可見山頂烏雲層層,厚重如幕。雲中水汽翻騰,化作傾盆之勢,籠罩四野。
山頂之上,有一座高台。端坐於上的人,正是睚眥。他身周懸浮著無數硨磲珠子,珠子引動水流,直入那厚重雲層之中。傾盆大雨,便是由此而來。
忽然,陰雲翻騰,如被攪動一般。雲中,忽現數支青纂,隨著疾雨,從天而降。
睚眥睜眼,面露不悅。他舉手,一顆硨磲珠子飛入雲中。一時間,雲氣更強,水流如練。青纂被盡數震開,消失無蹤。
雲中,兩名道童被迫飛落下來,立在了高台之前。這兩個道童,睚眥倒也有依稀的印象。他冷聲,開口道:「原來是上清派張高功,有何賜教?」
只見,雨色之中,張惟打傘,慢慢走來。
張惟望著睚眥,皺眉問道:「你究竟是何人?為何驅動雲雨,禍害百姓?」
睚眥的神情之中帶著一抹傲然,答道:「小王做事,什麼時候輪到你過問。」
張惟看他一眼,道:「不過妖孽之流,也敢有這麼大的口氣。」他合傘,遞給了身旁的道童。道童接過傘後,奉上了文房四寶。
睚眥抬眸,看了一眼雨勢,抬手一指,令道:「去。」
三顆硨磲珠子得令,飛向前去,在離張惟約莫一丈之處,化作了三隻可怖精怪。其一滿身鱗片,滿口利齒。其二膚色透明,癱軟如泥。其三手腳生鰭,其利如刀。
看到這些怪物,張惟也不禁驚訝。他自幼在茅山修行,週遭儘是清淨美好之物。山下雖是亂世,但多為人禍,甚少妖孽。沒想到,眼前這自稱「小王」的冤魂,竟能喚出這般可怖的妖精來,若不除他,世人必遭危害。
張惟不再多想,提筆而畫,口念道:「玄筆畫形,朱符顯聖。六丁六甲,天將地煞。聞令速至,百鬼誅伏。急急如律令!」
話音落時,白紙之上,已畫成了三尊神將像。張惟將紙一揚,紅光閃耀,神像竟化出實體,迎上了那三隻妖怪,激戰起來。
睚眥抬手,正要再次作法,卻又想起自己行雲布雨需耗法力,豈能再與張惟糾纏?他不甘地收手,眼看著自己派出的三隻妖怪已落下風。
這時,只聽一個冷漠至極的聲音響起,念道:「壇庭吾造,諸法可消。六丁六甲,天將地煞。聞令速去,莫留莫滯。急急如律令!」
張惟聞言,心中微驚,低頭便見自己腳下竟出現無數細線。細線縱橫排布,已布下了道壇。
此時,三尊神將已化作虛光,消散無蹤。方才唸咒之人自上空輕巧飛落,站在了張惟面前。
此人,正是徐秀白。
見到他,睚眥面露笑容,道:「好弟弟,我還以為你走了。」
徐秀白冷淡道:「既然盟主讓我護法,我怎會走開。」他抬眸,望向張惟,「布下道壇,誘捕敵人。這一手,我還是跟你學的呢,張高功。」
張惟想起不久之前,他曾以道壇困住何彩綾,那時徐秀白前來相救。如今看來,這是報仇?他正思考,卻見方才那三隻醜陋怪物齊齊撲向他來。他提筆,憑空一劃,紅光如刃,迎了上去。
怪物見狀,紛紛散開。那癱軟精怪卻躲閃不及,被那紅光剖開,慘叫了一聲,化作青光,重新歸入了睚眥體內。
「原來這是……」張惟見狀,方才明白,面前這些精怪並非活物,而是精魂之流。他穩了穩心神,思忖起來。先前這少年分明是一環煞氣極重的金輪,他本已將其封住。卻不知為何,被人解開。而後,金輪便出了人身。如今看來,金輪中封著數個精魂。天上地下,除去地府,還有誰有拘魂索魄的法寶?張惟又看了看徐秀白。此人乃是「太上聖盟」之人,和這少年又是什麼關係?
他的思索不過片刻,眼下情勢混亂,並非講究這些的時候。他凝神,對徐秀白道:「不愧是『靈寶派』的弟子。既然動了道壇,我便與你拚上一拚吧!」
他言罷,舉筆一揮,紅墨飛灑,化成了長纂,結著紅幡。長纂落地,破土三尺。瞬間,紅幡飛揚,在一片陰鬱雨色中染出了壯麗鮮豔。萬千細絲被那長纂紅幡之力一震,脫土而出。
徐秀白見他使出這般陣法,也凝了心神,起手訣,鎮住了絲線。
兩人鬥起法來,相持不下。漫天大雨也被法力所懾,未敢在那二人身上落下一滴半點。
端坐在高台上的睚眥見此情狀,手捻起一顆硨磲珠子,輕輕一彈。一瞬間,一隻精怪現形。此怪狀如大鱷,生得猙獰,軀幹之上竟是百孔千瘡,露出白骨森森。精怪形定,便猛衝向張惟而去。
張惟此刻自是無法□應付,他身側的兩名道童迎上前去,手中各持了一桿長幡,刺向那醜陋精怪。
卻不想,這精怪生得粗莽,行動卻甚為靈巧。它輕鬆避開那兩桿長幡,擺尾一掃。那兩名童子躲閃不及,身子被那勁力劃開。說來也奇怪,這般重傷之下,那兩名童子卻滴血未流。但見紅光一閃,童子化作兩片符咒,飄然落地。
那精怪一擊得手,也不停留,直衝向了張惟而去。張惟見狀,急退一步,起手阻擋。卻不想亂了道壇,法力反衝,一時間激起氣血,迫得他停下咒法來。
徐秀白輕蔑一笑,手指一握,道:「天罡絞殺!」
週遭絲線立刻聚攏,往張惟身上纏去。張惟急急提筆,憑空畫了幾筆。只見無數紅色絲線出現,纏住那「網元天綱」,阻了絞殺之勢。紅絲結網,又成盾牆,擋住了那醜陋精怪。
張惟穩住氣息,道:「太上聖盟也不過如此,只會些下九流的招數。」
徐秀白不惱反笑,道:「先前你佈壇暗算,更以宋軍圍攻,叫作設計佈局。我們不過以一隻精怪偷襲你,就是下九流?修道之人所思所想,果然非同一般。」
「這些人本就是偽善君子,弟弟何須與他計較,殺了便是。」睚眥開口,冷冷道。
聽他們語氣輕蔑,言語之間儘是譏嘲。張惟皺眉,也不願多做反駁,一心做法。
徐秀白轉過身去,望著高台上的睚眥,不滿道:「少跟我稱兄道弟。今生我只得一個妹妹,高攀不起。」
睚眥垂眸,不再多言。
徐秀白冷哼一聲,轉身望向張惟,正要出殺招。忽然,地上絲線輕動,引他注意。
「還有幫手,想得挺周到的麼。」徐秀白冷嘲一句,順那絲線望去。
但見不遠之處,雨幕之後,赫然站著一個少年。他一身衣衫樸素,眉目身形也無出奇之處。只那雙眸子,凜然有光,不可逼視。
張惟見那少年,微微驚訝,道:「褚閏生?」
來者,正是褚閏生。他含笑,抱拳行禮,道:「弟子見過張高功。」他言罷,又望向了徐秀白,尊了一聲,「徐大哥。」
徐秀白自然是認得褚閏生的。只是此刻,他直覺得有什麼不同,卻又說不上來。
忽然,那狀似大鱷的精怪大吼一聲,轉了朝向,直撲褚閏生而去。
褚閏生卻是不驚不忙,他提勁,腳踏禹步,縱身而起,越過那精怪,落在了張惟的身前。
張惟亦有驚訝,正要詢問,卻又聽徐秀白開口,道:
「小兄弟,你以為憑你就能扭轉局勢麼?」
褚閏生含笑,搖了搖頭。他的目光從徐秀白肩頭越過,落在了睚眥身上。果然,與他昨夜夢佔所見一般無二。也是這三人,也是這般鬥法。張惟自然是要救的,只是,以他現在之力出手,怕是惹人生疑。幸好,他早有準備。
他正想時,那精怪又嚎叫著,攻了過來。他淡淡一笑,從懷中取出一枚金鈴,向上一拋。
鈴音清響,幽幽迴蕩。剎那之間,天空中雷聲大作,閃電交織。一道霹靂轟天而下,正擊中那精怪。只聽一聲淒厲嘶吼,精怪在雷光中化作塵埃,消失無蹤。
盤踞的陰雲被霹靂劃破,露出了一隅湛藍的天空來。一名少女自那青天之中降下,衣衫隨風飛揚,周身祥光籠罩。她掌中托著一紫一青兩顆寶珠,環繞電光隱隱。這少女,自然是雷將商千華無疑。
徐秀白見她,面露驚愕之色。
褚閏生作揖,道:「弟子無故喚仙子前來,實乃不得已而為之,還望仙子海涵。」
商千華垂眸,看了看地上的情勢,便明白了幾分。她朗聲開口,道:「當日我贈鈴於你,是為擒地仙何彩綾。你今日喚我,雖是違了約定。但妖魔為惡,禍害眾生,倒也是於情於理。」
她說罷,望向了徐秀白,嘆道:「你平日殺生濟世,已入偏門。如今還與妖魔為伍……難道,你心中當真再無修仙之念?」
「商千華,同樣的話要我說幾次?」徐秀白道。
商千華搖了搖頭,目光在睚眥身上落定。忽然,她朗聲開口:「本方水官何在?」
那聲音出口,竟是恢弘無比。如雷聲一般,層層鋪遠,響徹四周。
片刻之後,只見一名中年男子現於眾人之前,一身玄袍,腰纏紅纓。他對著商千華深深一拜,道:「小仙來遲,還望雷將仙子恕罪。」
「妖邪作法,私布雲雨。爾乃一方水官,何以縱容?」商千華問道。
那水官面露難色,看了睚眥一眼,怯怯道:「仙子容稟。這作法之人,乃是西海龍王二太子。龍乃麟獸之長,小仙身為水族,不敢造次。」
「西海龍王二太子早已亡故,此處不過是精魂一隻,有何可懼。」商千華道,「念你法力低微,便不追究了。你且收了雲雨。」
水官聞言,又是深深一拜。他騰身而起,化出真身。原來是一條漆黑蛟龍。蛟龍於雲中穿梭翻騰,不過片刻功夫,雲雨盡消,落下了一整片陽光來。
睚眥正要再行法術,忽然一道雷電迅攻而下。他急急避開,身旁的硨磲珠子卻被雷電震碎,化為了齏粉。
徐秀白看到這番變化,心中自然惱恨。他望向了褚閏生,眼神銳利如刀。
褚閏生迎上他的目光,輕淺一笑。
徐秀白皺眉,抬手一揮。無數絲線懸浮而起,刺向了褚閏生。
只聽,空中商千華道了一聲:「收。」
話音一落,一個線軸赫然出現在商千華的掌上。絲線頓時停止,盤旋而起,繞上了那一卷線軸。
徐秀白微驚,道:「你……」
商千華嘆道:「昔日我贈你此物,是助你修煉。不想卻成了你日後廣造殺孽的幫凶。我早該知道無法勸你改邪歸正,若早一些收回此物,也可免去幾場殺伐。」
徐秀白的神色之中,忽現了一抹慼然。他垂眸,笑道:「也是。你早該收了回去……我這條命也是你救的,你若不想再見殺孽,便也一併收了去吧。」
商千華的神情裡,霎時有了如出一轍的慼然。她看著那線軸,幽幽道:「我救你,是你自己的造化。天道承負,一切皆有其緣法。只可惜,我終是渡不了你成仙。今日你我師徒情分已盡,你且好自為之。」
聽得這番話,徐秀白苦笑幾聲,淒楚道:「師徒情分?我以為秀青死後,你我之間便再無這個說法了。」
商千華閉上了雙眼,微蹙起眉頭,似是想起了極為淒苦之事。片刻之後,她才睜眼,長出了一口氣。
「為何刻骨?為何銘心?紅塵俗世,何時跳脫……」她低聲默念了幾句,繼而道,「我也不過地仙之流,又有什麼資格渡你。也罷……」
她沉默片刻,平復了心神,繼而道:「天道不仁。雷神誅部向來不管人間爭鬥。」她說著,望向了睚眥,「不過,爾等乃精魂所聚,邪念深重。我便縛你們去地府,交由閻王定奪。」
睚眥聞言,怒道:「你休想!小王沒有復仇之前,誰也別想送我去地府!」
「由不得你!」商千華攤掌,將那線軸一拋,輕喝一聲,「網元天綱!」
細線瞬時展開,向睚眥湧去。睚眥自然不甘受縛,慌忙閃避。但那些絲線如同活物一般,緊追而去,絲毫不肯放鬆。
徐秀白見狀,唸咒作法,想要控制那絲線行動,卻毫無成效。
一旁的褚閏生此時也皺了眉頭,心中暗叫不妙。作孽,若是被這雷將綁去了地府,又如何能救幻火?他低頭,靜靜想著對策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