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92 章
交鋒 [四]

  褚閏生持劍下潛,只覺江水愈發陰冷,水中竟有無數隱隱發光的小魚。那點點輝光,讓他不自禁地想起那漆黑海水中,一雙雙詭異的妖眼。深浸骨髓的寒冷,斷筋碎骨的痛楚,如此清晰地刻在腦中。他知道,即便水族猖狂,雷將無情,有人卻一定會來救他。並非為了素日交情,也不是為了天地的大道,只是因為那人想這樣做。同樣是任性妄為,為何那人卻不會犯錯。而他卻背負著「殺妖得道」的名號,種著心魔?天地不仁的道理,他終是不懂……

  

  褚閏生猛然回過神來,自嘲地笑了笑。都說了不做「普煞」,怎麼又被那些莫名的回憶擾亂了心神呢?他定了定神,繼續下潛,一刻之後,眼前忽然光輝熾盛。只見深水之中,有一面明鏡。這鏡子,他倒是認識。那日,他從「九煉天霜鏡」中出來,就見李延綃一番巧舌如簧,哄得宋軍都信了他。至末,李延綃又拿出一面「井宿鎮水鏡」來,說是能治水患。如今這面,正是那「井宿鎮水鏡」。他再旁邊,竟有八方小鏡,光輝彙集,凝於一處,方將這江底照得亮如白晝,看來便是薛弘都所說的陣眼了。

  

  褚閏生不禁欽佩。好一個李延綃,當初只當他給宋軍這面鏡子不過是人情,原來那時便已著手佈局。此般深謀遠慮,難怪幾位高功著道。他想到這裡,不免疑惑。這李延綃,初時分明興風作浪,擾亂宋軍。後來卻又調轉矛頭,做了宋軍的盟友。這其中,到底有何奧妙?又是在盤算什麼?

  

  他笑了笑。心想,都是要回家的人了,怎麼還惦記著這些雜事。管他們要做什麼,與他何干呢?

  

  他止了思緒,右手將劍背在身後,左手起劍訣,只輕輕一揮,霎時,劍光萬道,穿梭如練。八方小鏡盡碎,化作晶亮碎片,混在江水之中,熠熠閃光。八處陣眼一破,江水動盪,中間那面「井宿鎮水鏡」忽綻出耀目強光。依稀之間,只見一匹猛獸衝將出來,直襲而來。

  

  褚閏生退開幾步,細看之時,就見,那猛獸正是井宿之「犴」。那猛獸形如老虎,身長一丈有餘,肩高七尺上下,雙睛曈曈,煞是威猛。眼見那猛獸撲上來,褚閏生卻笑著開了口:「畜生,你不過虛形,也敢在我面前造次?」這聲音在江水之中,竟是清晰非常,幽幽迴蕩。

  

  那猛獸聞得此聲,退了幾步,全身輕顫。

  

  褚閏生舉起右手中的長劍,看了一眼。只見這寶劍長約三尺,通身精光,銳氣逼人,劍格乃雙龍抱日之形,柄上纏青絲,懸一段青穗。劍身之上,流雲緞紋,銘著一字,為「明」。想必是「晦明雙劍」的「明劍」了。此劍是薛觀主的兵魂珠所化,用或不用,薛觀主自然有所察知。既是如此,何不拿眼前這隻猛獸來試試劍,也免得招人疑心。

  

  褚閏生思畢,縱身往前。猛獸見他上前,驚退幾步。他左手出掌,一擊便中了那猛獸的天靈蓋,鎮的它難動分毫。他右手起劍,直刺下去。

  

  這柄寶劍乃薛弘都以道法練就,自然非比尋常,這一刺,竟絲毫不費褚閏生半分力氣。劍刺入那猛獸的天靈蓋,劍身全沒,只露了劍柄。猛獸嘶吼一聲,粉碎無形。江水之中,光輝消散,惟余了那把寶劍,隱隱生輝。褚閏生含笑,握起寶劍,輕揮幾下。柔光流轉,映著水流,清雋不凡。

  

  褚閏生不禁輕撫劍身,暗暗心想,果真是把好劍。也不知他日,自己的兵魂珠會化出什麼兵器來。想到此處,他不免又想起了幻火金輪。這一想,他便無心再看那寶劍。前世之事,與他無關,但幻火卻如他兄弟一般。如今,只需再了結幾件事,他便無牽掛了。

  

  褚閏生收起長劍,看了看四周,心中尋思。如此回去,未免太迅速了些,動靜又小,怎麼看都不妥當。他略想了想,聚力出掌,向上一擊。那一掌的力道自不必說。他又一掌,擊向江底。剎那之間,江水激盪,牽連四方。岩壁坍塌,巨石分崩,竟是地動山搖之勢。

  

  褚閏生取了方才做的那枚石哨,作了施清雯教的清音之調,權作護身。曲未完畢,奔流的江水已將他捲起,他索性棄了護身道法,任那迅猛力道將自己拋起墜下,不知去往何處。

  

  此時,江水之上,那洞窟之中,被困在道壇中的眾人也察覺了那震盪,皆是一驚。這時,道壇周圍的九十九支長纂驟然消失,道壇咒力消止,眾人的法力都於一瞬恢復。眾人方喜,腳下道壇卻轟然裂開,江水湧上,似要吞盡一切一般。所幸眾人的道法恢復,便各自施了本領,著力離開此處。

  

  待到洞口,薛弘都示意眾人停下,手腕一翻,手中赫然出現了一柄長劍。那長劍,劍身幽光浸浸,隱透肅殺之氣。劍格乃銀蟾吞月之形,柄上縛絳紫絲線,懸了同色的劍穗。自是「晦劍」無疑。薛弘都揮劍,斬開洞門口的障壁,領了眾人出去。只見夜色之下,江水奔湧,浪翻滔天,想必是水下生了什麼變故。他起了避水咒,囑眾人道:「我去尋褚閏生,你們先離開此處。」

  

  說罷,他潛身入水,不在話下。

  

  卻說此時,褚閏生放任自己被江水沖卷,待回神之時,已在岸邊。他咳嗽數聲,嗆出了幾口水,緩了緩呼吸,暗自笑了起來。福大命大啊,這樣都能被衝到岸上。若是一個不巧,被埋在江底,豈不丟人?

  

  他拄著長劍,站起身來,甩了甩頭髮上的水。正在此時,他卻聞到了一陣幽香。他心頭一驚,猛然回首,卻見一匹白牛不知何時出現,牛背上坐著那少女,自是何彩綾。

  

  她身著杏色襦裙,穿一雙金銀雙絲繡鞋。青絲以金帶束起,平添一份清爽俏麗。她照舊撐著「彌天傘」,挽著「五行綾」,眉目之間,帶著笑意。

  

  褚閏生也不知她此時為何到此,只是,那日大宅一別,他也沒想過會有再見她的機緣。如今見了,他也說不上什麼感覺來,只是低了頭,笑道:「仙女姐姐。」

  

  何彩綾掩嘴而笑,道:「當不起你這聲『姐姐』。」她輕嘆一聲,「延綃常說,我法力雖強,論設計佈局,卻連普通人都比不上。別人稍動動腦子,便能騙我。小子,你又是花了幾分心思在我身上?」

  

  褚閏生抬眸,笑道:「不知我何時騙了仙子?」

  

  何彩綾垂眸,幽幽道:「我助你開元神,只是念及與你師父的交情,救你一命。沒想到,反倒害了自己人。將那些黑甲精騎的靈慧魄毀去的人,就是你吧?」

  

  褚閏生聞言,並不作答。

  

  「我還以為,你雖聰敏圓滑,但終是純良之人,沒想到竟使得出如此狠辣的手段。」何彩綾搖頭,笑道,「如今想來,你當日來找我,也不是為了道什麼別。只怕我一個閃神,你就一刀子捅上來了吧?」

  

  褚閏生聽她這麼說,開口道:「仙子可是後悔救了我?」

  

  何彩綾躍下牛背,笑得明媚,「那倒不是。我不是也說了麼,世上哪有放著親友不管,反護著旁人的道理。我『太上聖盟』殺你們幾位高攻,你來尋仇,再合理不過。」

  

  「那仙子找我做什麼?」褚閏生笑問。

  

  「我聽說,你遣了兩個姑娘替你打探上清門人的下落。」何彩綾道,「你元神開後,道行一日千里,恐怕連那向來自負的徐秀白也不是你的對手。你自己出馬豈不乾淨利落,何必又扯兩個人進來。再仔細一想,你素日狡猾,其中必有盤算。你盤算什麼,我猜不出來,不過我知道,你一定能找到這裡,也一定能救出那些人來。」她看了一眼那翻騰的江水,笑了起來,「真要命。我活了這麼久,還是第一次想那麼多事情,頭都疼了。」

  

  褚閏生聞言,小心地看了看四下。

  

  「只我一個人。」何彩綾察覺他的舉動,掩嘴笑道。

  

  褚閏生也笑了出來,道:「仙子沒把這件事告知李盟主?不太好吧?」

  

  「多來幾個人,豈不又多添幾個傻子?我『太上聖盟』哪養得起那麼多吃閒飯的人?」何彩綾說罷,將手中紙傘一拋。紙傘驟然變大,遮住了一方天宇,「你如今的道行,也能陪我過上幾招。我特地束髮穿鞋,你可賞臉?」

  

  她說話的語氣雖然輕佻,但卻不是戲言。褚閏生望著她,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應她。他並無跟她交手的打算,可如今的情勢卻是騎虎難下。

  

  恍惚之間,他忽然憶起先前的夢境,憶起眼前之人,用淒絕的聲音對他說:今日,我便將你剝皮拆骨、碎屍萬段!更毀你元神,滅你魂魄!

  

  難道,他和她之間,真有如此深重的仇怨。真的要兵戎相見,至死方休?他不禁皺了眉,心頭惶惑。

  

  何彩綾手臂輕垂,「五行綾」自她的肩旁滑落,纏在了她的手腕上。她握住彩綾,輕輕一揮,彩綾便化作了一副雙劍。那雙劍,劍長一尺三寸,華光五色,並五彩劍穗,綺麗非凡。

  

  何彩綾執劍笑道:「彌天傘下,萬法歸虛。我也不佔你便宜,就來過過劍招吧。」

  

  褚閏生無奈地笑著,伸手抓抓腦袋,「仙子,呃……雖然我拿著一柄寶劍,不過,劍法這東西,我是丁點不會啊。」

  

  「嘻,我不信。」何彩綾言罷,執劍攻上,乃是雙龍出水之勢。

  

  褚閏生方才那句,卻不是說謊。他雖有些道行,論拳腳也不輸人,但劍法卻是不通。他只得苦笑,起劍格擋。

  

  劍鋒相交,響起清亮蜂鳴。

  

  何彩綾看了他手中的長劍一眼,笑道:「原來是『晦明雙劍』的『明』,有趣。」她說話之間,右手一挑,卸開長劍。左手橫掃,削他胸口。

  

  褚閏生忙退身避開,卻依舊被劃破了前襟。夏衣單薄,他的胸膛落下一道劍傷,滲出血來。不等他查看,何彩綾的雙劍迅捷,已再攻了上來。

  

  此刻,他才清楚,這一次她並非玩笑遊戲,手上使的皆是殺招。那凌厲之氣,陌生非常。

  

  何彩綾見他恍神,眉頭輕皺。她反手握劍,聚力出拳,擊他心口。

  

  褚閏生心驚,匆忙起掌相應。卻不想,他方才被江水拋卷,早已傷了內息。如今何彩綾的一掌又無半分留手,他一時力有不逮,被震了開來。

  

  他腳下一軟,跪倒在了地上,勉強拄著那長劍,不至倒下。他只覺喉中腥甜,不禁咳嗽起來,嗆出了一口鮮血。

  

  此時,何彩綾的劍鋒已至。他的頸上微覺冰涼,抬眸時,就對上了何彩綾的眸子。何彩綾的劍鋒抵著他的咽喉,神色之中,全無笑意,惟余了冰冷殺機。

  

  「我……我沒騙你……」他聲音微啞,略帶淒楚,道。他說話時,氣息凌亂,全身輕顫,眸中微浮了水色。

  

  何彩綾垂眸而笑,手中的雙劍又化回了長綾。她抬手,捏起他的下巴,帶一份銳利,道:「你盡可以騙我。只是你記住,論狡猾城府,我不如你。但若論道法武藝,我勝你一籌。你回家最好,若是不回,也休要再招惹『太上聖盟』。」她說完,鬆開手來,站起身來,又收了彌天傘,俯視著他,道,「若傷我親友,我也可不念舊情,不擇手段……」

  

  褚閏生剛要開口說話。忽然,一道凌厲劍光忽至,直刺向何彩綾。

  

  何彩綾連頭也不回,只輕輕揮了揮手,震開那道劍光。劍光飛旋,落往一處。有人縱身而起,接住了那道劍光。劍光形顯,乃是一把寶劍。而來者,正是薛弘都。

  

  薛弘都一路尋褚閏生而來,見如此情勢,自然不能旁觀。他抬手一招,喚回「明劍」,執雙劍在手,對何彩綾道:「你何必為難一個孩子,若要對手,我與你一戰!」

  

  「孩子?」何彩綾笑了出來,「你肉眼凡胎,我懶得跟你解釋。」她輕輕一躍,上了牛背,又笑道,「你們既然能出那個洞窟,就好好逃命去,還跑來找我的晦氣,不是找死麼?」她又望向褚閏生,道,「不救出他們,你也不會死心。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個人情,好好記住……」

  

  她言罷,白牛揚蹄騰空,踏雲而上,不一會兒的功夫,便消失無蹤。

  

  薛弘都卻是鬆了口氣,他收了雙劍,幾步到了褚閏生身邊,扶起他來。待看清他身上的傷勢,薛弘都皺眉,「竟傷成這樣……」

  

  褚閏生的目光卻依舊留在何彩綾離去的方向。不知為何,身上的痛楚,此刻竟已感覺不到。他的心中百種情緒糾纏,一時之間,無法思考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