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06 章
箴言

  也不知過了多久,溫暖與馨香讓褚閏生生了倦意。自上次負傷至今,他尚未好好休息過,方才又操勞了半日,耗費了法力,更添了疲憊。他安下心神,閉目調息。手臂上的痛楚卻漸漸清晰起來,不容他安穩入眠。半夢半醒的恍惚之中,他忽聽得幾聲鳥雀啼鳴。他猛然睜眼,卻見夜色盡褪,已是日出時分。他長出了一口氣,醒了醒神,忽又察覺何彩綾早已不在他懷中。

  

  他頓生不安,慌忙起身。一時之間竟忘了手上的傷勢,以手撐了地,這舉動頓時引起劇痛來,讓他不由喊出了一聲來。他握住了自己的手臂,不住地抽著氣,暗暗苦笑著想:作孽。血肉之軀不能亂來啊……

  

  他正想著,卻聽那銀鈴般的聲音在頭頂響起。

  

  「敢情我助你開了元神,你只用來挑釁滋事不成?」

  

  聽到這句話,他抬頭,就見何彩綾已然站在他面前,盈盈含笑。她已洗淨了血跡,換上了一身翠綠衣衫,清雅俏麗,自不必說。她曳起裙裾,蹲□來,輕輕扶上了褚閏生的手臂,扶他坐下。又執起他受傷的右手,小心翼翼地揭開包紮。

  

  一番下來,那傷處的血肉與布條黏連,拆開之時,刺痛隱隱。褚閏生只微微皺著眉,既不出聲也不縮手,隨她擺弄。

  

  何彩綾抬眸,見他如此神情,便笑道:「我剛才的話,你不明白?」

  

  褚閏生望著她,搖了搖頭。

  

  「元神開後,你便能閉五感,開天知。」何彩綾重又低下頭去,「你且閉了痛覺,不就好了?」

  

  聽她這麼說,褚閏生抓抓頭髮,尷尬笑笑,說道:「還能這樣啊……」

  

  何彩綾拆盡了包紮,手腕輕轉,托出了一碗澄金的藥湯來。她把藥湯放在地上,一手托著褚閏生的手,一手蘸了藥湯,輕輕塗抹。她手指所過之處,傷口瞬間癒合,痛楚全消。

  

  她幽幽道:「就算能閉痛楚,也不能抵禦雷錐之傷。拔錐之時,吃了不少苦頭吧。」她說罷,抬眸望了他一眼。

  

  褚閏生只是笑著,搖了搖頭。

  

  何彩綾也不多問,輕輕撩起他的袖子,指蘸藥湯,沿著他的筋脈輕輕往上推。藥液順著她的指力沁入,解了他手臂的疼痛。

  

  「幸好只是皮肉傷,沒事了。」何彩綾放下他的手,如是道。

  

  「多謝仙子。」他笑著答了一聲,抬手仔細端詳。傷口已全然癒合,完好如初。

  

  何彩綾正要收起藥湯,卻見他脖子上有一道淺淺傷痕,應是先前被她的利劍所傷。她嘆口氣,伸手輕輕抬起了他的下巴。

  

  褚閏生一驚,還未來得及分辨,就覺她的手指已觸上了他的脖子,帶出一絲微涼。他不禁羞紅了臉,努力穩住加快的心跳。

  

  「我要殺你,你還救我,真是不知死活。」何彩綾嘲諷道。

  

  褚閏生聞言,心頭竟生了莫名笑意。到了此刻,她還是謊話連篇,不知道是要騙誰啊。他稍加思忖,開口道:「仙女姐姐救我數次,我欠下的人情,下輩子都還不清。仙女姐姐若要殺我,我絕無怨言……」

  

  他頓了頓,挑眉認真道:「若縮一下脖子,我是烏龜。」

  

  何彩綾聽得此話,先是愣了愣,隨即便笑了出來。

  

  見她開懷,他也笑了起來。

  

  晨光之下,蘆葦沾著露水,晶瑩閃光。週遭一切,皆是溫潤可愛。

  

  何彩綾忍了笑意,嗔道:「口蜜腹劍,我才不信你。」

  

  褚閏生聞言,連連喊冤。

  

  何彩綾掩嘴笑笑,轉而道:「身上可還有傷?一併治了罷。」

  

  聽到這句,褚閏生拉緊衣襟,往後縮了縮,道:「沒了,不用了。」

  

  「喲,怕什麼?」何彩綾笑道,「好,你既不要,我不勉強,自己疼去吧。」她又想到什麼,開口道,「你身上帶著『天香祥瑞』吧?」

  

  褚閏生聽到這四個字,不由想起她在自己懷中的情形。一時間,有了些許羞怯。他只點了頭,不言語。

  

  「那珠子用來熏衣是極好的,可隨身帶著卻不妥。」何彩綾道,「這香氣侵肌透骨,日子長了,可就去不了了。你一個男人,有此馨香,想招蜂引蝶不成?」

  

  褚閏生愈發尷尬,他抬手,低頭聞了聞。果然,那瑞香之氣馥郁芬芳,已遍染肌膚。他皺眉,苦笑道:「現在還能洗掉麼?」

  

  「我哪知道,看你帶它多久了。」何彩綾說罷,站起身來,「我走了,你好自為之。」

  

  見她要走,褚閏生忙站起來,想說什麼,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。

  

  何彩綾見狀,笑了笑,道:「聽我勸,快回家去吧。天下紛爭,你何苦插手。如今茅山也不再是清淨之地了,切莫隨他們回去。」

  

  褚閏生不解,「仙子此話何解?」

  

  何彩綾垂眸思忖片刻,道:「你入上清派這些時日,可見過掌門?」

  

  褚閏生搖了搖頭,「尚未。」

  

  「上清此代掌門俗家姓言,道名『無銘』,與你師傅是同輩。若論道法,未必厲害。但此人心思細密,頗有野心,與君無惜倒是意氣相投。不妨與你實說,此次他遣上清諸弟子下山,明為尋經,實為尋主。」何彩綾道,「如今,天下之勢只在宋唐一戰。若站對了陣營,他日榮耀顯赫,自不必說。但若選錯,只怕上清基業毀於一旦。時至今日,你也看到了罷,以上清高功之能,誰不想拉攏利用。」

  

  褚閏生聽她這番話,又想起當初君無惜、張惟並那薛、施兩觀主的遭遇,暗暗點了頭。他開口,「掌門的盤算,莫非是等諸位高攻各擇陣營,待大勢已定,便公開支持將勝的一方?」

  

  何彩綾點頭,「應是如此。」她又輕嘆一聲,「此事雖是情理之中,但終究違背了修道之意。若說與門人知道,恐怕難以成算。如今茅山之上,護頂金光已開,顯然是阻人入內。若此時回去,吉凶難料。」

  

  褚閏生忽又想起,段無錯早已回了茅山,不禁皺眉道:「師傅他……」

  

  「你師傅沒事。」何彩綾含笑回答,「天干地支,互為陰陽。他若有事,我自當知道。」

  

  褚閏生稍稍放下心來,又想起這些錯綜複雜的算計和陰謀,不由得感慨萬分。

  

  何彩綾見狀,笑道:「怕了吧。」她抬眸,望著一片清明無際的天空,笑道,「我看你啊,倒是有幾分逍遙心性,終是天高海闊才適合你。早些抽身吧……」

  

  褚閏生聞言,凝眸而笑,「那仙子呢?」

  

  何彩綾笑了笑,「我抽什麼身?還沒玩夠呢。」

  

  褚閏生只得無奈笑笑,一時之間,只覺眼前之人比他更身不由己。

  

  何彩綾取出了醜符,輕吹了一口氣,一匹白牛赫然出現。她躍上牛背,又笑道:「對了,那施清雯和薛弘都,我是必殺的。你識相的,離他們遠些吧。」

  

  褚閏生還想說些什麼,白牛已輕躍飛起,消失無蹤。

  

  他不免悵然,低了頭,自嘲地笑了笑。此時天已大亮,他尋思,若是再不回返,恐怕不妥。他又向著何彩綾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,方才舉步離開。

  

  ……

  

  卻說此時,徐秀白緩緩醒轉,只覺晨光刺眼,一時頭暈目眩,恍惚起來。只聽耳畔有人開口,輕喚了他一聲:「徐公子。」

  

  徐秀白朦朧之間,就見施清雯跪坐在他身旁。見他醒來,施清雯微笑,道:「醒了就好了。」

  

  徐秀白清醒過來,忙坐起身,四下環顧。

  

  「徐公子?」施清雯不解,詢問了一句。

  

  「商……」徐秀白頓了頓,皺眉道,「我怎麼在這兒?」

  

  施清雯笑答:「昨夜你受傷昏迷,千華仙子將你送來的。」

  

  聽得這句話,徐秀白不悅更甚,眉頭愈蹙。

  

  施清雯見狀,道:「仙子走時,囑咐我告訴你一句話。」

  

  徐秀白抬眸,望著施清雯,略帶急切地等著她說。

  

  施清雯笑了笑,道:「天道貴生,無量度人。」

  

  徐秀白的神情黯淡下來,輕蔑地冷哼了一聲。

  

  施清雯又道:「不論正邪是非,多行善事總是不錯的。實不相瞞,歷經昨夜之事,本派弟子多有傷損,公子醫術高妙,若能出手相助,本派自然感激不盡。」

  

  徐秀白看她一眼,點了頭,輕描淡寫道:「好說。」

  

  施清雯笑了笑,起身道了謝,又寒暄了兩句,自行離開了。

  

  徐秀白又坐了片刻,壓下心中諸般情緒,才緩緩站了起來。想起要替人診病,他探手入懷,摸那翡翠葫蘆。便是這時,他的指尖觸到一物,讓他心中一震,又驚又喜。

  

  他抽出手來,攤掌細看。掌心的,是一枚線軸,周身通透,瑩瑩泛光,正是網元天綱。

  

  他不禁笑了笑。又想起方才施清雯轉述的那句話來,「天道貴生,無量度人」,一時間,心頭又起了微瀾。他閉目,握緊線軸,長出了一口氣。待平了心緒,他放回線軸,取出翡翠葫蘆來,醫治傷者去了。

  

  果然如施清雯所言,昨夜之後,上清弟子皆有傷損。他看了看四下,一眼便看見了依舊昏迷不醒的池玄。他也不多想,逕步過去。待到了池玄身旁,他眉頭緊鎖,隱感不詳。已是一夜的功夫,池玄的罡氣竟絲毫沒有恢復。他蹲□去,探手把脈,指下的脈象卻更叫他憂心。

  

  這時,只聽絳雲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,道:「他現在如何?」

  

  徐秀白轉頭望她一眼,嘆了一聲,道:「我早說他不能操勞,你也不看著點。」

  

  「他想做的事,誰能攔得了?」絳雲笑盈盈地說了一句。

  

  聽到這番說辭,徐秀白轉身,細細打量了絳雲一番。但見她眉眼含笑,神色悠然自若,分明不似往常。

  

  「梁宜?」徐秀白驚訝道。

  

  她伸手輕點嘴唇,示意他小聲。她走近一些,道:「昨夜若不是你,這小子恐怕性命不保,我先替這丫頭謝謝你。」

  

  徐秀白冷哼一聲,不搭理她。

  

  她道:「我有話跟你說,你隨我來一下吧。」

  

  徐秀白沉默,稍加思忖,才點了點頭。

  

  兩人走至江邊僻靜之處,她方才開口:「昨夜之事,你也看到了吧。」

  

  「看到的多了,你指什麼?」徐秀白雙手環胸,愛理不理道。

  

  她望著他笑,「自然是這丫頭的事。昨夜這丫頭被酉符將妖性全開,那般凶煞,連我都未曾見過。若我沒猜錯,這丫頭的煞氣正與池玄的罡氣相剋……」

  

  徐秀白聽得這番話,也皺眉思索起來。

  

  「先時池玄未病,以他罡氣之強,要克制這丫頭再容易不過。可如今卻恰好顛倒。妖性一物,一旦全開,便如堤壩缺口,即便封補,也不似以往了。我也曾替她開過妖性,即知其中利害,自然有分寸。可那酉符,又豈有這些顧忌。現在她耗盡氣力,神識沉眠,也看不出什麼來。若她一醒,只怕不可收拾。」

  

  她此說完,便靜靜看著徐秀白,等他反應。

  

  徐秀白開口,皺眉問道:「這些事情,你告訴我做什麼?不是還有個什麼閏生哥哥麼?」

  

  她聞言,笑了起來,「他昨夜被你拉去,至今未回,我還想問你呢。」她說完,又輕嘆了一聲,「……恐怕那小子是萬萬靠不住的……」

  

  「說完了?」徐秀白帶了一絲不耐煩,轉身要走。

  

  「沒說完呢。」她笑道,「如今我在這丫頭體內,尚能替她壓制妖力。但我肉身被困茅山,橫豎還有一個月便要魂歸原身,到時候,便要拜託你了。」

  

  她見徐秀白不答話,又道:「你雖是太上聖盟之人,但身為醫者,自有一片赤誠。況又無那正邪的計較,比起他人來,更為牢靠。我托你之事也不難……」她頓了頓,認真道,「你只需好好看著這丫頭,別讓她太靠近池玄就好。」

  

  徐秀白沉默片刻,開口道:「這丫頭不明白,難道那小子也不明白麼?我看昨夜之時,他已經知道其中利害。只怕到時候亂來的人,不是這丫頭。」

  

  「你對付不了雷將,難道還對付不了一個病人麼?」她聞言,戲謔道。

  

  徐秀白微微一愣,隨即皺眉,目露怒色。

  

  她笑了笑,又復了嚴肅,道:「多情深義重也罷,終要活著才有用……惟有活著,才能扭轉乾坤,逆天改命。」

  

  徐秀白聽得這句話,不由一笑,「怪不得總聽人說,上清派華陽觀的梁高功不同一般修仙之人,果然不假。」

  

  「見笑了。」她笑著說完,又察覺什麼,道,「這丫頭快醒了,你先去吧。」

  

  徐秀白點了點頭,轉身離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