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13 章
殺念 [一]

  卻說褚閏生走在宅院之中,濃霧障目,他卻全無阻滯,輕快而行。

  

  忽然,眼前的霧氣散去,現出一個小村莊來。村中泥土鋪地,房舍簡陋,炊煙幾縷,裊裊染上晴空。村後一條蜿蜒小河,潺潺流動。河畔,幾壟茼蒿開了花,辛香之氣引來成群蛺蝶。村中的孩童聚在河畔,有往水裡摸螺螄的,也有追著蝴蝶玩兒的,嬉笑之聲,此起彼伏。村中老人見狀,忙上前呵斥,嚇唬說近水玩耍會被落水鬼拖下水去。孩童卻不聽,依舊戲耍。

  

  他靜靜看著眼前景像,唇邊漾出笑容來,自語般道:「你怎麼知道我想回家?」

  

  他說著,抬手輕輕一拂,眼前景像被勁風削開,零落消失。霧氣又聚,朦朧之中,他的眼前忽閃過一道靈光。他上前幾步,面前的,原是一堵石牆。隱隱光輝從牆中透出,帶出微薄霧氣。

  

  他已明白了幾分,開口念道:「世間萬象,皆為虛影。開我心眼,洞察真形。」

  

  隨他話音落定,石牆消失,現出一章經文來。他伸手取下經文,笑著自語:「原來是《南華真經》哪。」

  

  他說罷,忽又變了臉色。他入上清派不久,平日也未好好研習過經文。這《南華真經》他如何識得?如今,他所想所念,究竟是「褚閏生」,還是「普煞仙君」?

  

  他想到這裡,心頭又生鬱結。他靜靜看著手中經文,忽生一個狡邪念頭。什麼憑《道藏》於泰山封禪,便能號令天下仙妖。如今,便把這《南華真經》毀去,看那李延綃如何收場。

  

  他抿唇一笑,剛要動手撕經。卻又想到留著這經文在身邊,興許有用得著的時候。他斟酌片刻,終是折起了書頁,放入了懷中。

  

  他看了看四下,經文雖已揭下,但霧氣未除,道壇未破,想必是他處還有經文。他邁步,正要繼續尋找,卻見白霧之中,隱約有一名老者緩步而來,自是神獸白澤無疑。

  

  白澤站定,含笑道:「仙君出手,果然毫不留情。」

  

  褚閏生答道:「既是夢境,何需留情。」

  

  白澤頷首,道:「仙君定力非凡,老朽佩服。可惜,上清派中還是凡夫俗子多些,連那施、薛兩位觀主都抵不住這『南華回夢』。仙君不去搭救,豈非不妥?」

  

  褚閏生笑了笑,道:「我現時不過凡夫俗子。兩位觀主的道行都在我之上,若他二人不能自救,我去了又有什麼用處。」

  

  白澤聞言,含笑撫掌,「仙君這番取捨做得好。」他頓了頓,又道,「只是老朽好奇,仙君能否每次都選得這麼好呢……」

  

  「老先生不必故弄玄虛了。」褚閏生走上幾步,道,「你們太上聖盟要做什麼,我也知道幾分,不過我沒興趣插手。你們要覆滅上清,誅殺高功,都隨你們去。只是,在我眼前,不行。」

  

  白澤笑道:「即是如此,就請仙君將經文贈還吧。」

  

  褚閏生聽得此話,雙手環胸,笑道:「即是神獸白澤,怎不自己來取。」

  

  白澤知他蓄意挑釁,搖頭笑道:「仙君太高估自己了。仙君當真以為,太上聖盟忌憚於你?」

  

  褚閏生微微皺眉,心頭竟生出一絲不悅來,面上卻依舊笑道:「方才說我厲害的也是你呀。」

  

  「仙君當然厲害……」白澤笑笑,「但仙君身邊之人,卻不如是。」

  

  褚閏生聞言,想起了絳雲和池玄。一個心智未開,一個身患絕症……他身邊之人的確孱弱。反觀太上聖盟的黨徒,不說何彩綾,徐秀白和姜希也非泛泛之輩,如今,還有這個白澤……

  

  他正思索之時,忽聽清亮犬嘯,穿透雲霄。未過多時,清透罡氣層層鋪開,將宅中白霧盡數散去。他不禁寬了心,淺淺一笑。

  

  白澤見陣法被破,微微一驚,抬眸而顧。

  

  便趁這個空隙,褚閏生迅攻而上,一掌擊向他的天靈蓋。白澤慌忙閃避,卻不料褚閏生掌風一轉,擊他肩頭。他躲閃不及,受了那一掌。只覺肩上沉痛,應是筋斷骨折。他斂了心神,揮起手杖,迫開褚閏生的攻勢,退到了一旁。

  

  褚閏生站定,笑道:「神獸白澤,不過如此。」

  

  白澤忍著肩頭痛楚,含笑搖頭。他並不言語,只輕輕一嘆。

  

  那一嘆中,似有無奈惋惜之意,譏諷嘲笑之態。褚閏生皺眉,正要再攻,忽然,劍光凜凜,直迫眉睫。

  

  他旋身避開,定睛一看,就見一柄長劍破空而來。此劍不是旁物,正是薛弘都晦明雙劍的明劍。

  

  褚閏生抬眸,果見薛弘都站在不遠處,手扣劍訣,控劍攻擊。他驚訝之時,忽覺另一道劍風逼近,他翻身一躍,輕巧避開。那劍風正是晦明雙劍的晦劍,褚閏生眉頭輕皺,抬腿一踢一勾,將那晦劍踩在腳下,開口喚了一聲:「薛觀主?」

  

  薛弘都卻不答應,手扣劍訣,用力一揚。晦劍瞬間化作玄光從褚閏生腳下脫出,飛回了薛弘都手中。

  

  褚閏生已明白幾分,心中正擔憂,卻見明劍飛旋,復又襲來。他側身閃避,正想截下明劍,卻聽道音恢弘在身後響起。一股勁力包圍而至,他無從躲避,只得起掌以掌力相抵。此時,晦劍飛旋而來,直取他心口。他舊力剛去,新力未生,眼見那晦劍刺來,只得再起一掌,震開劍鋒。而此時,樂音陣陣,如浪捲來。他只覺心神駭動,一時竟使不出力來。眼見劍鋒將至,他只得貼地一滾,勉強避開。

  

  一番下來,他的樣子已有了些許狼狽。他起身,雙手交疊,起鐵帳訣,權作防衛。他開口,微怒道:「白澤,你對兩位觀主做了什麼?」

  

  白澤站在一旁,道:「老夫方才不是已經說過了麼。這『南華回夢』並非一般人可以抵禦。」他捂著受傷的肩膀,沉聲道,「相識一場,老夫奉勸一句,仙君要牢牢記得自己說過的話才好。」

  

  他說罷,淡淡一笑,隱去了身形。

  

  褚閏生憶起先前自己曾說不會搭救薛、施兩位觀主之事,愈發懊惱不忿。為何他所思所想,所行所為,都似被人算準了一般?區區神獸白澤,豈有這般能耐?他不必多想,就猜到了真正的幕後之人。能有這般心機計算,又與他結下仇怨的,唯有一人……

  

  「李延綃……」他咬牙,念出這個名字來。

  

  然而,他只不過半刻喘息,道音又起。他抬眸,就見施清雯站在一旁,手抱琵琶,聲聲彈奏。那樂音瞬息萬變,如嵐如浪,絲絲密密地將他困住,不露半分空隙。鐵障訣的護障在那道音之下,竟有瓦解之勢。與此同時,薛弘都雙劍又起。只見雙劍閃耀,合力而擊,眼見就要突破屏障。

  

  褚閏生心中焦急。要想挫敗這二人並非難事,只是,這二人現時都被法力操縱,若是下手有半分差錯,只怕……

  

  他滿心憂慮,但情勢卻不容他片刻思考。轉瞬之間,明劍破入,他眉峰一緊,仰身避開。卻不想明劍光輝之後,晦劍緊跟。他無力閃避,只得出掌阻擋。然而,晦劍無形,霎那化作劍氣,貫穿了他的手掌。他忍痛,側身一讓,勉強避開了要害。

  

  他連退數步,低頭就見掌中鮮血順著指縫溢出,帶出劇痛,想必掌骨已斷。他咬牙,輕輕抽著氣。

  

  薛、施兩位觀主兩人聯手,竟是如此厲害,他確是始料未及。手掌的痛楚,讓他愈發不甘憂慮。忽然,他想起自己被雷錐傷到手臂,何彩綾曾說過的話來:

  

  開天知,閉五感,便覺察不到痛楚。

  

  他心裡知道,若是如此,便離凡人越來越遠。但如今情勢,他若再不做些什麼,怕是就要命喪在九章聖道與晦明雙劍之下了。他想到這裡,不再猶豫,凝神調動內息,引導元神之力,充盈全身。

  

  剎那,耳畔再聽不到任何聲音,四極八荒,萬籟俱寂。他緩緩抬眸,眼前卻惟余了一片黑暗。身上再無任何痛楚,口中無味,鼻中無臭。一切都如消失殆盡了一般,蕩然無存。

  

  這般情景,他曾歷過。九煉天霜鏡中,何彩綾為了救他,曾封去他的五感,將他潛神之力完全引出,一蹴而就,煉化元神。那時,他心中唯有惶惑恐懼,甚至絕望無助。而如今,則全然不同。

  

  他的眼前忽然現出浩淼雲煙,絢爛星空。宇宙之大,微塵之細,竟無一不見,盡收眼底。耳畔,諸聲齊響。風過山巒,水陷淵海。雷震蒼穹,萌芽破土。世間萬物之聲,聲聲相和,迴響在心。身上所感,更是奇妙。再無肉體之限,四肢之滯。身體如融化了一般,與這博大自然合化為一。時光流轉,物換星移,世間變化,瞭然在心。引至高靈慧,生無上空明,去憂解愁,滅恨埋情。

  

  這時,晦明雙劍攻擊又至。他正是凝神之時,未作閃避。雙劍一前一後,穿過了他的胸口。

  

  他全身輕輕一震,往後退了一步。他低頭看了一眼血流如注的傷口,血色,引動他的眉睫。他的眼前忽染了一片殷紅,熾烈如火。

  

  依稀之間,他又見那少年的背影。他身形纖弱,孤身站在一片妖魔屍骸之中,手握的,惟有一環金輪。

  

  心中,有聲音淡淡響起,低訴道:「殺妖濟世?我沒有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……不殺他們,死的就是我……」

  

  他的胸口忽因這句話微微悸痛起來,他望向眼前的薛弘都和施清雯,自語道:「不殺他們,死的就是我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