褚閏生站了許久,思緒紛繁,糾結纏繞,不容他片刻輕鬆。他思忖再三,終是收了長劍,尋找同門。
眾上清弟子知道這宅院妖物滿佈,詭異無比,兩位觀主又已身死,自然不敢久留。便將薛弘都和施清雯的屍體略微收拾,匆匆離開了此地。礙於天色地況,眾人也未走多遠,在宅院幾里外的樹林裡安頓下來。
褚閏生到時,天已微明。眾上清弟子正各自休整,看到他回來,每個人都用難以名狀的眼神望著他。
他看到吳亨亦在人群之中,只望了他一眼,便刻意地不看他。他不禁惶然,不敢再輕易上前一步。
這時,有相熟的師兄跑了上來,開口斥道:「褚師弟,你總算回來了!你也太莽撞了,怎能孤身一人追擊敵人?若有閃失,如何是好?」他說著,拉起褚閏生上下打量,「可有受傷?」
褚閏生微微驚愣,默默搖了搖頭。
那人見褚閏生身上衣衫皆被鮮血浸染,神色又是驚惶憔悴,自然不信,只道:「切莫逞強,先把這身衣服換下來吧!」
一旁的上清弟子也聚了上來,噓寒問暖。
褚閏生愈發驚惶,一時間竟是手足無措。
眾人見他如此,只當他是入門不久,未曾遭遇過這般慘烈戰鬥,又眼見兩位觀主身死,受驚恐懼所致,紛紛勸慰。
褚閏生慢慢定下心來,下意識地望向吳亨。吳亨卻依然不看他,只默默做事。這般情景,叫他愈發愧疚難堪。
這時,池玄走了過來,問褚閏生道:「絳雲呢?」
褚閏生微驚,這才回了神,「她去追徐秀白了……」他說完,才意識到事情不妙,絳雲至今未歸,莫非是有什麼差池?他竟一時恍惚,放任她一人離開……
池玄略帶疑惑地看了他一眼,繼而轉身,似要去尋人。
褚閏生見狀,忙上前道:「我去找她回來。」
池玄答道:「你顧著你自己。」
此話由池玄說來自然是沒有他意的,但此刻,褚閏生聽來,卻覺得有如尖刀剜心,鋼錐刺骨一般。顧著自己……若非他一心保全自己,事情又何以至此?而如今,若絳雲因他有什麼差池,他如何是好?
正當他糾結沉痛之時,一抹紅色赫然眼前。絳雲翩然落地,開口喚道:「呀,閏生哥哥,你在這裡啊。我在宅子裡找了好久!」她又望向池玄,笑道,「你也在這裡呀,太好了!」
褚閏生一下子放鬆下來,開口問道:「回來就好,沒事吧?」
絳雲有些不解,但立刻意識到褚閏生指的是徐秀白的事。她立刻回答:「哦,我沒事。那個……那個姓徐的跑得太快了,我都追不上。對不起,閏生哥哥。」
褚閏生心裡知道,以天犬之速,豈有追不上的道理,定是絳雲念及徐秀白救治池玄之恩,未曾動手。但如今,他已無心介意這些了,只笑道:「沒事就好。」
絳雲有些心虛,用力點了點頭。她又想起方才徐秀白囑咐她的事,開口便道:「我們回家吧!」
褚閏生一驚,不明白她突然之間怎麼會說起這件事來。
絳雲見他如此,便解釋道:「有人要害你,真的,我們離開這裡就好了。而且,你不是說,要我和池玄跟你一起回家的嗎?我帶你們走,很快就到了!」
她說完這番話,褚閏生還未回答,一旁的師兄弟已然憤慨。有人上前,斥道:「姑娘,你這話什麼意思?如今我上清蒙難,我輩弟子雖然才疏學淺,但也願不惜性命,捍衛師門。你卻要褚師弟臨陣退縮麼?!」
又聽有人道:「薛觀主和施觀主屍骨未寒,姑娘這番話究竟有何意圖?!」
絳雲皺眉,不滿地道:「你們真奇怪。上清派蒙難,又不是我們害的。那兩個人的死,又跟我們有什麼關……」
她的話尚未說完,不等眾上清弟子發怒,褚閏生便喝制道:「絳雲!住口!」
絳雲微驚,不再開口。
褚閏生轉身,對一眾上清弟子作揖道:「諸位師兄師姐,我絕對沒有叛出師門之意。她年紀尚小,又擔心我的安危,才會說出那些話來。還請包涵。」
眾上清弟子還想說些什麼,卻聽池玄道:「她不是上清門人,說什麼輪不到你們管。」
眾人聞言,怒不可遏,調轉了矛頭,正要訓斥池玄。
池玄不等那些斥責出口,便淡然道:「若不是她,你們沒命站在這裡。」
此話一出,眾人齊齊啞口。
絳雲哼了一聲,道:「嗯將仇報,還說得自己多高貴似的!哼!」
眾人雖有不滿,但也不便再多說什麼,悻悻散開。
絳雲喜上眉梢,撫掌笑道:「嘿嘿,我們贏了!」她說完,剛要靠到池玄身邊,卻見池玄退了一步,依舊是避讓之姿。
她皺眉,先前的疑惑愈發深重,她正要開口詢問,卻又被褚閏生打斷。
褚閏生笑道:「好妹妹,忙了那麼久,大家都累了。先休息吧。」他說著,抬手對著絳雲眉間的朱紅,輕輕一戳,「還有,別再亂說話了。你忘了,我們還要先把幻火救回來才行呢。」
絳雲捂著自己的額頭,心中雖是不滿,但想起幻火,便覺得自己方才所言,的確是有欠考慮。她皺著眉頭,點了點頭,應了一聲:「知道了。」
褚閏生滿意一笑,繼而對池玄道:「師兄,我的真氣有點亂,你幫我調息吧。」
池玄點了點頭,隨他走到了一旁。
兩人選了清靜的地方坐下,凝神理氣,便在雙掌相對的那一刻。池玄開口,道:「薛、施兩位觀主將道行給你了?」
「嗯。」褚閏生應了一聲,又輕聲問道,「師兄,我問你一件事……」
「說。」
「若有人被妖法操縱,一心要殺你,你會如何應對?」
「破法救人。」池玄回答。
「若是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呢?」褚閏生皺眉,又問。
「破法救人。」池玄依舊如此回答。
「若那法術無法破解呢?」褚閏生微有不甘,又追問了一句。
「沒有我破解不了的法術。」池玄的語氣平淡無波,但所說的話卻是霸道傲然,不容置疑。
褚閏生聞言,面露戚色,垂眸笑道:「我果然比不上師兄……」
「你不是我,無需跟我一樣。」池玄道。
褚閏生抬眸,默然無語。
池玄沉默片刻,忽然道:「你沒錯。」
褚閏生一驚,難以置信地望著他。
池玄淺淺一笑,道:「若你錯了,那二人不會把道行給你。」
褚閏生心頭感動,卻又愧疚難當,搖頭道:「師兄,你不明白……」
「既然我不明白,何必問我。」池玄道,「調息吧。」
褚閏生當即無語,卻又隱隱覺得好笑起來。是啊,問這個想法異於常人的師兄,又能問出什麼東西來。他又想得到怎樣的回答?他不由低頭笑笑,闔上雙眸,凝神調息。便在他心緒安定的那一刻,清透罡氣環繞而來,沁入心扉。他的腦海霎時清明舒暢,諸般煩惱,漸漸消散。
……
眾人休息了半日,商議之後,決計還是將兩位觀主的屍體帶回茅山安葬為上。眾人整理妥當,便起程由陸路回返。褚閏生一行自然跟隨,不在話下。
當夜江上遇襲,眾人匆忙上岸,也不知身在何處。待走出山嶺,眾人才知,此處竟已是唐國境內,離鄂州不遠。
眾人在入夜之前趕到了城鎮內,本欲在客棧內留宿,但礙於兩位觀主的屍體,便只得尋了城郊的一處廢園安頓下來,另派了幾名弟子去城內購置乾糧物品。
這一路而來,吳亨一直沉默不語。入了廢園之後,他同眾人一起收拾完畢,就跪在了兩位觀主靈前,不理旁事。一眾同門知他是施清雯的大弟子,痛心悲傷自然遠勝他人,幾番勸慰。但他卻依舊不言不語,神色之中,暗藏憤怒。
這番情形,褚閏生看在眼中。待眾人走開,惟余了吳亨一人時,他斟酌再三,還是走了過去,半跪下來,開口喚道:「吳師兄……」
吳亨抬眸看了他一眼,沉默許久,開口道:「我看過兩位觀主的傷勢了,他們是死在妖物手下。」
褚閏生聞言,微微有些慶幸。
吳亨又道:「如果我沒看錯,你先前用的,是薛觀主的晦明雙劍?」
褚閏生點點頭,坦誠道:「薛、施兩位觀主臨走之前,將道行和兵器都傳給了我……」他見吳亨眉頭深鎖,神色不悅,忙又接道:「我自然受之有愧,只望能找到合適的人選,交給他為上。」
吳亨聞言,不悅之色未曾消褪半點。他又是一番沉默,開口道:「我本來以為,你是初入門的師弟,平日對你多加照顧也是應該。但宅院之中所見,你的道行早已勝過同輩的弟子了……兩位觀主傳道行和兵器給你,自然是知道你的能耐。要說合適人選,誰還比你合適?」
褚閏生聽得這番話,只覺心中不是滋味,卻不知如何應對。
「你那些心思我不想再問了……既然兩位觀主將道行與兵器託付給你,便是將信任和責任一併託付。你是上清弟子,門派的安危便是你的安危。你若是不顧同門,臨陣退縮,如何對得起兩位觀主在天之靈!」吳亨斥道。
褚閏生只得點頭,不敢多言。
這時,在外置辦乾糧物品的弟子匆匆回返,進門之時,幾人皆是雙目閃光,神情激動。細問之下才知,原來,宋軍製造船艦,唐室亦有聽聞,自然懷疑其中意圖。而吳越國乃宋國附屬,若宋軍有所舉動,自然相助。如今,吳越國內派出信使,往南平送信。這封信函不是結盟事宜便是重大軍機。唐室已經派人攔截信使,但對方行蹤隱蔽,一直無果。如今傳聞,信使已至鄂州。若是信使順利離開,恐怕就難再阻截。如今,這些鄰近的小城鎮上都聚滿了唐軍,所有可疑人物都一一盤查。
此事本與上清派無關。何況宋、唐之間,乃是國事,上清一派也不便插手。但有趣的就是,傳聞太上聖盟派出了許多人手,亦為那些信使而來。
褚閏生依稀記得,也曾在宋軍營中聽過信使一事。看來宋軍與唐室一戰勢在必行了。但若能截下信使,得知軍機,說不定唐室能佔據先機……
他正思索,卻聽眾弟子道:
「太上聖盟與宋軍決裂,自然是要抓信使向唐室邀功!」
「這也不一定,太上聖盟看來想與宋軍修好,說不定是想要保護信使。」
「不論如何,太上聖盟害死了兩位觀主,我們要為兩位觀主報仇!」
「我們豈是太上聖盟的對手,還是回茅山從長計議!」
「難道對手在眼前,我們卻做縮頭烏龜麼?!」
……
褚閏生聽著這些話,暗暗思忖。先前是他栽贓嫁禍,讓宋軍對太上聖盟起了疑心。也因此才與李延綃結了梁子。若是唐室截下信使,得悉軍機,宋軍攻唐之事怕是要延遲。這對唯恐天下不亂的李延綃來說,才是最不想看到的局面。如今,他派人前來,自然是為了保護信使,與宋軍修好。
他想起李延綃之時,心頭隱生恨意,不禁暗暗咬牙。
眾弟子爭論不休,忽聽吳亨開口,道:「不必再爭了!既然太上聖盟在此,就算無力抗衡,也要好好查探。況且,我上清派蒙唐室眷顧,信使之事,也當盡力才對。」
眾人聞言,連連稱是。
吳亨又道:「我也知道,此事危險。我們道行低微,若是與太上聖盟交手只怕凶多吉少。如今,便只由道行稍高,身上無傷的弟子前去查探。」
此話一出,眾人紛紛應合。無人不自告奮勇,願為門派效力。
吳亨看著眾人,微微一笑,他繼而轉頭,望向了褚閏生。
褚閏生見狀,含笑抱拳,道:「一切聽憑師兄安排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