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宜忽然上前幾步,走進了那片幻境之中。一時間,笑語聲聲,近在耳畔。胭脂香氣,恍然沁心。
她低頭,就見自己已然著了婚服錦繡,墜著環珮玲瓏。銅鏡之中,映出她秀麗嬌容,正盈盈含笑。
門外漸有鑼鼓之聲,她聞聲,忙拿起團扇,推門出去。姊妹們早已守在門外,見她出來,笑鬧起來,說她恨嫁。
她也不惱,只低頭而笑。
眾人嬉笑著,簇著她往外走。父母已在堂上等候,見她出來,喜笑顏開。又思及女兒將嫁,轉眼分離,不免落淚,囑她孝敬公婆,恭順處事。更不可似年幼之時那般,隨意與夫君吵鬧動手,失了體統。
她一一應承,正要拜別。廳中,忽然風起。這風來得異樣,駭得眾人噤聲。
她心頭一驚,轉頭望去,來者,正是姜希。
父母見得此人,愈發驚駭。眾人之中有認得他的,亦是恐懼萬分,驚呼妖精。
他卻只望著她,喚道:「湘兒。」
她本是滿臉驚恐,聽得他這聲呼喚,眉目之間卻生了憤懣,眼神之中,生了一絲傲然。她起身,擋在了自己父母身前。
姜希上前幾步,道:「湘兒,你當真要嫁別人為妻?」
她皺眉,道:「妖精,你別過來!」
姜希面露戚色,幽幽道:「湘兒,你可記得,你說過,我與他人並無不同……」
「我不是阮湘!我沒有說過那些話,沒有許過你生生世世。你走吧!」她又急又怕,道。
姜希卻搖頭,道:「你是……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,我都認得。我們一起離開這裡,我助你求得長生,而後長相廝守,再不分離……」
這時,門外接親之人得訊,紛紛進來相助。數名精壯男子手執長棍,將姜希團團圍住。新郎亦衝了進來,急切喚道:
「梁宜。」
她聽得這聲呼喚,愁容頓消,應了一聲:「項敏!」
只聽這二人互喚了姓名,姜希的神色已然不悅。他揮手,狂風頓起,將包圍他的人盡數撂倒在地。繼而縱身上前,到了她面前。
「你告訴我,為什麼選他?」姜希含痴帶怒,如是問道。
她只看了他一眼,並不答他,只對新郎喊道:「項敏,別過來!」
姜希聞言,愈發悲憤。
她穩了心神,聚了勇氣,對姜希道:「你敢傷人,我便一頭碰死,一拍兩散!」
姜希慼然一笑,「死?……那也好,我找你的來世……」
她聽得這句,心中慌亂起來,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。
卻聽項敏開口,斥道:「妖精!休再糾纏我的妻子!」
姜希轉身看著他,「你的妻子?你可知道,我一世一世地找她,每一世,她都跟我在一起。只要她想起來,她的心中,便只有我一人!」
「那又如何?」項敏不卑不亢,「她今生想嫁的人,是我。」
姜希聞言,剛要抬手攻擊,卻被身後之人一把拉住。
她拼盡了力氣,抱著他的手臂,怒道:「不准你傷他!」
姜希暗暗咬牙,一把將她抱起,起掌轟開了屋頂,縱身飛起。
「梁宜!」項敏失聲喚道。
她正欲反抗,忽覺眩暈。耳畔呼喚之聲漸漸遠去,再不可聞。
待她醒來之時,自己正躺在精緻的帷帳之中。她神識略清,便慌忙起身,撩簾看時,她心中已是絕望無比。此地,是那華美宅院,此處,正是她的臥房。
她忙亂起身,推門出去,果然見到那熟悉的山石花草,白石小路。樹木成障,高牆聳立。再看天色,竟是日夜難辨,清濁難分。
她正恐懼,就聽姜希的聲音響起,冷然道:「此處我已布下陣法,你是出不去的……」他頓了頓,又道,「也沒有人能找到你。」
她聞言,再忍不住眼淚,泣道:「放走我,我求你,放我走……」
「湘兒……」姜希哀聲道,「只要你想起來……」
「我不是阮湘……你放我走……」她哭著,哀求道。
姜希卻只是低了頭,道:「我一定會讓你想起來……」
他說完,身形消失無蹤。
她跪倒在地,哭得無助。如今,誰還能救她……
此後,她只把自己關在房中。此處並無晨昏,算不清時日。時間一長,她雖也有求死的念頭,但終抱著一絲希冀,不願放棄。
姜希則常帶來一些古怪藥物,勸她服用。她每每厲言正色,或是索性哭鬧自殘,逼得他無奈放棄。漸漸地,她便隱約覺得,他已不再等她回心轉意,只待她身死。明白了此事,她心中恨意愈深、怨念糾纏,賭了一口氣,偏要好生活著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一日,她正閉目小憩,忽覺宅院震動起來。她睜眼,翻身下床,小心地開門查看。只見宅院之中,石碎地裂,草枯花凋。天空之上,雲氣盤繞,氣流激盪。週遭更有鈴聲陣陣,莊嚴無比。
「妖孽!速速投降,莫再頑抗!」只聽鈴聲之中,有人厲聲喝道。
她尋聲望去,就見一名少年飛身空中,手執法鈴,姿容甚是威嚴。
「上清道法,果然名不虛傳!」姜希亦是飛身空中,冷然道,「你且報上名來!」
那少年道:「我乃上清派乾元觀弟子,童無念。妖孽,你殺人害命,危害百姓,還不伏法!」
「哼!狂妄小兒,我倒要看看,你有什麼能耐!」姜希言罷,手中出現一柄通體透明的長劍,攜流風萬道,精妙絕倫。
那少年卻無懼色,他輕震手中法鈴,念道:「鴻蒙天地開,萬物皆有聲。乾坤八音,律令招來!震音!」
空中,大氣震動,引出刺耳蜂鳴。巨力無形,有如萬道尖刺,襲向了姜希。
姜希卻面露不屑,手中長劍揮動,掀起狂風,將那震動之力消弭無形。
少年見狀,面露驚訝,正要再攻,卻聽有人開口,念道:「命魂拘索,七魄封禁。力魄。」
隨那話音一落,姜希身子一顫,竟陡然墜落,重重摔在了地上。他滿臉不信之色,抬眸望去。
只見一名老婦人赫然站在他面前。她看起來已有百歲高齡,眉發雪白,慈眉善目。一身大紫道袍,金帶纏身,氣度非凡。她手拄拐棍,細看之時,那拐棍竟是一把戒尺。
「定魂咒法?你是……」姜希開口,不甘道。
婦人答道:「老身是上清派華陽觀高功,俞若丹。妖孽,你並非老身的對手,認罪伏法吧。」
到了此時,一直在一旁靜看的她才如夢初醒。她忙疾奔上前,跪地拜道:「大師,救救我,我被這妖精綁來這裡,請大發慈悲,救我出去!」
婦人聞言,伸手攙起她來,柔聲道:「好孩子,莫怕莫怕。」她抬頭,吩咐道,「無念,你送這姑娘先離開。」
空中的少年得令,飛身下來,恭敬作揖,繼而抱起她來,騰空離開。
那一刻,她心中狂喜不已,似撥雲見日、雪銷水流。她按捺著心情,對那少年道:「大師,你可否送我回家?」
少年笑道:「這是自然,不知姑娘家在何處?」
待她報了地名,那少年的神情忽變,斟酌片刻,才小心翼翼地說道:「姑娘……我來時路過那裡,那裡早已荒廢了……」
「荒廢……」她驚愕萬分。
少年點頭,「姑娘若是不信,到了便知。」
片刻飛行,待她到了昔日故鄉,所見情狀卻正如這少年所言。何處還那房舍街道,何處還有故人舊知,眼前的,唯有殘垣斷壁,孤墳白骨。
她茫然四顧,一時之間,無力思考。
少年見她驚愕,開口道:「連年戰火,這裡的人恐怕是遷到別處去了。姑娘,你別擔心,你的家人一定沒事的。」
「連年戰火?」她不解,「連年……」她心生恐懼,忙追問道,「現在是什麼年月?」
少年有些不解,但還是報了年月。
她聽罷,只覺五雷轟頂,心神駭動。那宅院之中悄然流逝的歲月,竟已有數十年之久。她頹然跪倒在地,欲哭無淚……
少年見她如此,愈發擔憂,但又不知如何是好。
她靜跪許久,忽又起身,奔跑呼喊:
「爹!」
「娘!」
「項敏!」
回答她的,唯有蕭瑟風聲。她卻依舊呼喊,聲嘶力竭。
突然,她被枯骨絆倒,摔在了地上。少年忙上前扶她。她緩緩坐起,茫然地望著地上的那具枯骨,這才落下淚來。蒼茫天地,只餘下她孤單一人。她所摯愛之人,早已不知何處,甚至,到了今日,連屍骨都不能得見……
她哭聲嘶啞,零落哽咽。心中淒楚哀慟,惟剩了絕望。
少年一時手足無措,只得沉默。
這時,那老婦人緩步走來,看到如斯情景,輕輕一嘆。
少年察覺她來,起身迎上,恭敬行禮,又小聲問道:「高功可降伏那妖孽?」
婦人搖頭,道:「不知為何,那地仙何彩綾現身,救了他離開。也罷,此事容後再說罷……」她看著眼前情狀,已瞭然在心,不禁輕聲嘆道,「那妖精的陣法,可困時光、延人壽,陣中一日,世上一年啊……」
婦人舉步,走到她身邊,輕輕拍著她的背,道:「好孩子,別哭了,逝者已矣,要保重自己才是。」
她看了那婦人一眼,努力忍住了哭泣,點頭哽咽道:「對……我要保重……保重自己……我要活下去!長命百歲!」
那一刻,她眼中再無哀色,惟余剛強堅毅,不可撼動。
老婦人微微驚訝,思忖片刻,笑道:「好孩子,你既想求長生,何不入老身門下修道?老身定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。」
她望著那老婦人,沉默片刻,重重地點了頭。
老婦人笑著,向她伸出手來。
她的雙眸之中,早已惶惑混沌,似是將所有精神耗盡,再無神思一般。她緩緩伸手,想握上那老婦人的手……
忽然,她聽得有人聲聲喚她。
「……小宜!」
她猛地回過神來,嗆進了一口濕氣,劇烈地咳嗽起來。只聽腦海之中,絳雲的聲音急急問道:「小宜,你怎麼了?還好吧?」
她神識清醒之時,只覺頭疼欲裂,胸悶氣短。方知自己的心魄被懾,所幸她神識衰弱之時,絳雲的神識漸強,這才解了危機。若是再遲一時半刻,恐怕她的魂魄便被這「南華回夢」吞滅,永困於記憶之中。
數十年修道,她早已將往事沉澱,自以為不為所動。不想,那般回憶竟如此輕易叫她失神,引她沉淪。她不禁自嘲,喘息著笑道:「丫頭,你醒了就好,我怕是得休息片刻才行。你先回池玄那裡。」
她說完,閉目吐息。待她再睜眼時,眉目之間已無那莊重沉穩之氣。她看著眼前的濃霧,皺眉問道:「池玄的房間在哪?」
她等了片刻,卻始終無人答她,不禁輕輕皺了皺眉頭。方才的前塵舊夢,她雖不太明白,但那刻骨之痛,她卻感同身受。她輕輕按著自己的心口,只覺方才的悲慟絕望,依舊在心頭顫動,不可消除。
她不由得又明白了許多。昔日,她自鳳麟洲到中土,尋找普煞仙君的轉世,引他修仙。為的,只是讓他想起以往的一切,重回昔日美好。而那時,得知此事的梁宜,卻說褚閏生是褚閏生,普煞是普煞,不可混淆。更說過,正是因為世上有這樣執著於前世之人,她才不能死……
初時,她一知半解,似懂非懂。但經歷過種種,她知道了,能以「自己」的身份活在這世上,是何等珍貴。對梁宜是、對褚閏生是、對池玄是,對她也是……
她想到這裡,低下頭暗暗下了決心。妖性什麼的,即便是她本身所有,不可消除,也一定要好好克制才行。她是「絳雲」,無論何時,都不會變。
她平復了心情,深深地吸了口氣。微濕的霧氣中,混著各種各樣的味道。清淨的水氣,妖孽的腥羶,花木的清新……甚至連褚閏生身上那瑞香的味道,都清晰可辨。她慢慢地,找到了那獨屬於池玄的氣味,那種乾淨清淡、略透甘美溫香的血腥氣。
她邁步,循著那氣味往前走去。
忽然,眼前的濃霧漸漸飄散,化成裊繞白煙,一時間,落英繽紛,飛花如雨,美不勝收。她低頭,就見腳下遍生著柔嫩青蔥的小草。遠遠地便聽見鳳凰和歌,麒麟清嘯……
她抬眸,眼前的,是一片幽靜湖水,清明如鏡,澄澈無瑕。有人正在湖水上側臥而眠,雖是最散漫慵懶的姿勢,最平靜和美的睡容,卻泰然莊嚴,不可近犯。
她呆呆地望著水上之人,輕聲自語般道:「主人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