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91 章
交鋒 [三]

  夜裡晚些時候,褚閏生換了身衣裳,拿起日裡買的衣服,去探池玄。一進門就見池玄已起了身,正倒水喝。

  

  「師兄。」褚閏生打了招呼,又問道,「絳雲和徐大哥呢?」

  

  「去煎藥了。」池玄答了一聲,在桌旁坐下。

  

  褚閏生笑道:「師兄,我替你買了幾件衣裳,你試試吧。」他遞上手裡的衣服,「我看師兄比我高些,便跟鋪子掌櫃比劃著挑的,若不合身,我明天拿去換。」

  

  池玄點了頭,接過那些衣裳,開口問道:「你見過何彩綾。」

  

  褚閏生搖頭,「沒有啊。」

  

  「這衣物之上染著瑞香,如今盛夏,早已不是瑞香花期。」池玄道,「……何彩綾身上常有此香。」

  

  褚閏生在桌旁坐下,笑道:「師兄多心了。」他從懷中取出那顆「天香祥瑞」,道,「我今天遇上了柳未央和葉芙蓉,非把這個給我做謝禮。推辭不過,才收下了。」

  

  池玄看了那珠子一眼,不再多言。

  

  褚閏生卻笑著說道,「若是我真的見過何彩綾,師兄要如何?」

  

  「那是你的私事。」池玄低頭喝水。

  

  褚閏生搖頭,「師兄常叫我有話直說,可師兄自己心裡也藏著許多事情,太狡猾了。」他手肘支著桌子,托著臉頰,道,「師兄是擔心我貿然行事,去挑釁『太上聖盟』。而師兄身體抱恙,無法施以援手,恐我有失。我猜得可對?」

  

  池玄望著他,淡然道:「你說話和以前不一樣。」

  

  褚閏生眨眨眼睛,「哪裡不一樣?是不是特別文縐縐?」他擊掌笑道,「那就對了!」他掠掠劉海,笑道,「怎麼樣,風采不凡吧?」

  

  池玄卻繼續用方才那淡然的語氣說道:「不覺得。」

  

  褚閏生一臉誇張的失望,「不是吧。我今天買東西時這麼說話,別人都以為我是富貴公子咧!」

  

  「那是因為你有錢。」池玄回答。

  

  褚閏生無奈地笑道:「師兄,你偶爾騙騙我,逗我開心下嘛。」

  

  「你心裡清楚。我騙不了你。」池玄道。

  

  褚閏生聽到這句話,不知為何,在池玄的語氣裡聽出了嚴肅深沉的意味來,不同於他一貫的冷靜淡然。褚閏生收了戲謔,凝眸笑道:「師兄,就算我心裡清楚,你若不說破,我照樣裝糊塗。

  

  池玄望著他,沉默片刻,才道:「我喜歡絳雲。是兒女之情。」

  

  褚閏生並不驚訝,只是含笑沉默。

  

  池玄垂眸,道:「情之一事,她並不明白。我不過是順了自己的心意,以後的事,尚不可知。」

  

  褚閏生輕嘆一聲,笑道:「師兄的意思是說,不管她心裡的人是不是你,你都要定她了?」

  

  池玄抬眸,點了頭,道:「是。」

  

  褚閏生抬手,取了茶壺,替池玄的杯中添了水,放低了聲音,問道:「師兄可知,徐大哥替你診病,說你過不了今年重陽?」

  

  「又如何?」池玄反問。

  

  褚閏生道:「師兄告訴過我,妖類性情如同稚子。情之一事,絳雲妹妹不懂便罷。若是懂了,他日定會為師兄傷心痛苦。師兄捨得?」

  

  池玄道:「她也曾說過,凡人之中,也有長壽短命之分,生離死別,也並非承受不起。」

  

  「縱然要她嘗盡痛楚,師兄也決定任性為之了?」

  

  「論溫厚體貼,我不如你。」池玄答道。

  

  褚閏生聞言,淺淺一笑,「師兄既然知道我『溫厚體貼』,還把這件事告訴我,是要我拱手相讓?」

  

  池玄微微皺了眉頭,沉默下來。

  

  「師兄也清楚,前世,她是我的坐騎。今生,她為尋我而來。深情厚誼,遠勝於你。如今,我知道你會傷她,就更不可能放任不管。」褚閏生的神色之中全無笑意,說話的語氣裡更帶上了陰沉之色。他稍頓,又道,「我寧可她永不明白世間情愛,懵懂一生……」

  

  池玄靜默片刻,道:「我說過了。若她喜歡我,不是我能控制的。你也不能。」

  

  聽到這句話,褚閏生笑出聲來,他長出一口氣,伸了個懶腰,悠然道,「師兄,我逗你玩呢。我不是一直都說嘛,我有表妹的!」他笑得戲謔,「不過,終究還是有些不甘心。不如,你跟我賭一局吧。」

  

  池玄被他的反應弄得有些莫名,靜靜望著他,不發一語。

  

  褚閏生側了身子,指了指門口,道:「待會兒絳雲端藥進來,她若第一聲喚的是你,我就由你們去了。可若她第一聲喚的是我……」褚閏生眉峰微挑,道,「那我就告訴她,她曾許諾要一生一世守著我,不許食言。」

  

  池玄想了想,問道:「有何分別?」

  

  褚閏生笑道:「對師兄而言,或許沒有分別。可對我來說,分別大著呢。」他說罷,抬眸望向了房門。

  

  只聽,門外腳步聲漸近。有人推門進來的那一刻,褚閏生低了頭,閉上了眼睛。

  

  來者,正是絳雲,她看到池玄已經起身,不禁笑逐顏開。她忽又想起什麼,心中生了擔憂,皺眉道:「池玄,你還不能下床吧……」

  

  她說完,看到了坐在池玄身旁的褚閏生,立刻甜甜喚道:「閏生哥哥。」

  

  褚閏生慢慢睜開眼睛,自嘲地笑了笑,起身道:「絳雲妹妹。我剛才還問起你呢,你跑哪兒去啦?」

  

  絳雲得意地端起手裡的托盤,盤中放著一碗藥湯,正隱隱冒著熱氣。絳雲笑道:「我去煎藥啊,你看!」

  

  絳雲的衣裳已經滿是污漬,臉上也沾著菸灰,但笑容卻明麗非常。褚閏生笑著走到她面前,抬手捏了捏她的臉頰,道:「搞得跟只花貓似的。好好的衣服也糟蹋了。還好我替你也買了幾件成衣,放你房裡了,待會兒去換吧。」他說完,轉頭望向池玄,笑道:「師兄,我不打擾你休息了。」

  

  池玄站起身來,道:「等等……」

  

  褚閏生打個哈欠,打斷了他要說的話,道:「師兄,你有事明天再跟我說吧。我忙了一天,好累。回去睡了啊。」他不再理會什麼,逕直走出了門外。

  

  出門之後,他就聽絳雲讓池玄回床上躺著休息,又說要餵藥給他吃。雖只有她一人的聲音,卻也熱鬧非常。他噙著笑意,在門外站了片刻。想起方才池玄那句「溫厚體貼」,他心裡有些不是滋味。有些事情,他早已知道,到了如今,更無疑惑。忽又想起段無錯曾說過的話來,「姻緣這東西,不過是一念心動」。

  

  心動只是一念,又怎撐得過天長地久。他笑嘆一聲,舉步回了房。

  

  房中,吳亨不敢點燈,只就著黑暗,在床上打坐。褚閏生進了房,示意吳亨躺下,而後,點了燈。

  

  他坐在床邊,低聲道:「吳師兄,你便替我躺著。我出去探探,天亮之前便回來。」

  

  吳亨雖不知他有什麼計畫,但自己如今被宋軍追捕,可說是寸步難行。即便擔心,也只能由著他去了。

  

  褚閏生又等了一會兒,才熄了燈,小心地推開窗戶,趁著夜色,腳踏禹步,一躍而起。

  

  他騰身半空,穩了身形,掃了地上一眼。只見客棧之外,依舊聚著十數人。他閉目扣訣,片刻之後,尋到了兵魂珠的方位,騰身離開。

  

  鎮南有一處僻靜巷子,裡頭只有兩戶人家,一戶剛搬來不久。是一名老夫人與兩位嬌豔欲滴的姑娘。那兩位姑娘日裡出去賣唱,晚上才回來。週遭的鄰居料定她們不是正經人家,怕是勾欄、教坊之流。這小鎮素來民風淳樸,自然鄙夷,左右皆不曾與這戶人家交往。

  

  也不知今夜出了什麼事,約莫亥時,一隊宋軍來了這巷子。火把通明,刀戟明亮,只說是這戶人家是通緝要犯,如今查實,特來捉拿。幾個宋軍衝入屋內,不消片刻,便架著一個老婦人出來。

  

  褚閏生到時,便看到了這一幕。他依稀認得這老婦人,但比上次見時,這老婦人似乎又年輕了幾歲。這是旁事,他便也不多想了。他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之中,目送那群宋兵押著那老婦人離開。接著,便悄悄跟了上去。

  

  他早就料定,柳未央和葉芙蓉必先回家,回過她們主子,才替他辦事。那錦盒自然留在屋裡了。「太上聖盟」本是守株待兔,自然早有防備,那柳未央和葉芙蓉雖是妖精,怕也討不到半分便宜。但「太上聖盟」即是要一網打盡,即便抓到了她倆,一時半刻,也不會輕易下手,必先將她們的餘黨打盡。那鎮北水牢恐怕只是陷阱,若跟著這些宋軍去,說不定就能找到正地。

  

  一路上,他見那些宋軍行為粗魯,倒是那老婦人竟是祥和沉著、舉止端方。這般氣度,不枉她受那兩姐妹的敬重。只是此刻,他倒是有些內疚,只望她們不曾受什麼罪才好。

  

  宋軍逕自走回當地府衙,押了那老婦人進去。他守在門外,等了片刻。就見幾個「太上聖盟」的弟子悄悄押那老婦人出來,往別處去了。

  

  約莫跟了半個時辰,褚閏生隨那些人出了鎮外,到了江邊一處岬角。那岬角之上,有一處山洞。此處江水深可數丈,水流湍急。那洞穴半掩在水中,周邊皆是岩壁。尋常之人,萬不能靠近。幾名「太上聖盟」弟子施了飛天之術,押那老婦人進了洞,片刻後幾人出來,與其餘眾人一同離開了。

  

  褚閏生待他們走遠,才從暗處走出。他踏禹步,緩行於江面之上,踱步一般到了洞前。此地本就隱蔽,若是留了士卒看守,反倒招人懷疑。不過,以李延綃的性子,必是做了防範。

  

  褚閏生彎下腰去,掬了一捧水,向那洞口一灑。還不等那些水入洞,就被一股力道震了出來,化為漫天水滴,撒落下來。

  

  褚閏生細看,就見洞外一圈岩石,都刻了雲篆之文,想必是咒法封印之術。又想起吳亨也說過,兩位觀主的法力被封,怕也是與此有關了。

  

  他元神開後,道法一日千里,要破這咒文,自然簡單。只是,若露了本領,怕又引人懷疑。他想了片刻,只以銅籬訣護了身,逕直闖進洞裡去。那洞門上的咒術著實厲害,他雖勉強闖過,身上卻落了好幾處傷。這洞中雖是漆黑一片,但他如今已非用肉眼視物,倒是毫無妨礙。他低頭,看了看自己的傷勢,傷雖不大通,但血色斑駁,已滲出了衣衫。他心裡倒高興,心想著,幸好換下了那身綢衣,沒糟蹋了好東西。

  

  他定了定神,看了看四下。這洞中怪石嶙峋,江水陰濕,倒也寬敞。一條幽徑直往前去,透幾分微光。方才那幾人押老婦人入洞,也花了半刻時間,想必是要再走一段方見囚牢。

  

  他稍加思忖,便解了腳下咒法。法術一解,他半個身子便沒入了水中。傷口沾水,免不得一陣痛楚。他只是微微皺眉,再不多想其他,往前去了。

  

  待走過幽徑,眼前的景象倒叫他驚嘆不已。這洞內竟是開闊無比,更有燈火輝煌。臨水之上,築了漢白玉的道壇,插著九十九支長篡,掛了黑幡。道壇之中的,正是上清派的兩位觀主和一眾弟子,並那柳未央、葉芙蓉兩姐妹與那老婦人。

  

  葉芙蓉一眼認出褚閏生來,出聲喚道:「褚公子?!」

  

  褚閏生聞言,剛要上前。卻聽一個沉穩女聲響起,道:「莫要往前。」

  

  褚閏生認出那聲音來,站定了腳步,尊了一聲:「施觀主。」

  

  說話之人,正是乾元觀主施清雯,她自然是認得褚閏生,起身道:「這道壇周圍都施了咒法,你道行尚淺,切莫涉險。」

  

  華陽觀主薛弘都也上前來,關切問道:「你是如何到此處來的?你師傅現在何處?」

  

  褚閏生道:「回薛觀主的話,師傅他得知『太上聖盟』意圖加害各位高功,損害本派根基,一月之前就回茅山告知掌門方丈了。」他又將與吳亨相遇之事去繁就簡地說了一遍,又說是自己半夜出門查探,見幾個「太上聖盟」的弟子形跡可疑,方才找到了這地方。

  

  他說完,又對柳未央和葉芙蓉道:「兩位姑娘怎麼也在此處?」

  

  柳未央道:「奴婢著實慚愧,未能替公子出力,反倒被宋軍所擒。」

  

  「千萬別這麼說,是我讓兩位姑娘涉險,如今反倒害了你們。」

  

  葉芙蓉搖了搖頭,「公子切莫自責,是奴婢法力低微……只是如今連累了主人……」

  

  那老婦人聞言,笑道:「一家人,說什麼連累。」

  

  褚閏生聽到這些話,心中又生愧疚,道:「不用擔心,我既然找到了這裡,自然會想辦法救大家出去。」

  

  施清雯聞言,又見褚閏生身上負了傷,便道:「以你一人之力,恐怕不逮。你池玄師兄可一起來了?」

  

  褚閏生搖頭,道:「師兄前幾日也遭了『太上聖盟』的暗算,如今重傷在身……」

  

  「怎會如此……」施清雯皺了眉頭。

  

  一旁的薛弘都卻道:「你我調息幾日,法力也有些起色,如今他在陣外,未必不能相救。」他望著褚閏生,又道,「褚閏生,你稍上前幾步。」

  

  褚閏生依命照做。

  

  薛弘都掐訣閉目,口中念了幾句,既而請喝了一聲。之間一道光芒衝出了道壇之外,落在了褚閏生的眼前。那光芒化成一柄長劍,懸在了半空。

  

  只是這麼一番舉動,薛弘都已是滿頭大汗,氣息不定。他緩了緩,才道:「此陣有八處陣眼,布在這江水之下。你須得下水,方能破陣。『晦明雙劍』我只能喚出一把來,你且拿著。」

  

  褚閏生接過寶劍,行禮稱是。

  

  「水下也施了幾處咒法,你須得多加小心。」施清雯開口,「我便傳你『九章聖道』的護身清音。」她說罷,又道,「此處沒有樂器,你便以手中寶劍,斫石作哨。」

  

  褚閏生自然照做。他依施清雯所言,做

  出一枚石哨來,又試了數次,調準聲音。索性他悟性極高,不過兩刻功夫,已將那護身清音學成了八九分。

  

  一切妥當,他拜過兩位觀主,潛身下水。這洞中江水,不過半人高,唯獨這道壇之下,竟是洞內一處洞穴,深不見底。他心中並無畏懼,手握寶劍,潛了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