絳雲清醒的時候,就發現自己站在江邊。晃眼的日光,讓她有些恍惚,她望著浩渺的江水,自語般問道:「我在這裡做什麼?」
「呵呵,」梁宜的聲音響起,含笑道,「丫頭,你忘啦,昨夜你被開了妖性,一時耗盡了力氣。我就替你使著這個身子,帶你過來洗臉嘛。快洗吧。」
絳雲雖有些懷疑,但還是聽話地蹲下身去,掬水洗臉。江水微涼,沾上她的肌膚,讓她略為清醒。她靜靜回想著昨夜之事,卻只記得她與申符對陣,被白羽包圍。之後的事情,半分也想不起來。
她忽然想到什麼,猛地站起身來,四下尋找。
梁宜又笑,道:「別急呀。池玄昨夜受了輕傷,這會兒正在休息,你別去打擾他。」
絳雲聞言,皺眉道:「他受傷了?誰傷的?」
梁宜答道:「自然是那地仙的使符。」她頓了頓,又道,「你既洗完了,就找些吃的回去吧。過會兒他醒過來該餓了。」
「嗯。」絳雲笑著點了頭。她又想到什麼,為難道:「可這裡什麼都沒有啊。」
「我方才來的時候,看到東邊有個淺塘,生著一片荷花,你去看看,說不定能挖幾個藕。」梁宜笑道。
絳雲聽得此話,滿心歡悅,一蹦三跳地往北去了。行了一刻功夫,果然見一片蓮葉田田,荷花嬌嫩,淡淡荷香瀰漫在空氣中,引得彩蝶紛飛,蜻蜓翩舞。絳雲自然沒有心情看風景,她走進池中,循著梁宜的指引,彎腰摸索起來。
如今才六月光景,荷塘之中,蓮藕尚幼,尋了半天都沒有合適的。絳雲不免有些洩氣,她直起身來,剛要皺眉抱怨,忽見水中數條手指般大小的小魚,倏忽而過。
絳雲不假思索地亮了利爪,對著水面一揮。一時間,池水飛濺,葉碎花落。絳雲被自己的舉動嚇到了,她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,低頭望去。就見幾尾小魚浮了起來,無力再游。池中游魚受驚,此刻都躲在荷枝交錯的隱蔽之處。水面上漣漪微動,竟似挑逗一般。忽然之間,她的心頭狂躁,不能自已。腦海之中,惟余一個念頭,只願那些活動的,都止了生息才好……
「絳雲!」
突然,梁宜厲聲呵斥,驚得絳雲回過神來。絳雲怯怯地收了利爪,顫聲道:「為什麼……」
「丫頭,穩住心性。」梁宜道。
絳雲點點頭,深深吸氣。這時,空氣中的荷香淡去,馥郁芬芳不知從何處而來,隨著空氣湧進她的肺腑。這香氣她再熟悉不過,正是地仙何彩綾身上的瑞香。她不禁想起昨夜之事,想起池玄被使符所傷……
她剛穩下的心神瞬間動搖,全身的血氣翻騰,如火燎一般。凶煞妖氣剎時蔓延,所過之處,荷花枯朽,游魚斃命。
「絳雲妹妹。」
絳雲聽到這個聲音,腦海中忽生了空白,竟恍惚起來。她呆呆開口,喚了一聲:「閏生哥哥……」
來者,正是褚閏生。他看了一眼枯朽的荷花,笑盈盈地走到荷池邊,伸出手來。
「上來吧。」
絳雲猶疑片刻,終是握上了他的手。
褚閏生稍稍用力,將她拉上岸來,繼而搖頭嘆道:「唉,好好地跑到池子裡做什麼?」
絳雲呆呆望著他,「我……我也不知道……」
褚閏生抬手,點上她眉間的朱紅,輕輕一推,嗔怪道:「讓你糟蹋我買的衣服。」
絳雲吃痛,一下子清醒過來。她捂著額頭,不滿地跺腳道:「做什麼!很痛的!」
「有我的心痛麼?」褚閏生拉拉她被泥水濕透的衣衫,「這衣服很貴的!」
「哼!什麼了不起!你的錢本來就是偷那地仙的!」絳雲愈發不滿,「我自己變一套穿!」
「別呀別呀。」褚閏生見狀,忙笑著勸道,「衣服髒了洗洗就好了。我不說你就是。對了,大家呢?」
絳雲拍拍身上的泥水,頭也不抬,伸手一指,「那邊。」
褚閏生拉起她的手,道:「那我們回去吧。」
「我的藕……」絳雲不甘心地被他拖著走。
「這種時節,藕還不能吃呢……」褚閏生笑著勸道,拉她往眾人聚集之處去。
卻說眾上清弟子一夜休整,卻發現少了褚閏生。眾人心急,已是四處尋找。如今見他回來,皆露了笑容。幾個與他相熟的弟子上前,忙著噓寒問暖。吳亨走在最前,關切道:「褚師弟,你總算回來了?可有受傷?」
褚閏生笑著,只說自己昨夜入水救人,卻被江流帶遠,迷了路,所以才耽擱了。
眾人聞言,皆放下了心,說笑起來。
絳雲見此情狀,站到了一旁。她又惦記起池玄來,正要離開,卻又被褚閏生一把拉住。
絳雲皺眉,道:「你說你的話,我要去看池玄。」
褚閏生笑道:「我不是攔你啊,我跟你一起去。」他說完,沖一眾上清弟子點了點頭,拉著絳雲找池玄去了。
眾人見他如此,自然以為這二人關係非比尋常,一時間都生了憂色,卻不知如何是好。吳亨更是緊皺著眉頭,憂愁萬分。
褚閏生與絳雲到了池玄休息之處,就見他依舊沉睡未醒。
絳雲心中愈發擔憂,剛要靠近探視,卻又被一旁照料的徐秀白攔下。
「你幹嘛?」絳雲等著他,不滿。
徐秀白伸手推開她,道:「一邊去,別來礙事。」
「你這話什麼意思!」絳雲跺腳,怒道。
徐秀白雙手環胸,道:「我剛讓他服藥睡下,你休來吵。」
「我……我又不吵……」絳雲皺眉,委屈道。
「你不吵他,你吵得是我。我醫治之時,最煩有人在旁邊。」徐秀白道。
「胡說!你前幾次治他,我都在,也沒見你分心啊。」絳雲反駁。
徐秀白聞言,冷哼一聲,「還說不吵。聲音挺大的呀。」
絳雲聞言,慌忙掩口。
褚閏生見狀,笑道:「我們只是來看看。既然師兄沒事,我們也不打擾。」他拉起絳雲,「絳雲妹妹,我們先走吧。」
絳雲低頭,小心地看了池玄一眼,終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頭。
褚閏生望了徐秀白一眼,微笑頷首,拉著絳雲離開了。
徐秀白目送他二人離去,又回頭看了池玄一眼,皺眉嘆氣。
此時,薛弘都和施清雯得知褚閏生回來,也放了心。吩咐眾弟子稍作休息,整理妥當,便起程回茅山。
褚閏生囑咐了絳雲幾句,便由她一人待著,著手幫忙。他剛取了昨夜破碎的船板,想做個擔架,吳亨走到了他身旁,開口喚了一聲:「褚師弟。」
褚閏生抬頭,尊道:「師兄有什麼吩咐?」
吳亨搖搖頭,「沒事。只是有事想問你。」
褚閏生點頭,「師兄請說。」
吳亨斟酌再三,開了口:「那位絳雲姑娘是妖獸天犬……」
褚閏生聞言,剛要解釋。吳亨卻打斷道:「我不是說她不是。昨夜兩位觀主也說了,她雖是妖獸,但心念純良,並不害人。我只是想問……」他頓了頓,神色尷尬,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道,「我只是想問,她是不是褚師弟的……心上人……」
褚閏生聽得此話,一時也不知怎麼答才合適。
吳亨見他沉默,皺眉道:「男婚女嫁是私事,我本來不該過問。可是……」他又露了尷尬之色,遲疑著道,「可是她與池玄師弟關係甚厚,你可知道?」
褚閏生聞言,心生了一絲笑意,卻生生忍住。故意皺了眉,等他往下說。
吳亨愈發嚴肅認真,道:「師弟,別怪我多事,昔日在茅山之上,她與池玄師弟已是非同一般。前些日子在客棧中,我也見他們相處甚好,想必……想必是定了終身了。呃,絳雲姑娘雖是花容月貌,但若她心裡有人,褚師弟又何必執著。再者,池玄師弟他也算你師兄,如今又是這般境況,你還是……」他不在往下說,只是問了一句,「你可明白我的意思?」
褚閏生強忍著不笑出聲來,忙不迭地點頭:「明白。」他抓抓頭髮,低頭道,「我不過拿她當妹妹看,多關照她些。沒別的意思,吳師兄不必擔心。」
吳亨聞言,吁了口氣。 「對不住了。是我多心。」 他拍了拍褚閏生的肩膀,訕笑著,自行走開了。
褚閏生這才笑了出來。還真是想不到,平常見吳亨對池玄不善,沒想到竟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。果然,面上多不合也好,同門之情仍在,兄弟之間,也本該如此。
說來也怪,如今再聽見絳雲和池玄的事,以往的不適竟一點也察覺不到了。世間之事,也多如此。落花流水,緣生緣滅。想明白了,便放得下。
他想到這裡,只覺通身暢快,輕鬆無比,愈發精神百倍地做起活來。
半日之後,眾人啟程,順著江水往東而行。此處人煙罕至,甚是荒僻。行至日落,終不見村落。眾人正準備露宿之時,卻見不遠處樹影搖動,隱現簷角,似有人家。
眾人走至前方一看,果然有間宅院。只見那宅院之外,是一片池塘。夕陽之下,紅蓮如火,美不勝收。宅院外牆爬滿三角風,綠意深濃,蔥鬱可愛。大門之上,朱漆斑駁,門上掛著兩隻燈籠,隨風搖曳。
褚閏生看著這宅院,滿心疑惑。荒山野嶺,哪來的人家?若說是妖精鬼魅所化,卻又感覺不到半分妖氣,倒是有靈氣清透,隱隱環繞。他又猜想是何彩綾,可這宅子與她一貫所好相去甚遠……
正當他疑惑之時,卻見宅院門開,兩個丫掌燈出來,正要點燈籠。見了這麼一群人,兩人皆是一驚,竊語了幾句。
施清雯見狀,望了吳亨一眼,頷首示意。
吳亨忙上前去,抱拳行禮道:「二位姑娘,我們乃是茅山上清派的門人,今日途徑此處,只想借貴府休息一宿,並無惡意。可否代為通傳,感激不盡。」
丫鬟聽罷,含笑福身,進了宅院。片刻之後,一位老者拄著桃木枴杖迎了出來,作揖便拜,道:「不知幾位大師遠道而來,未曾遠迎,失禮失禮!」
但見那老者戴綸巾,著鶴氅,眉發皆白,頗有幾分道骨仙風。
待吳亨報了施清雯和薛弘都的名號,那老者愈發恭謹。他引眾人入宅,更命人設席款待,不在話下。
席間,老者自稱姓白,本也在朝為官。但一心慕道,又值天下多亂,索性棄了官,到這深山老嶺修行起來。因家境殷實,如今倒也過得悠然自得。今日得見上清派的兩位高功,自是滿心歡喜。
席後,老者邀施清雯和薛弘都探討道法,兩人推辭不過,只得應允。眾弟子一日辛苦,各自回房,自不必說。
褚閏生回房之前,信步在這宅中走了一圈。宅中丫鬟見了他,皆是嬌笑不已,私語竊竊。褚閏生倒不羞怯,大大方方地走上去,笑尊了「姐姐」,又說了幾句閒話,方才離開。
待他回房之時,卻是笑容盡褪。方才一番走動,這白家大宅,除了老爺之外,竟無一個男丁。修道之人,要這麼多丫鬟作甚?如此看來,即便不是妖類,也絕非善人……
他想到這裡,長嘆一聲。
作孽,他什麼時候才能好好睡個覺啊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