宅院之中,濃霧如帳,遮人視線。「絳雲」手中拂塵輕揮,金光熠熠,祛開了眼前的霧氣。她並未往池玄的房間去,反而似有指引一般,往另一個方向而行。
忽然,一股清風不知何處而來,霧氣瞬間散去,顯露出一片青蔥山水來。「絳雲」的臉色忽變,眉頭緊鎖,如臨大敵。
正是三四月的天氣,春光溫潤,鳥語花香。只聽稚嫩的笑聲由遠及近,孩童手中牽著五顏六色的紙鳶,嬉笑玩鬧。
跑在最前頭的,是個七八歲的女童。她笑得歡悅,奔跑嬉鬧,讓她的臉頰染著緋紅。她時不時看看天空,她牽著的,是一隻桃紅色的蝴蝶紙鳶,青天白雲之下,鮮豔奪目。
她的身後,跟著一個差不多年紀的男童。身材瘦小,膚色微黑,一雙眼睛略帶著不滿,緊緊盯著她。突然,他伸出手去,一把抓住了她的紙鳶繫繩,用力一搶。
女童見狀,自然不給,兩人爭搶起來。其餘的孩童都呆呆站在了原地,看那二人爭搶。
紙鳶本是自家所制,系線都是棉繩繞成,哪裡經得起這般拉扯。忽聽一聲細小的崩裂之音,紙鳶線斷,那桃紅色的蝴蝶倏忽隨風飛走,不見蹤影。
女童看著紙鳶飛遠,已是泫然欲泣。但她神色之中,帶著倔強,硬生生地忍住了淚水。她瞪了那男童一眼,並不說話,直接往紙鳶消失的方向奔去。
男童皺眉嘟嘴,目送她離開,開口對眾孩童道:「我們走!不管她!」
孩童也不多想,嘻嘻哈哈一路跑遠了。
「絳雲」看著那些孩童向著自己跑來,又穿過自己的身體,消失無蹤,眉頭愈發深鎖。她抬眸,就見眼前已然是一片清池,漪色粼粼,波光瀲灩。方才那女童站在池邊,對自己面前的男子伸出手來,開口道:「是我的。」
那男子生得清雅俊朗,一襲煙青衣衫,薄薄地隨風曳動,添一絲卓然出塵。他的手中正拿著那桃紅的蝴蝶紙鳶,帶著溫柔笑意,望著眼前的女童。
女童見他遲遲不給,皺眉道:「叔叔……還給我吧……」
男子聞言,笑著半蹲下來,將紙鳶遞還給她,道:「我還給你,你拿什麼回報我?」
女童認認真真地看著他,遲遲不伸手接紙鳶,只問了一句:「你要什麼?」
男子的笑意愈濃,似將整片春光都含進了眸中一般,溫潤璀璨。他笑道:「嫁我為妻。」
女童聞言,戀戀不捨地看了他手中的紙鳶一眼,繼而道:「我不要了。」她說完,轉身就走。然而,一抬頭,他卻已擋在她面前。
他神色之中,微有驚訝疑惑,但笑容仍在,歡愉未減。他又將紙鳶遞上去,笑道:「方才是逗你玩的。我叫姜希,你也告訴我你的名字,我就還你紙鳶。」
女童猶豫片刻,伸手拿過紙鳶,回答:「梁宜。」
「絳雲」忽然笑了出來,開口道:「我當是什麼了不得的陣法,原來是『南華回夢』……」她起拂塵,輕輕一揮,金光乍現,將眼前那女娃並那男子一齊撕裂。剎那,幻象消散,眼前只餘一片白霧。
她面帶不屑,正要邁步向前,卻見白霧之中,飛出一隻桃紅色的蝴蝶紙鳶來。白霧又散,眼前赫然出現一座庭院,佈景雅緻,遍是些玲瓏山石,奇花異草。只見那細小白石鋪就的徑上,緩步走來一名少女。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,絲緞裙衫,並珠翠步搖,甚是雍容華貴。但她生得窄額鳳目,纖頰秀頸,眉目之間透著清冷寡郁。
待看到那桃紅紙鳶,她的臉上忽生驚訝,臉上漸生了笑意。
突然,線斷,那紙鳶晃晃悠悠飄落到她的腳邊。她輕笑,俯身將紙鳶撿起,正要端詳,卻聽牆頭有人開口,道:
「喲,我當這是誰家呢。原來是你呀。」
她抬頭,就見牆上趴著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年。他膚色微黑,眉目中略透狡黠,雖不是俊逸非凡的人品,卻自有一份輕佻靈動之氣。
「你是……」她捧著紙鳶,略有疑惑。
他趴在牆頭,手托著自己的腦袋,不滿道:「才多少年沒見呀,連我都不記得了。好歹我們也是鄰居,還日日一起玩耍。」他伸手指指自己,笑道,「項敏,想起來了沒有?」
她恍然大悟,「賴皮敏!」
少年眉頭一皺,「呸!」
她笑了起來,看了看手裡的紙鳶,道:「多大年紀了,還玩這個。」
少年面露不屑,道:「小爺的事,你管得著麼?」他頓了頓,挑釁道,「也是,你也不稀罕這些玩意。我聽人說,你做了有錢人家的童養媳婦,看你穿金戴銀,日子不錯嘛。」
她聽得這話,轉身就走。
牆上的少年見狀,後悔不及,下一刻,卻見她撿了一塊石頭回來,二話不說,對著他扔過來。
他慌忙閃避,身形一歪。只聽「哎呀」一聲,他便從牆頭摔了下去。
她站在院內,笑得得意。
好一會兒,他重又爬上牆頭,不滿道:「小爺跟你無冤無仇,你是要殺人不成!呸!潑婦!看上你的男人瞎了眼了!」
她聞言,立刻轉身,繼續找石頭。
「哇啊啊啊,你還來!」他驚道,「小爺不跟你玩了,哼!」
說完,他閃身下了牆頭,不見蹤影。
她站在院內,掂著手中的石頭,笑得愉悅。這時,卻有人開口,問道:「梁宜,你同誰講話?」
她丟下手中的石頭,轉過身去,就見到了那俊雅出塵的男子,他的身旁清風常繞,飄然卓絕。她垂眸,回道:「有個紙鳶落進來了,物主來尋,我跟他說了幾句話。」
男子伸出手來,道:「我去還罷。」
她搖了搖頭,「他說送我了。」
她說罷,抱著紙鳶,低頭就走。那男子站在原地,眼神之中,隱有戚色。
看到如此情景,「絳雲」的神情已是複雜莫辨。只需斬開,便能結束,可她卻遲遲不願舉動。她記得何等清楚,自那日以後,那少年常常帶著些新奇物什,趴上這個牆頭,同她閒扯。雖然他所說所言,淨是些招人生氣的混賬話,在她聽來,卻比那些前世今生、姻緣早定順耳許多。
記憶之中,她的父母也常來探望,卻只是說些讓她安心的客套話。父母家中雖不貧寒,但如此榮華富貴、錦衣玉食,又豈是尋常人家能比。女兒終究要嫁,何不早擇佳婿。她並非不知滿足之輩,只是,心頭空寂,無法消除。
她思慮之時,眼前景象又變。一場大雨傾盆,洗盡塵埃。那華服少女執傘站在雨中,呆呆看著牆頭。雨水打濕她的衣衫,她卻全然不顧。
直到那少年在牆頭上出現,帶著狡黠笑意,開口道:「梁姑娘,你身嬌肉貴的,這麼淋著,也不怕病了。」
她抬眸,沉默片刻,沒頭沒腦地說道:「我明日要成親了。」
少年似是一愣,卻依舊笑道:「總算要嫁了啊。也是,人家總不能白養你吧。」他說著,從懷裡取出一支簇花簪子來,拋給了她。
她接在手中,只見那簪上簇花被雨水濕透,蔫蔫答答的。
「便宜貨,你留著玩吧。也算是鄰居一場,給你份禮,免得你說小爺我小氣。」他笑著說道,「我走了……嘖,都是你,連累我都淋濕了。」
他說完,躍下了牆頭。
她握著簪子,眉頭緊皺。只是,她神情倔強,終是不露聲色。她茫然站了許久,才悻悻轉身。正在這時,卻聽人聲吵鬧,刀劍碰撞,叫人心驚,疾步出去,卻見院中侍女已是亂成一團,驚叫連連。
她剛要尋人問個究竟,卻聽咒語聲聲,隨那韻律,侍女紛紛化作輕煙,消失無蹤。
她不禁大駭,手足無措。
這時,她見自己的父母倉皇而來,看到她時,兩人一把拉起她,泣道:「好孩子,你受苦了。是爹娘對不起你……這姜公子,他……他不是好人,是個妖精!你快隨我們離開這裡!」
她聽到這句話時,又驚又怕,心頭卻又送了口氣。
見她不舉動,父母拉著她,匆匆往外走。
這時,微風乍起。只見那名喚姜希的男子出現在他們面前,神色微怒。
那父母二人立刻將女兒護在身後,厲聲道:「妖精,你別過來!」
姜希皺眉,斥道:「好一對忘恩負義的凡人!我許你二人榮華富貴、錦衣玉食,你們竟引方士前來對付我!」
梁父聞言,鼓足了勇氣,應道:「若當日知你是妖精,誰稀罕你的榮華富貴!」
姜希抬眸,望向了那少女,喚了一聲:「湘兒……」
少女面露厭惡之色,低頭不看他。
這時,只聽咒法聲音又起。姜希全身輕顫起來,神色痛苦。
三人見狀,忙往外走。待出了門,就見門外站著一排青衣道人,各個掐訣唸咒,神情肅穆。
她一眼看見,那少年正急急要往裡沖,卻被幾名道人攔住。看到她出來,他的臉上生了笑意,急切地喚了她一聲:「梁宜!」
他推開道人,幾步走到那三人面前,不滿地抱怨道:「什麼道壇陣法啊,一定要親族才能入內,都說遠親不如近鄰,我難道還算不得半個親戚麼?」
「你是項家的公子?」梁母認出他來,一時驚喜非常。
他點點頭,作揖打了招呼,又望向那少女,輕佻道:「早知道你嫁不出去,就不給你簪子了,白搭。」
她聽到這句話,方才的陰鬱驚怕蕩然無存。她皺起眉來,離開父母攙扶,直接對他上了拳腳。
他笑著閃避,驚呼道:「哇呀,不打妖精,你打我做什麼!」
見他二人如此,梁父梁母對望了一眼,安下了心來。
這時,一旁的道人上前,助道:「幾位快快離開此地為上。」
她卻不聽,追著那少年捶打。大雨如柱,已若無物。只那一刻,她如同解脫了一般,輕鬆暢快,無憂無慮。
……
幻像又變。
那眉目清冷的少女,著了嫁衣,含笑坐在閨房之中,對鏡理著青絲。
忽聽得叩窗之聲輕輕響起。她起身開了窗,斂了笑意,淡淡望著窗外之人。
只聽他依舊用輕佻的語氣開口,道:「喲,還沒到日子呢,就穿上這衣裳了。你就這麼想嫁給我?」
她望著他,並不動氣,只道:「是娘讓我試衣服我才穿的。」
他聞言,俯身趴在窗欄上,仿著她的語氣,道:「是爹娘說定了親事你才嫁的?」
她皺眉,「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?」
他忽然沉默下來,低下頭去,好一會兒不說話。
她不滿,正要關窗戶。他卻伸手抵著,不讓她關。
「梁宜……」他慢慢開口,道,「你我也算得上青梅竹馬,我小時候潑皮,時常欺負你,你……你可有記恨?」
她不屑,道:「原來你的臉皮沒我想的那麼厚呀。」
他笑了笑,道:「其實,你要是記恨我,或是……」他聲音緩了下來,「或是對這門親事不稱心,你告訴我好了,我保證不會厚著臉皮娶你……」
她一時不解,呆呆望著他。
「幹……幹嘛……」他竟紅了臉,結巴道,「我問你,是講義氣……你這眼神是什麼意思?算了,你別答我了,我走了……」
她看著他轉身,忽然笑了起來,朗聲喊道:「賴皮……」
不等她喊出那個可笑的諢名,他便憤然轉身,嗔道:「再這麼叫我,我跟你翻……」
他亦沒說完自己的話,她已抬手,輕輕按上他的肩頭,在他臉頰落下一吻。
他僵在了原地,呆滯萬分。
她紅著臉,笑道:「呸!誰稀罕嫁給你!」
說完,她關上窗戶,低頭而笑,又羞又喜。
片刻之後,只聽窗外傳來一聲歡叫,繼而又是笑罵聲:「梁宜!你給我等著!此仇不報非君子!」
……
看著眼前的幻像,「絳雲」竟微笑起來,眸中漸有淚光浮起,握著拂塵的手微微輕顫。斬開幻像,便能解脫,可是……這般情景,她如何斬得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