諸事已畢,眾人正要回返。弟子中卻有人道:「信使雖然截下了,可那書函還在,恐怕多生枝節。」
吳亨聞言,頷首道:「沒錯。我們便去江中一尋,務必找到那封書函。再者,我們本意截下信使,並無傷人害命之心,若能找到那兩名信使,也算是一件好事。」
褚閏生聽得此話,心中一沉。方才他一意爭勝,下手並未留情。雖說那道劍訣不是沖那兩名信使而去,但以劍訣之威,恐怕那二人非死即傷。他不禁有了些許愧意,但很快,他拋開了這些思緒。世上之事,豈能兩全其美。一直以來的優柔寡斷,已是沉重不堪。他並無斬殺那兩名信使之心,只是情勢所迫,不得不如此。他沒錯,他只需記著這些就夠了……
他雖這樣想著,卻終究無法完全安定下來。眼見其他師兄都往江邊去,他忙收了心神,跟了上去。
弟子中未受傷的,皆以道法護身,下水搜尋。但江水湍急,眾人忙碌許久,依然毫無發現。眼見天將放明,眾人上岸,稍事休息。
「怕是江水早已將人和信函都沖走了。大家多少都受了傷,還是回去吧。」弟子中有人道。
此話一出,引出一片沉默。
許久,吳亨開口,道:「我們回去吧。」
眾弟子得令,紛紛整理,準備回返。
褚閏生不由自主地轉頭,望向了那一片江水。晨光微露,溫潤遍灑。他身上的衣衫盡濕,晨風拂過,帶出一陣微涼。他靜靜站著,只覺心中驟生了空虛冷清之感,隱隱地,起了憂慮。
「褚師弟?」吳亨見他如此,走上前來,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褚閏生回過神來,笑了笑。
吳亨見他展顏,想他無事,便道:「走吧。」
褚閏生應了一聲,隨他離開。
眾上清弟子一路回返,談論起對戰李延綃時的情形,無不興奮。
褚閏生自然是他們談論的中心,但眾人說到他,他都只是應和幾聲,並不多言。他默默笑著,游離在眾人之外。不知為何,方才的空虛愈發明顯,他只覺自己的心神如斷線紙鳶,漂蕩沉浮,無法安定。
忽然,道旁的灌木叢中傳出一聲輕響。只見刀光一閃,一柄匕首破空而來。弟子之中,立刻有人起訣擋下了攻擊。眾人復又緊張起來,嚴陣以待。
就在這時,灌木之中衝出一個人來,大喊著攻向了眾人。眾人本想出手,卻見那人渾身濕透,身負重傷。眾人避開他的攻擊,一時不知該如何舉動。
「什麼上清派……」那人開口,他的聲音沙啞悲憤,蘊著深不見底的憎恨,「枉你們自稱修道之人……原來儘是些卑鄙無恥之徒!殺人償命!我要替驛長報仇!」
聽完他這番喊話,眾人隱隱明白了過來。吳亨皺眉,剛要說話,卻聽褚閏生的聲音顫抖,喚了一聲:
「殷大哥?」
那人聽得這句呼喚,猛然一驚。他帶著滿臉不信,抬眸望向了褚閏生,「閏生?」
一時間眾人都望向了褚閏生,滿心疑惑。
褚閏生看著眼前之人,心中已是一片空白。他還記得,臘月之時,他將一趟三百里加急的信函送到驛站,轉接完畢,他與眼前此人輕輕擊掌,算作道別。然而,再見,為何是如此場面。
他驚愕之時,那人幾步衝到了他面前,一把拎起了他的衣領。
「你真的入了上清派?!你和這群人在一起?!」那人滿目憤怒,衝著褚閏生吼道。
「我……」褚閏生亦是茫然無措,不知如何應對。
「告訴我,是誰動的手!是誰!」
褚閏生不由自主地避開他的眼神,顫抖著說不出話來。
吳亨上前,拉住那人,開口道:「這位大哥,先把事情弄清楚……」
「清楚?!」那人猛地甩開吳亨的手,怒吼道,「我清楚得很!」他目光如刀,掃過那一眾上清弟子,「你們剛才說的話,我都聽見了!截下吳越的信使是不是?我就是吳越的信使,來呀!來殺我啊!」
眾人見他如此情狀,都不知該如何是好,只得佇立靜觀。
那人忽然想到什麼,靜默了下來。待他再開口之時,他的聲音寒徹,恨意深重,夾雜著撕心痛楚,「閏生……他們剛才說的『褚師弟』……是你?」
褚閏生心頭一震,只覺自己的呼吸心跳陡然停止,四周剎那寂靜無聲。
那人二話不說,狠狠揮出了一拳。
重擊,讓褚閏生退了幾步。臉頰上傳來鈍痛,口中緩緩泛起一絲血腥。還不等他站穩,那人復又揮出了拳頭,口中怒吼著:「混賬!畜生!他是你舅舅!他是你舅舅啊!」
這幾句話如同尖刀一般,剜心剔骨。身上的痛楚早已麻木,心頭卻滴出血來。褚閏生的腦中嗡嗡作響,再無法思考。
那人本已身負重傷,幾拳下來已經耗盡了力氣,他無力再打,便一把將褚閏生推倒在地。他紅著眼睛,衝著眾人嘶吼道:「你們要截吳越給宋軍的信函?」他從腰間解下一個竹筒來,擰開蓋子,狠狠摔在了地上。竹筒跳躍了一下,滾到了一旁,裡面空無一物。
「信函早在三天前就送到了!你們截什麼?!你們到底要截什麼?!」
褚閏生聽到這句話時,猶如五雷轟頂。他慌亂地站起身來,一把拉住了那人的衣衫,顫聲道:「殷大哥,你說什麼?」
那人抽回衣衫,忿然吼道:「我說信函早已送出!你聽不懂麼!」
褚閏生顫聲問道:「你們不是送信,而是回返?」
那人望向褚閏生,沉痛,讓這中年漢子落下淚來。「是,我們是回返……可現在什麼都沒用了。我找不到驛長……我找不到他……閏生,他是你舅舅啊……」
褚閏生猛地轉身,奔向了那一片蒼茫江水。身後,眾人呼喊之聲,他早已無心理會。
他的心中,惟有一個念頭:找!哪怕翻江倒海,也要找到!
他不起咒法,便縱身入江。天雖放明,但江水之下,幽暗渾濁,不可視物。駭人窒息、頹然無助,將他層層壓迫。心頭的空寂,蝕心齧骨。
他不可自抑地回憶,宅院中白澤說的每一句話,徐秀白每一次的欲言又止,還有,李延綃憤怒中隱藏的笑意……
為何那時他只顧挫敗眼前之人?為何他認定只有截下信使才是唯一的勝算?為何他愚鈍到連那兩人是前進還是回返都分不清楚?
他明明已經開啟了元神,他明明可以御氣凌風,他明明可以放棄李延綃面對面地「截下」那二人的啊!
這些念頭,不想則罷,一想,他便覺五內翻騰、氣血如沸。那姓殷男子說的話,響徹在耳畔:
他是你舅舅!他是你舅舅啊!
一剎那,他的體內的力量不可控制,噴薄而出。江水翻湧奔流,化作滔天之勢。原本朗朗晴空,竟被江水遮蔽,幽暗詭異。冰冷疾雨,緊隨而下,打遍四野。
不知過了多久,那力量才稍稍收斂,江水復歸平靜。但那平靜卻愈發詭異,那浩浩江水,此時卻似被凍住了一般,不泛一片漣漪。
褚閏生是在江邊的一片淺灘上找到那一具屍體的。劍訣的力道從右肩橫貫而下,劈入了臟腑。如今,屍身在水中多時,已看不出一絲血色。許是漂浮撞擊,屍身的面目有些模糊,但他還是一眼便能認出。
他頹然跪倒在地,無力哭泣,亦無力憤怒,他只是默默跪著。漸漸地,他聽見自己的心跳紊亂、呼吸淺促,這才漸漸地回覆了神識。
「二舅……」他開口,聲音已是滯澀沙啞,幾不可聞。
他輕輕喚著,總覺得眼前之人隨時會睜開眼睛,抬手在他頭上敲個栗子,訓斥他。
只是,任憑時間流轉,眼前的屍體還是冰冷硬實,全無生意。他緩緩抬手,輕輕推了推屍體,依舊喚道:「二舅。」
回答他的沉默,終是讓他清醒了過來。他含淚咬牙,帶著哭音,一遍遍說著:「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不是……」
許久,他的眼角忽然注意到屍體的手中,緊緊握著什麼。他思忖再三,努力將那冰冷的手指掰開,取出了東西。
那是用油紙層層包裹的一封書信,雖在江水中浸了一夜,依舊乾燥清晰,未嘗受損。
紙上,用親切的口吻寫著:
——姐夫、姐姐雙鑑:
此書送至,弟已身死。此行奉軍令往南平傳書,弟已知凶險,九死一生。弟牽掛之事,惟有倩兒年幼,尚不知事。若弟遭遇不測,還望多加照顧。閏生雖常莽撞胡為,但性情溫厚,倩兒若許配與他,弟亦放心。
弟楊誠——
那是一瞬間的崩碎,原本修復起來的東西化塵歸土。懊悔、悲慟、憤怒、惱恨、無助、空虛……百種情緒一湧而上,侵吞一切。
他猛地起身,握著信函,一躍而起。
那一刻,天地之間陡生了一股凌厲戰意,夾雜著玉石俱焚的凶煞之息,席捲奔流。晦明雙劍立現,在他手中握緊。他毫無目的地揮劍,劍氣所過之處,山崩地裂,樹倒水湮。萬物悲鳴之聲此起彼伏,綿綿不絕……
他卻已然紅了雙眼,只聲嘶力竭地喊著一個名字:
「李延綃!」
便在這瘋狂躁亂之時,他忽然看見了一片桃林。縱然四周滿目瘡痍,這片桃林卻完好無損。桃實纍纍,枝葉搖曳,煞是可愛。
「彌天傘……」他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,迅攻而下,一劍斬了上去。
劍光飛濺,銳氣奔湧,但那桃林之上,力量無形,將所有攻擊化作了虛無。
他並不放棄,毫無章法地一劍劍劈斬,直到手臂受不住那股力量,斷經流血,依舊不停。
這時,護盾忽然解除,桃林化作一片虛無,一所華美宅院赫然出現。他生了一絲笑意,又起一劍,斬了過去。
忽聽那銀鈴般的嗓音呵斥,道:「小子!你瘋了!敢拆我的房子!」
隨那聲音同時,一道劍氣衝出宅院,將他的劍氣震開。
他落了地,抬眸。就見宅院的大門打開,那嫣然娉婷,踱步而出之人,正是何彩綾。
他並不多想,執劍攻了上去。然而,
他早已受傷,內息又亂,攻擊更是毫無章法。
何彩綾手中長綾一揮,便震開了他的劍鋒。他不甘心,持劍對著何彩綾,卻不在貿然攻擊,只冷聲道:「李延綃……」
何彩綾皺眉,答道:「你哪隻眼睛看到他在這裡?!」她上前一步,厲聲道,「還不放劍!」
他望著眼前之人,靜默了下來。空氣中,混著甘甜的瑞香之氣,緩緩流入胸腔,纏繞在每一寸骨血中,如此熟悉……他似乎能聽到,她用溫柔嬌媚的聲音一聲聲地勸他:
「回家吧……」
回家……
如今的他,還有哪裡可回?
他的手不自覺地鬆開,長劍離手,剎那化作了流光,消失無蹤。他凝眸,淡淡一笑,喚道:「仙女姐姐……」他說罷,無力地往下倒去。
何彩綾微微一驚,閃身到了他面前,輕輕攬上他的腰際,將他扶穩。
耳畔,他的聲音沙啞無力,卻依舊帶著笑意,低低道了一句:「賒我幾罈酒罷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