眾人來到宋營,數百將士個個殺氣騰騰,嚴陣以待。眾人都用無比憤恨的眼神望著李延綃,似要將他撕碎一般。
李延綃卻神色自若,鎮定如常。他遣退侍從,甚至連未符都喝退,獨自一人進了營帳。
黃校尉和副將早已等在帳中,施清雯領著兩個弟子坐在一旁。看到薛弘都一行進來,微笑著點了點頭。
李延綃在帳中站定,抱拳行禮,道:「黃校尉。」
黃校尉看著他,眉頭緊皺,一語不發。
「黃校尉突然遣人捉拿我太上聖盟的門人,不知是什麼道理?」李延綃問道。
黃校尉沉聲,道:「李盟主,方才貴盟的徐堂主動手行刺本將,你可知曉?」
李延綃聞言,神色忽變,眉峰緊鎖,不復先前的泰然。
「看來李盟主是知道了。」黃校尉的語音微怒,如是道。
李延綃搖頭,「我不知道他會如此。」
「他是你的手下,你如何不知?!」一旁的副將生怒,道。
李延綃聞言,面露愧色,道:「在下慚愧。其實,在下早知他與宋軍有私怨,沒想到……」
「盟主的意思,是這一切都與你無關?」黃校尉不悅更盛。
李延綃抬眸,反問道:「那校尉可以告訴我,我派人行刺,有何用意?」
黃校尉看了褚閏生一眼,道:「你是想嫁禍上清派,借刀殺人!」
李延綃搖頭,道:「上清派的眾人早已被宋軍捉拿,我何必畫蛇添足,多此一舉?更何況,上清派歷來支持唐室,與宋軍本就敵對,何須嫁禍?」
黃校尉聽得此話,又望向了褚閏生。
褚閏生卻低了頭,一語不發。
只聽施清雯開口,道:「沒錯。我們茅山上清派毗鄰金陵,受唐室聖眷,但本派向來不理俗世紛爭。宋室也好,唐室也罷,天下有能者居之。我們又豈會與一方敵對?」她語氣柔緩,言語之間,卻無半分退讓,「不過,天道貴生,若是黎民受難、百姓遭劫,我輩修道之人豈會坐視。先前本派張高功和君高功亦是因此才出手相助宋軍。如今,這其中是非,也無需多做計較。校尉只需知道一件事就好:上清派絕對不會草菅人命。」
黃校尉聞言,也不知答什麼好,只點了點頭。
李延綃輕嘆一聲,道:「我太上聖盟何嘗不是如此……只可惜,天下紛爭,凡夫俗子尚不能置身事外,何況道法高強之人。施觀主未免說得太輕巧了。」他微微側身,看著帳外地面上的道道裂痕,道,「不說旁物,便是這上清劍訣,就有裂天坼地之威……」他說話間,有意無意望了褚閏生一眼。
褚閏生依舊低著頭,置若罔聞。
這時,薛弘都開口,道:「李盟主休要顧左右而言他。」
李延綃回過頭來,笑道:「在下只是想說,我太上聖盟絕無與宋軍為敵之意。徐堂主所為,並非在下授意。如若不信,校尉可自行審問。」
黃校尉聽罷,看了身旁的副將一眼。副將詢了一旁的將士,才道:「確如李盟主所言,那徐秀白自稱是積怨已久,故而行刺。」
黃校尉聽罷,眉頭略皺。
不等他開口,李延綃道:「此事雖不是在下授意,但在下早知他與宋軍有嫌隙,卻讓他前來醫治兩位大人,是在下的疏忽。事到如今,在下難辭其咎。」他言語之時,望向了施清雯和薛弘都,「不過,什麼栽贓嫁禍、借刀殺人,純屬一派胡言!」
黃校尉起身,開口道:「李盟主不必動氣,此事還有諸多疑點,待本將徹查……」
「黃校尉,」李延綃打斷道,「朋友相交,貴在信字。如今,你與在下之間已存嫌隙,在下也無顏面留在宋營,就此告辭。」
他說完,轉身便走。
「李盟主!」黃校尉不禁皺眉,出聲喝制。
週遭將士紛紛上前,攔住了李延綃。
正在這時,只見天色驟暗,雲氣翻騰,九霄之上,傳來一聲清亮龍吟。眾人抬頭,就見雲中儼然有一條巨龍。金鱗爍爍,如旭日之光。雙目炯炯,似北辰之芒。龍身盤桓,攪起風雲,氣勢逼人。
當眾人驚駭之時,地面忽生震動。一時間,沙塵飛舞,如帳如幕。地面之下,忽然躥出一條巨蟒來。那蟒蛇足有十丈之長,樑柱般粗細,一身黑鱗,光可鑑人。紅信吞吐,眸綻精光,更是駭人。
忽然,那巨龍化作一道金光,落下地來。地上黑蛇亦化作玄光,直衝帳門之前。光輝褪盡,眾人定睛一看,只見帳門口站著的,是一名著素色襦裙的妙齡少女,和一名金袍金冠的英俊少年。
褚閏生認得這少女乃是十二使符的巳符。而這少年,想必是辰符無疑。
巳符與辰符上前一步,跪地拜道:「恭迎公子回府。」
一眾將士自知不敵,一時間無人敢輕易上前。
李延綃淡淡一笑,回頭對黃校尉道:「校尉大人,後會有期。」
黃校尉尚來不及應答,就見天地之間風捲塵生,眨眼的功夫,李延綃同那一眾太上聖盟的門人就失了蹤影。
黃校尉驚訝不已,開口問施清雯和薛弘都道:「這可如何是好?」
施清雯起身,開口:「我上清派不過是為洗脫罪名而來,如今既然真相大白,便不久留了。」
「這……」黃校尉面露難色。
薛弘都接道:「校尉大人,我上清派向來不理政事,還望見諒。」
兩人說罷,喝令眾弟子離開。
臨走之時,褚閏生抱拳,帶著笑容,對黃校尉深深一拜。
黃校尉的眉頭略有舒展,頷首算作應答。
待眾人離開,一旁的副將才開口問道:「大人,那徐秀白……」
黃校尉聽到這個名字,厭惡道:「軍法處置!」
將士得令,不敢再多問一句,紛紛退下。
……
卻說此時,在宋軍牢房之內,徐秀白正側臥在地,閉目養神,一副悠然閒適之姿。忽然,四周響起「嘶嘶」之聲,不絕於耳。
徐秀白睜眼,就見牢房的角落之中,游出一條小白蛇來。那小蛇如有靈性一般,逕直游到了徐秀白身旁。
徐秀白並不恐懼,伸手一撈,就將那條小蛇握在了手中。小蛇順勢纏上他的手臂,竟以李延綃的聲音開了口,輕聲道:「委屈徐兄弟了。」
徐秀白冷哼一聲,道:「哼。『棄車保帥』……我認識你五年了,你算計什麼,我也知道一些。」
白蛇應道:「徐兄弟胸襟廣闊,智謀過人,在下欽佩。」
「少捧我了,有話快說。」徐秀白笑了笑,道。
「如今,我既然已『棄車保帥』,你便趁此機會,靠攏上清派,看著那叫褚閏生的小子吧。」
「褚閏生……」徐秀白皺了皺眉頭,「不用你說,我也要找他。」他沉默片刻,又道,「我真不明白,這區區一個校尉,幾千的宋軍,在你的大計之中,算得了什麼?也值得你如此大費周章?若有閃失,你身為一派之主,如何是好?」
白蛇道:「多謝徐兄弟關心,我自有分寸。」
徐秀白嘆口氣,不再多言。
這時,就聽牢房之外,傳來急促的腳步聲。白蛇聞聲,道:「我替你解開咒禁。」白蛇說完,化作一道白光,環繞徐秀白周身。徐秀白的身上溢出青幽光輝,形如鎖鏈,白光穿梭,片刻功夫,那青幽之光碎裂,消失無蹤。
徐秀白起身,振了振手臂,吁了口氣,自語道:「也該出去了……」
……
薛弘都和施清雯領著眾上清弟子出宋營之後,便回到了先前的客棧,稍事休息。
褚閏生回到自己的客房,原本輕鬆的神色驟然消失,眉頭也深鎖起來。他扶著牆,蹣跚地走到床邊,無力地坐下。雖說行刺指控種種,不過演戲,但受的傷卻是千真萬確。先前受損的真氣尚未恢復,方才又受了未符一掌,如今,胸中生痛,四肢無力,怕是血脈受損。他閉目,打坐調息。
這時,敲門聲響起,褚閏生嘆了口氣,起身開門。
來者竟是施清雯。
褚閏生含笑,道:「施觀主。您若有事吩咐,叫我一聲就行了,何必親自前來?」
施清雯笑了笑,抬手扶著他,走到了桌邊。她望著他,溫和道:「師侄的傷勢可好?」
褚閏生搖頭,「並無大礙。」
施清雯笑道:「師侄,你可知乾元觀最擅何種道法?」
「道樂和煉丹。」褚閏生如實答道。
「對。而我專長道樂……」施清雯道,「天地造萬物,萬物皆有聲。我素習樂音,其中奧妙,我也領會一二。師侄的聲音,中氣不足,餘音暗啞。此乃傷相,一聽便知。」
褚閏生聞言只得低頭笑笑,不置可否。
「師侄,你可知道,人若說謊,聲音亦有異樣?」施清雯問道。
褚閏生笑著抓了抓頭髮,道:「是麼?」
施清雯點了點頭,道:「師侄,我方才在宋營之中查看過,先前襲擊黃校尉的,應該是我派的劍訣。若我沒看錯,應該就是薛觀主傳你的……」
未等她說完,褚閏生便跪□去,道:「施觀主恕罪!行刺黃校尉,的確是弟子所為……當日弟子救出兩位觀主返回客棧之時,卻見太上聖盟將此地重重包圍,弟子擔心師兄安危,才出此下策。」
施清雯扶起他來,道:「我並無責怪你的意思。你這麼做雖然有失俠義,但也是事出無奈,情勢所逼。如今,我派洗脫罪名,宋軍又與太上聖盟劃清界線,更無一人傷亡,算是最好的結果了。辛苦你了。」
褚閏生搖頭,「這是弟子分內之事。」
施清雯笑道:「你有如此才智謀略,留在本派清修,浪費了。」
褚閏生直覺她話中有話,便不輕易答話,只是恭敬聆聽。
「我方才也找池玄談過,聽他所言,你們先前也遇見過張高功和君高功。而張高功與太上聖盟交手,不幸身故……」施清雯談及此事,眉宇之間生了悲慼之色。
褚閏生點點頭。
「而張高功臨終之前,囑咐你們務必在中元節前返回茅山……」施清雯略作停頓,望著褚閏生,道,「可師侄先前卻對此事隻字不提——我便當作是當時情勢危急,無暇顧及。但師侄為何堅持說要遵循段師兄之命,尋找幾位高功,而不願同我們一起回茅山?現在已近六月,茅山此去路途遙遠,師侄是忘了張高功的吩咐,還是另有高人相助,有一日千里之法?」
褚閏生只得沉默。他本未料到施清雯和薛弘都會返回鎮上,自然也沒有想過如何應對這些問題。如今被問及,不禁讓他有些心虛。
施清雯輕嘆一聲,道:「年輕人血氣方剛,想要建功立業,闖一番名堂,這個我懂。但天下紛爭,死傷甚眾,這爭權奪勢、殺伐無央之局,豈是我輩修道之人能輕易踏足的?明日,你便隨我們一起返回茅山。段師兄那裡,我自會解釋。」
褚閏生有些無奈。原本他還擔心自己的謊話被揭穿該如何是好。原來,在施清雯的眼中。他不過是年輕氣盛,想要有番作為罷了。可笑的是,他又何曾有過這樣的念頭?不過,她既然已經如此說了,自己若再拒絕,恐怕更招人懷疑。他只得點了點頭,答應下來。
施清雯見狀,才稍稍放心。她起身,正要離開,卻又想到什麼,開口問道:「師侄,不知那位名為『幻火』的師侄,現在何處?」
褚閏生抬眸,暗自思忖。若施清雯見過池玄,問過同樣的話,如今再問他,就是試探了。以池玄的心性和與施清雯的淵源,怕是不會隱瞞。難道,只能如實作答?若是如實回答,他可還有機會救回幻火,安然回家?
施清雯見他如此,皺眉嘆道:「方才我問池玄,他亦是如此。莫非幻火師侄已遭不測?」
褚閏生聞言,暗暗鬆了口氣,他抬頭,答道:「弟子與他中途失散,如今也不知他的下落……不瞞觀主,弟子先前不願意回茅山,也是想要先尋找幻火師弟。」
施清雯聽罷,又嘆了一聲,「原來如此……唉,如今,也只能先回茅山,如有段師兄的占卜和監院的百獸通靈之法,定能找到幻火師侄的。」
褚閏生點頭稱是,不再多言。
施清雯又安慰幾句,繼而告辭離開。
褚閏生見她走遠,起身走到床前,打開了床頭的衣櫃。櫃中放著的,正是幻火金輪。
輪身血菉,讓他隱隱有些悲慼。中元之日,乃是鬼門大開之時,更是鬼力最強之時。待到那日,這金輪上的「血菉靈符」便效力大減,他自可鎮壓精魂,喚回幻火。但若上清派及時以「九幽燈儀」引渡亡魂,他便永遠失去「幻火金輪」……
一想到這裡,他竟心生恐懼。他雖知金輪乃邪術打造,更知那輪中萬千精鬼不得超生,受盡痛苦。但是,他不能放棄,說是自私也罷,邪念也好,哪怕是因為普煞的影響,他都不能放棄。
他顫抖著伸手,輕輕撫過輪身,自語般勸慰道:「放心,一定能回去的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