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延綃含著笑意,幽幽開口,念出了那人的姓名:「褚閏生。」
徐秀白聽得這個名字,皺眉在那桌邊坐下,輕聲道:「不過是幾個上清派的低位弟子,也值得你如此大費周章。」
李延綃手執棋譜,悠然地落了一子,笑道:「徐兄弟這話我就不明白了。這一路來,我倒是聽說宋軍正在緝拿上清派的妖道……」他頓了頓,又道,「又聽說,那些道人被宋軍所囚,方才卻被人救走了。」
徐秀白聞言,微微皺起了眉頭,「你的意思是……」
「他既有本事識破彌天傘的障壁,又有能耐在我『太上聖盟』的眼皮下安然脫身,要救人,自然也是小菜一碟。」李延綃含笑,望了池玄一行一眼,「只是不知道,此人是不是有決絕冷酷的心腸。若是有,怕是這普天之下,鮮有人能與他對敵。」
徐秀白聽罷,沉默不語。
絳雲站在一旁,聽得雲裡霧裡,也不知這二人打的是什麼啞謎。這時,池玄拉起了她,舉步回房。
絳雲有些不解,呆呆地被他拉著走。一直站在樓上的吳亨更是驚訝,不明就裡地看著池玄回了房。
池玄進了客房,對絳雲道:「我睡了,你也休息吧。」
「哎?」絳雲皺眉。
隨著他們進房來的吳亨大惑不解,略帶不滿道:「如今這種情勢,你竟然還睡得著?」
池玄點頭,不說什麼,逕直上床躺了下去。吳亨和絳雲面面相覷,不明就裡。
這時,絳雲就聽自己腦海中,梁宜笑出了聲來,道:「有趣,真有趣。」
絳雲皺眉,心中暗暗道:哪裡有趣!
梁宜笑著解釋:「你沒聽方才那兩人說了麼。那些被囚的上清妖道已經被人救走了,聽他們的口氣,必是你那閏生哥哥所為。既然是這樣,他自然不必出手了。如今這李延綃擺明了是守株待兔,想等你閏生哥哥回來,便一網打盡。這客棧,肯定是出不去了。倒不如養精蓄銳,以逸待勞,等待時機突圍得好。」
「原來如此!」絳雲聽罷,笑著點頭。
「應該是這樣。」梁宜道,「池玄這人倒也有趣,看似全無計畫,偏偏就是正著。刻意佈局,反倒及不上他的見招拆招。」
絳雲聽了這些話,心裡愈發高興起來。她走到池玄床邊,跪坐下來,手肘支在床沿上,托著腦袋,笑吟吟地望著他。
池玄的呼吸勻長,神色安泰,似乎已經睡著了。
站在一旁的吳亨看到這番景象,又聽了絳雲的幾句自言自語,心中愈發不解。正要發問責難之際,卻看見了桌上的藥劑和帶血衣衫。池玄的血證,他是知道的。又想起方才所見,池玄臉色蒼白,形容也有些憔悴,想必是受了傷。他想到這裡,嚥下了要問的話,靜靜地在桌旁坐了下來。
……
但說此時,鎮南一處偏僻的林子裡,正聚著一群上清弟子。原來,眾人逃離那洞窟之後,不敢貿然行事,便先隱藏起來。不消多時,薛弘都又帶著負傷的褚閏生回來,吩咐眾人療傷,不在話下。
褚閏生闖進洞窟,破了道壇,眾弟子自是感激不盡,紛紛誇獎致謝。但褚閏生卻只是微笑點頭,自始自終,不發一語。
眾人只當他是受了傷,加之操勞,又累又乏,無力說話,寒暄了一番之後,便讓他好好休息,不再打擾了。
褚閏生靜靜坐在一旁,心裡卻苦惱萬分。方才何彩綾說的每一句話,反反覆覆地在他腦海裡響起,容不得他安寧。他要怎樣才能告訴她,他所說的不是謊話。他真的會離開上清派,真的會回家。只是……只是知道兩位高功被囚,他不能坐視,所以才又出手的。若不是吳亨突然出現,他絕對不會再招惹「太上聖盟」……
他不禁抬手,輕輕撫上自己的脖子。劍傷,隱隱生痛。可是此刻,他的心中,竟有千般的委屈,夾雜著不甘,比那身上的傷勢更難受數倍。他不禁有了個狂躁的念頭,去找她,跟她解釋,問她因由。只是,他卻又清楚地知道,這是如何荒唐的事情。
他閉上眼睛,埋頭在膝蓋裡,眼前卻浮現出先前的情形,似乎又看見她含笑說:「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個人情,好好記住……」
他雖然已下定了決心,遠離是非,但聽到「最後」兩字,卻不免傷感起來。不過,這樣也好。若是將來真如他夢中所見,那現在分別,說不定是件好事……
他想著想著,不覺之間,晨光漸露,天色泛白。他猛然一驚,想起了自己該做的事來。他理了理思緒,站起了身子。
一旁,薛弘都、施清雯領著眾弟子正安靜打坐。
褚閏生緩步上前,抱拳行禮後,道:「兩位觀主,弟子師命在身,先告辭了。」
薛弘都聞言,睜眼起身,道:「如今局勢混亂,你又有傷在身,還是隨我們一起行動吧。」
褚閏生笑著搖了搖頭,「師傅早已料準,『太上聖盟』會聯合宋軍對付上清派。諸位盡快趕回茅山才是上策。而我與池玄師兄會繼續尋找其他高功。」
「段師兄當真步步料準?」施清雯也起了身,眉頭微蹙,道。
褚閏生道:「弟子愚鈍,師傅的用意,弟子猜不透。但弟子知道,聽師傅的沒錯。」
薛弘都聽罷,細細斟酌了一番,道:「便按段師兄的吩咐做吧……褚閏生,你且把手伸出來。」
褚閏生並不多想,將右手伸了過去。
薛弘都輕輕握上他的手腕,撩起他的袖子,以指為筆在他手臂上,龍飛鳳舞地寫下了什麼。
褚閏生低頭,就見自己的手臂上隱隱有文字顯現,正是一行雲篆,寫著:刃出昆吾,劍霸四方。
薛弘都寫罷,道:「我傳你三道劍訣,若遇危急,便吟臂上咒文,當可應付。」
褚閏生忙低頭稱謝。
施清雯也上前來,道:「褚師侄,你方才做的那支石哨可在?」
褚閏生探手入懷,取出了那支做工粗糙的石哨,遞給了施清雯。
施清雯接過石哨,置於左手掌心,又以右手輕輕一抹。那石哨瞬間褪去了粗糙的表面,通體刻上了娟秀的小字。
「這是『九章聖道』的第一章,你只需吹奏,便可引道音相助。」施清雯將石哨遞還,道,「凡事小心。」
褚閏生接過石哨,行禮道:「多謝施觀主。」
他又寒暄了幾句,方才離開。待轉過了身子,笑意便漸漸黯淡下來。他慢慢向鎮內走去,心頭卻是落寞非常,頭腦中茫茫然的,什麼也想不了。
他便是如此心不在焉地走到長街上,忽聽少女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,喚道:「褚公子!莫再往前!」
褚閏生微微一驚,轉過身去,就見柳未央與葉芙蓉站在他身後,滿臉急切。
此二人自洞窟脫險之後,就與上清派的眾人分道。如今,為何又現身?
「褚公子。」葉芙蓉幾步上前,拉住了褚閏生,道,「鎮內佈滿了宋軍和『太上聖盟』之人,公子先前落腳的客棧也已被層層封鎖。恐怕公子的行蹤已經暴露,公子還是離開為好。」
褚閏生心中一震,只覺全身一凜,腦海中霎時清明起來。他本料定,他和池玄這樣的後輩弟子,「太上聖盟」斷然不放在眼裡,何況又有徐秀白為障,應是安全。沒想到,「太上聖盟」行動得如此之快……
這麼一想,他倒是清楚地想起了李延綃這個人來。身為「太上聖盟」的盟主,心機和魄力,自不必說。況且,那行事的乾淨決絕,顯然是做大事的人。說來也是,若是連何彩綾那般大而化之的人,都已猜到他是凶手,憑李延綃的精明,又怎會全無所知。
他不禁低頭,自嘲地笑。若不是他一時衝動,叩響了那大宅的門,今日之事,可會如此?為什麼會想要向她道別?即便道別了,又有什麼意義?
他忙打住自己的念頭,穩了心神,開口對柳未央和葉芙蓉道:「多謝兩位姑娘提醒。」
柳未央和葉芙蓉福身行禮,帶著歉意,道:「公子,我等受過彩綾仙子的恩惠,如今,斷不能再助公子了。公子還是趁早遠離是非吧。」
兩人言罷,化作兩道輕煙,消失無蹤。
褚閏生怔怔地看著那兩人消失,心頭竟漸漸生出怒意來。沒錯,並不是他做錯了什麼,錯就錯在「太上聖盟」為何要與「上清派」為敵。為何步步緊逼?為何趕盡殺絕?
他想起了尚在客棧中的池玄和絳雲,愈發激得恨意如火,燎得他全身燥熱。他慢慢握緊了拳頭,神色之中,顯出一絲陰冷笑意來。
他輕輕嘆了一聲,自語般道:「好,我陪你玩……」他說完,縱身一躍,消失在了天宇。
他飛翔了片刻功夫,翩然落地。所至之處,竟是這鎮郊宋軍的帳營。他凝神,施障目訣,匿了身形。
此地統掌軍務的,正是先前聽說的那位黃校尉。他早在幾月之前,就來此佈置將士,為的是建造南下的戰船。連日來,上清派妖道之事甚是擾人,他也不敢放心入睡,便早早起身,在帳中看著戰船的圖紙。
片刻之後,他擱下圖紙,嘆了口氣,道:「唉,先前江水氾濫,造船之事已有延誤。若是延誤了軍機,如何是好?」
一旁的副將聞言,道:「『太上聖盟』之中,能人甚多。如今既與我們結盟,想必有解決之法。」
黃校尉搖頭,「便是這『太上聖盟』叫人放心不下啊。雖說他平定了江水,又助我們擒住妖道,但他們與『上清派』素有仇怨,這其中糾葛,誰能知道?我怕,那李延綃是別有用心啊。」
「校尉說的也不無道理。」副將道,「不過,『太上聖盟』終是三教九流之徒,他們不過是想傍著我宋軍的聲勢,爭個道家之首的名頭罷了,成不了什麼氣候。屬下擔心的是另一件事。」副官又道,「如今,那江邊洞窟中的妖道逃脫,若是他們有意報復……」
黃校尉抬手,揮了揮,「據我所知,『上清派』素來門規森嚴,我看他們不會對我們這些凡人出手。何況,若他們來尋仇,只說是『太上聖盟』所為就行。這些道人之間的爭鬥,我們不必過多插手。」
「校尉所言甚是。」副將道。
「對了,吳越國的信使應該快到了吧?」黃校尉問道。
「怕就在這幾日了。」副將答道。
「若我宋軍與吳越聯盟,何愁李室不亡。」黃校尉的臉上露了笑容,如是道。
褚閏生便大大方方地站在這營帳之中,聽著他們這一番談話。
宋軍在荊南之地造戰船,是為了南下攻唐。如今天下之局,就看這一戰。這些宋軍將領雖是行軍打仗之人,心裡倒也清楚。上清派也好,太上聖盟也好,不過區區教派,若是能選定明主,他日自可發揚光大。
先前聽吳亨所言,上清派地屬金陵,大部份的弟子自然是擁護李室。君無惜和張惟相助宋軍,也只是例外。但那李延綃又是在盤算什麼?
褚閏生這才細細思考了起來。一開始在這鎮上遇到太上聖盟,是客棧之中,徐秀白以「網元天綱」刺殺宋軍將領和造船的工匠。看徐秀白當日所行所言,分明是與宋軍敵對。後來,與君無惜和張惟之斗,也是立場分明。為何後來,李延綃調轉矛頭,反而相助起宋軍來了?當真是見風使舵這麼簡單?
太上聖盟蒐集道藏,誅殺上清派高功,馴練猛悍騎兵,又是什麼用意?只為了爭教派之首,做這些也太匪夷所思了……
便是這時,褚閏生又想起了何彩綾來。想起那一日,「九煉天霜鏡」中,她所說的話:那皇帝縱有再大的膽子,又怎敢染指地仙?不過,他也的確是娶了何家的女兒,我的胞妹。
而依何彩綾所言,李延綃是她的「親友」。她活過百年,親人早已離世,這個「親友」,又是從何而來。他從未在意過「李延綃」這三個字怎麼寫,如今想來,若是木子之李、延繼之延、鮫綃之綃,那就再明白不過了。此人,怕是唐室後裔,皇家之人。更大膽點,興許就是何彩綾的胞妹何素錦之子。
這麼一想,許多事情便明白了。何彩綾的卯符所練的金丹,應是給李延綃續命之用,而李延綃的目的也不是什麼教派之首。唐室自稱老君之後,更編集「道藏」彰顯聖德,如今,他集道藏,蓄精兵,除了復辟,不作他想。
什麼興風作浪,什麼相助宋軍,不過都是幌子。他不過是怕亂世結束得太早,毀了他的時機罷了。
想明白這些的時候,褚閏生不禁苦笑。
他這才完完全全地懂了,何彩綾曾說過的每一句話的意義。道藏本就是唐室的東西,所以,染指此物的上清派死有餘辜。她一心一意護著自己的「親友」,所以,擋在李延綃復辟之路前的人,都要消滅。……她便是被這「親緣」所困,雖有天仙之格,卻只能「長生不死,困於人世」……
一時間,他的狂躁和憤怒,消了大半。有的時候,誰都沒錯,只是恰好,站在不一樣的地方。如今,池玄傷重未癒,絳雲心智未開,幻火神識被封,這些人,他一個都放不下。他又該怎麼做,才能不傷一人,安然度過危機?
他想到這裡,心中無奈起來。世上,本就沒有那般十全十美的辦法。他所能做的,卻更叫他明白,人活在世上,是如何力量有限,是如何別無選擇。
他長吁了一口氣,抬起右臂,念道:「刃出昆吾,劍霸四方。」
剎那之間,一柄巨劍憑空凝化,劍光灼灼,眩目無比。
營中的黃校尉和副將見此情形,皆是一驚,尚來不及反應,巨劍已然斬下……
……
待天色放明,卯時將過,李延綃停下了手中的棋局,揉了揉眼睛。又舉杯,啜了口清茶。
這時,客棧之外響起了狂亂的馬蹄聲。
李延綃微微皺眉,就見一個宋軍將士狼狽而入,顫聲道:「李盟主,校尉他……他……」
李延綃見如此情形,心中已猜到了幾分。他輕輕咳嗽幾聲,看了一眼桌上的棋局,黑白二色,已成劫爭之勢。
他輕輕一笑,吩咐道:「來人,凶手的同黨就在這客棧之中,給我統統拿下!」
眾人得令,氣勢洶洶地往樓上去。
李延綃平復下自己的呼吸,笑著自語,「我便看看,你下一步怎麼走……」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