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14 章
殺念 [二]

  不殺他們,死的就是我……

  

  這個念頭忽如蔓草一般抽芽生長,纏繞糾絞,模糊意志。褚閏生的眸中忽生了淺淡殺氣,周身旋風,凜冽逼人。

  

  一旁,施清雯扣弦,又起道樂,薛弘都劍指一劃,引晦明雙劍攻擊。

  

  褚閏生低頭,不屑地一哂。瞬間,他的身影一晃,倏忽來到了薛弘都身後。

  

  薛弘都被陣法控制,自然沒有尋常的驚訝之情,他轉身起掌,擊向了褚閏生。

  

  褚閏生側身,左手擒住他的手腕,右手扣向他的咽喉。薛弘都出掌格擋,又抬腿踢向了褚閏生的腰際。褚閏生鬆手退身,避開攻擊,繼而俯身掃腿,攻薛弘都的下盤。薛弘都縱身躍起,輕鬆避開。這時晦明雙劍回返,薛弘都輕輕一撈,便將明劍握在了手中。他落地,執劍突刺,取褚閏生的心口。褚閏生輕巧地左右閃避,卻又覺劍氣逼近。只見晦劍通靈,與薛弘都合作而攻,織出密集劍網。

  

  這般凌厲攻擊,常人如何招架得了。但褚閏生看來,這劍法緩慢柔和,一招一式,都清晰無比。每一個空襲,每一處破綻,都坦然眼前。他只覺身輕無比,意動則動,全無半分阻滯遲緩。劍鋒銳利,卻不能傷他分毫,甚至連他的衣袂都無法觸及。

  

  耳畔,忽起道音恢弘,鎮魂攝魄。褚閏生只覺全身力量又被那樂音牢牢纏住,但他的神情依舊悠然,全無方才的煩躁憂慮之情。他凝氣起掌,依舊擊向了薛弘都。薛弘都立刻揮動明劍,劍光交織,如同盾牆。此時,褚閏生卻猛然轉身,掌風震向了晦劍。這番舉動突兀迅捷,薛弘都反應未及,眼看著晦劍被擊落。

  

  褚閏生趁這空隙,一把將晦劍握在手中,劍鋒一轉,聚力劈向了薛弘都。薛弘都見狀,雖無驚訝恐懼之情,卻也有了片刻愕然。他正要起訣召回晦劍,褚閏生的劍鋒卻向下削去,直擊薛弘都手中的明劍。

  

  只聽雙劍相擊之聲響徹,引動層層蜂鳴刺耳。只見明劍灼亮,濺出耀眼流光。晦劍幽暗,溢出陰鬱黑氣。光暗交織,詭異非凡。加之劍鳴如泣,如淒厲哀嚎,更是駭人。須臾之間,雙劍皆斷。薛宏都身子一震,退敗開來。

  

  此時,琵琶音調一轉,嘹喨鏗鏘,竟似金石之音。那層層音波銳利如劍,直刺褚閏生的後背。

  

  褚閏生轉身,將手中晦劍的一截斷扔擲出,擊向了施清雯。晦劍雖斷,但靈力未褪,劍身陰氣環繞,帶出咄咄劍風。

  

  施清雯立行輪指,琵琶聲變,音成盾牆,將那晦劍阻擋在外。

  

  便是這一刻,褚閏生縱身而上,一掌震碎那盾牆,又復起一掌,擊向了施清雯。施清雯見狀,權以手中琵琶格擋。但聽轟然聲響,琵琶碎裂開來,施清雯亦被勁力擊倒在地。

  

  褚閏生上前一步,抬起手來,欲行殺招。忽然,他心神一蕩,想起了什麼來。若是這一掌下去,他便再也回不了頭了……

  

  這一想,他方才的殺意已消去大半。

  

  時日雖短,但他終究也是上清弟子。眼前之人,也曾給過他關心照顧。縱然她被幻陣所迷,難道惟有誅殺一途?他既開天知,難道找不到解除控制的辦法?

  

  他皺眉思索,手不自然地僵在半空,遲遲不落。

  

  這時,施清雯猛地一拍手中碎裂的琵琶,琴弦如箭,激射而出,攻向了褚閏生。

  

  褚閏生驚愕之時,忽然有一道勁風自背後而來,想必是薛弘都。如此一來,他無處可避,無處可逃,更無隙思考。惟有殺死其一,才得出路。他棄了猶豫,轉身一掌擊向了薛弘都。然而,薛弘都卻並不攻擊更不閃避,受了他一掌。

  

  褚閏生愈發驚愕,這時,薛弘都一把拉住了他手腕。褚閏生心知不妙,正要掙脫。卻不想,薛弘都只是微微使力,將他拉到了自己身後。

  

  褚閏生心中一震,驀然明白了什麼。下一瞬,他就見那衝著他來的四根琴弦刺入了薛弘都的身體。

  

  薛弘都方受了一掌,又遇如此攻擊,豈能無恙。他嗆出數口鮮血,神情痛苦至極。但卻全無退意,他伸手緊緊握住琴弦,啞著嗓子喚了一聲:「清雯……」

  

  施清雯竟是一愣,攻擊緩了下來。薛弘都見狀,扣起劍訣,對著施清雯的眉心一點。隨他劍指,氣勁湧入了施清雯的體內。她全身一震,跪倒在地。她略帶茫然地抬了頭,望向了薛弘都,「弘都?」

  

  薛弘都的臉上生了一絲笑意,他忍著痛楚,轉頭望向了褚閏生,道:「好孩子……你受苦了……」

  

  聽得這句話,褚閏生只覺如被雷電貫身一般。他的天知瞬間解除,五感復甦,手掌並那胸口的劇痛襲捲全身,他腳下一浮,無力地往下倒去。

  

  薛弘都見狀,伸手將他托住,扶他躺在了地上。此時,施清雯也已完全清醒。見褚閏生重傷如此,她滿臉愧疚懊惱,關切道:「閏生,你怎麼樣?」

  

  褚閏生只覺全身無力,竟連聲音都發不出來。他靜靜望著眼前的薛、施二人,心中慶幸不已,更羞愧難當,不禁紅了眼眶。

  

  薛弘都見他如此,沉聲道:「是我二人無能,累你至此……沒事的,你不會有事的……」

  

  他說著,輕輕扶著褚閏生坐起,繼而望向了施清雯,點了點頭。施清雯輕輕皺眉,繼而瞭然。她淡淡一笑,頷首相應。

  

  兩人在褚閏生前後坐定,調動內息,引動真氣,替褚閏生療傷。

  

  褚閏生只覺體內湧入兩道溫熱之力,遍行於血脈四肢,身上的創痛立刻減輕不少。他知這二人亦有傷損,若耗費真氣,必然雪上加霜。他開口,道:「我沒事,請兩位觀主住手……」

  

  施清雯含笑開口:「不必擔心,且凝神靜氣。」

  

  褚閏生心中愧疚愈盛,已生了無地自容之情。他搖頭,滯澀道:「我真的沒事……我剛才對二位觀主……」

  

  不等他說完,薛弘都便打斷道:「我二人被這幻陣所迷,即便為你所殺,亦無怨言。如今至此,若不能將你治好,我們有何顏面再稱『高功』?」

  

  褚閏生喉頭一緊,不知說什麼才好,不禁落下淚來。

  

  施清雯道:「閏生,閉目凝神,莫再多想了。」

  

  褚閏生心中百感交集,終是欲言又止,緩緩閉上了雙眼。他凝神片刻,忽覺不對。薛、施二人傳給他的真氣早已過了療傷之量,他睜眼,剛要阻止那二人。忽然,妖氣瀰漫,充盈四周。只見一眾妖物圍聚而來,虎視眈眈。

  

  薛弘都見狀,卻不驚不擾,只開口問道:「孩子,你的兵魂珠何在?」

  

  褚閏生不明白他的意思,卻又著急於眼前形式,直覺薛弘都可能有什麼解決之法,便伸手入懷,取出了自己的兵魂珠來。

  

  薛弘都和施清雯見他取出兵魂珠,兩人皆開口念道:「兵魂招來!」

  

  只見方才折斷的晦明雙劍與碎裂的九音琵琶皆化作光芒,飛舞而來,盤桓在褚閏生的兵魂珠旁。

  

  薛弘都和施清雯起身,齊聲念道:「兵魂融容,諸道合和。急急如律令!」

  

  隨他二人話音,光芒盡入兵魂珠中。珠子綻光,眩目無比,一時逼退了那眾妖物。

  

  褚閏生愈發覺得不妙,正要起身,卻覺自己全然無法動彈。光芒之中,只聽得施清雯開口,柔聲道:「褚閏生,我二人心脈受創,即便能脫身,怕亦是時日無多。上清後輩弟子之中,論悟性智謀,無人及你。如今,便將道行與兵器贈你。望你日後勤業精進,護佑同門,復興上清,方不辜負我二人之意。」

  

  「弟子難當大任,請兩位觀主三思!」褚閏生急急吼道。

  

  然而,兵魂珠的光芒漸漸將他淹沒,再聽不到任何回答。

  

  光芒之外,施清雯抬頭,對薛弘都微微一笑,道:「惟願他朝,能再與你撫琴舞劍。」

  

  薛弘都凝眸而笑,頷首道:「生死契闊,與子成說。」

  

  兩人言罷,皆斂了笑意,站直身子,迎向了那一眾妖物。

  

  ……

  

  但說此時,絳雲與池玄二人在宅院中尋找眾上清弟子。池玄的罡氣恢復,再無妖物敢輕易現身挑釁。加之七曜昭明鏡祛開霧氣,不少上清弟子已自行醒轉。一路上並無多少阻滯,便解救了大半的上清弟子。

  

  眾人齊聚,無不慶幸。但卻唯獨不見褚閏生與薛、施二位觀主。

  

  絳雲自恃嗅覺非凡,便自告奮勇,走在前頭領路搜尋。

  

  片刻之後,她察覺什麼,轉過身去,望向了池玄。

  

  她一停步,池玄亦停。她想了想,開口道:「你是不是走不動?要不我化回原形給你騎著?」

  

  池玄搖了搖頭,「不必。走吧。」

  

  絳雲皺眉,向他走近一步,剛要說什麼。卻見他退後一步,似是避讓。絳雲微驚,又上前一步。他依舊後退一步。如此幾次,她跺腳不滿道:「你什麼意思?!」

  

  池玄沉默,並不回答。

  

  絳雲愈發不滿,正要上前再問。忽聽悲鳴慘叫之聲,不絕於耳,伴隨妖氣隱隱,教人生懼。

  

  她正疑惑,卻見池玄動身,似要前去。她忙道:「我去我去!」說著,她縱身躍起,往那聲音傳來之處而去。

  

  待到了那裡,她甫一落地,便被眼前的景像駭住。

  

  那是何等血腥淒慘的場面。只見地上滿佈妖物屍體,血氣衝天,腥羶無比。褚閏生滿身鮮血,跪在這一片屍體之中。而躺在他面前的,是薛、施兩位觀主。

  

  血腥之氣,讓絳雲微微失神。她忙摀住口鼻,穩定心神。

  

  褚閏生察覺有人前來,微微抬頭,沖絳雲笑了笑。

  

  絳雲就見他臉頰上尚有淚痕,笑容之中唯有懊悔淒涼,一時間,竟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

  這時,一眾上清弟子趕到,見到如此情狀,無人不驚。待看見薛、施二人屍體,又有何人不悲。眾人一擁而上,跪在那兩具屍體之前,泣不成聲。

  

  褚閏生卻慢慢站了起來,一步步從屍體堆中走了出來。他抬眸,就見池玄站在不遠處,正看著那群痛哭流涕的上清弟子。

  

  池玄的神情依舊平和冷靜,無悲無喜。

  

  褚閏生看著他,靜靜感覺那隨他而來的清澄罡氣,繼而苦笑。

  

  讓褚閏生覺得諷刺的是,今時今日,這股罡氣,竟讓他覺得恐懼……

  

  他低頭,笑了出來。

  

  一旁,絳雲好不容易穩住了心緒,慢慢走到了褚閏生身邊,開口道:「閏生哥哥,發生什麼事了?你還好吧?」

  

  褚閏生抬眸望著她,點點頭,輕描淡寫地回答:「我沒事。」他環視一週,目光又落回了絳雲身上,「絳雲妹妹,徐秀白呢?」

  

  絳雲這才想起這個人來,她回憶片刻,老實回答:「沒看見。」

  

  褚閏生瞭然一笑,「我去找他。」他說罷,邁步就走。

  

  絳雲正滿心不解,卻見池玄走了過來,擋在了褚閏生面前,道:「不必去了。」

  

  褚閏生望著他,沉默片刻,方才答道:「師兄……若是不去,我撐不下去。」他說完,輕輕推開池玄,疾步離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