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此時,已近正午,廢園之中依舊一片寧靜。
絳雲乖乖在池玄身旁不遠處打坐調息,但心神始終無法安定,時不時就睜眼看看池玄。不知為何,她心中喜悅一如先前,久久不褪。她不禁想起初見他的時候,那時,因畏懼他的罡氣,她總是遠遠避開。相處日久,她漸而擺脫了恐懼,接受了那平靜美好。到了如今,什麼罡氣煞氣的,她無心理會。雖然不能靠近,但他在這裡,這便夠了。
她這樣想著,忍不住低頭輕笑。
腦海中,梁宜的聲音帶著無奈響起:「丫頭,你別忘了,他的前世可是滅了你全族的凶手啊。」
絳雲笑容一滯,略微思考,繼而回答:「我不報仇了。」
「啊?」梁宜微驚,「滅族之仇,這樣就不報了?」
「是我被滅族,又不是你被滅族。」絳雲認真答道,「我說不報仇就是不報仇!」
梁音沉默片刻,笑了出來,「丫頭,該說你笨還是說你聰明呢?這樣也好,反正你也贏不了他。」
絳雲聽到這一句,皺眉道:「能贏也不報仇!」
梁宜笑得愈發愉悅,正要再戲謔幾句,卻聽腳步聲從院外傳來。絳雲聞聲,立刻起了身,笑道:「一定是閏生哥哥他們回來了!」
她笑著,迎出門外,剛要開口,卻見人群之中並無褚閏生的蹤影。她皺眉,開口問道:「閏生哥哥呢?」
眾人聽她如此詢問,皆不開口,只是沉默。
絳雲見狀,隱覺不詳,正要再問,卻見幾名上清弟子抬著一具屍體,那屍體的樣貌似曾相識。她努力想了想,開口道:「那個驛站的驛長?」
吳亨聽得她這句話,驚愕道:「你認識他?」
絳雲走上前去,點點頭,「我第一次遇見閏生哥哥的時候就見過他了。應該是閏生哥哥的親戚吧。他怎麼會……」
吳亨猶豫許久,終是沉默不語。
「你們幹嘛都不說話?閏生哥哥在哪裡?」絳雲不禁有些著急了。
吳亨思忖再三,開口道:「他……他原本是去江裡找這具屍體,但我們趕到的時候,他已不知去向……」
「不知去向?」
絳雲皺眉,正要再問。卻聽池玄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,道:「不必問他們。」
絳雲轉頭,「可是……」她話未出口,就見池玄的掌中托著七曜昭明鏡。她頓時明白過來,臉上生了笑意,幾步跑了過去。她剛要湊近,卻又想起什麼,稍稍隔開了一段距離,小心翼翼地往鏡中看去。
然而,鏡中混沌一片,全無一物。
「這是?」絳雲不解。
「彌天傘。」
池玄話一出口,眾人皆驚。
絳雲皺眉,道:「又是那個惡仙?!」
池玄點點頭,收起鏡子,舉步往院外走去。
絳雲知道他必是去找人,便也跟了上去。
吳亨及一眾上清弟子見狀,剛要跟從,卻聽池玄道:
「不必跟來,你們應付不了。」
眾弟子聞言,皆露了不悅。
吳亨開口,道:「道行法力,我們是不如你。但若真要與何彩綾對戰,我們未必幫不上忙。」
池玄回頭,望著他,道:「你幫不上忙。」
吳亨愈發不悅,剛要反駁,卻見池玄神色平靜,語氣誠摯,並無嘲弄譏諷之意。他漸而明白,眼前之人說的不過是個最簡單明白的事實,只是一直以來他都沒辦法坦然接受罷了。不說眾弟子的道行法力遠不及池玄,單是昨夜一夜忙碌,又巡江數次,眾人的體力早已耗盡,只怕非但幫不上忙,反倒成了拖累。他想到這裡,心緒一下子平靜下來。他沉默片刻,道:「你自己也有傷在身,一切小心。」他說罷,解下佩劍,扔給了池玄。
池玄接住長劍,頷首淡淡應了一聲:「嗯。」
待那二人出了院外,吳亨輕輕嘆了口氣,繼而吩咐一眾弟子各自休息,不在話下。
……
彌天傘下,何彩綾的宅院中,已布下了宴席。醇酒佳餚,四時鮮果,繁花錦簇,曼舞清歌,一片奢靡之氣。
然而,哪怕眼前繁華滿目,身旁美人擁簇,褚閏生的心神,卻只在手中的酒杯上。
他身上的傷勢,只是粗略包紮,但此時,他早已不覺痛楚。心頭空寂,更勝先前,似將全身的感知都麻痺了一般,連那入口的酒都變得寡淡無味起來。
何彩綾見他如此縱飲,雖不知前因緣由,卻不多問。她思忖片刻,舉筷夾起一塊□肉,遞到了他唇邊。
他這才停了杯,怔怔地望著她。
她輕笑,問道:「可賞臉?」
他看了那塊□肉一眼,並不多想,張口吞了下去。口中的□肉,嘗來卻似木屑一般,全無滋味。他不禁拿起案上酒壺,大吞了一口,順下了口中的食物。他抬眸之時,卻見何彩綾又夾了一塊鰣魚,細細剔去了魚鱗魚刺,復又遞到了他面前。
「怎麼?不吃魚?」何彩綾含笑問道,「換口蕨菜給你可好?」
褚閏生忽生了笑意,他將酒壺抱在懷中,道:「仙子,我不是小孩子……」
「那方才叫我『姐姐』的,又是哪一個?」何彩綾放下筷子,笑問。
褚閏生聽得這句,笑意愈盛,他往後一躺,靠在了椅背上,長長地出了一口氣。很快,他收了笑意,沉聲問道:「為什麼對我這麼好?」
何彩綾聞言,掩嘴而笑,「好麼?」
褚閏生轉頭看著她,點了點頭,道:「好。」
他這般回答,倒讓何彩綾微微一愣,她沉默片刻,笑道:「好倒算不上。只是你師傅囑咐我不能欺負你,我照著做罷了。」
「仙子認識我的時候,我還不是上清弟子。」褚閏生道。
何彩綾輕輕一笑,垂眸不語。
「為什麼?」褚閏生復又問道。
「為什麼啊……」何彩綾捻起一縷青絲,悠然把玩。她眉眼含笑,神思卻在遠處,似在回憶。
許久,她抬眸,道:「說起來,第一次見你,你就礙我做事。硬生生地讓我放了三隻幼虎。那時候,你對我說了什麼,自己可還記得?」
褚閏生雖依稀記得,但只是搖了搖頭,等她說。
何彩綾盈盈笑道:「當日,我說你若放了那三隻小虎,他日虎傷人命,這份殺孽你也得擔上一分。而你答我,若有那日,你負責打虎救人,也上一件功德。」
褚閏生聞言,自嘲道:「我不過隨口胡說罷了。」
何彩綾道:「其實,我曾經也說過這般可笑的話。」
褚閏生淡淡一笑,「是麼?」
何彩綾點點頭,「救人也好,殺生也罷,我自以為是地仙之格,承負報應,亦能一人承擔。」她笑得落寞,道,「可笑的是,我高估了自己。縱有通天徹地之能,終究,還是承受不起……」
褚閏生聽得這番話,忽然笑了出來。
何彩綾望著他,不明就裡。
他笑了許久,直到氣息零落,才忍了笑意,開口道:「所以,仙子屢次救我,不是對我好,只是想看看,說出那般可笑話來的我,能撐多久……是不是?」
「不是。」何彩綾答得毫不猶豫。
褚閏生不禁一愣。
兩人同時沉默下來,好一會兒,褚閏生開了口,笑問:「仙子,你還收徒弟麼?」
何彩綾笑著搖了搖頭,「你那麼聰明,我即使什麼都不教你,你也能明白。不是麼?」
他低頭而笑,「是啊……我明白,你一時好言相勸,一時兵刃相向,其實,都是為我好。若我聽你的,早些抽身離開,也許就不會如此……」他的聲音漸而頹然蒼涼,只道:「你說得對,我承受不起……縱有通天徹地之能,也承受不起……」
他說罷,捧起了酒壺,繼續縱飲,不再多說一句。
何彩綾見他如此,輕嘆一聲,道:「你元神已開,哪怕喝光了我的『四神酥』,忘不掉的終究忘不掉,何苦呢?」
他看了她一眼,不答話。忽然,他嗆了口酒,猛烈地咳嗽了起來。
何彩綾不禁無奈,她伸手,輕輕替他拍著後背。
「仙子……」他咳得有氣無力,卻努力開口,斷斷續續地說話,「我說要回家……咳咳……是真的……我真的想回家……」
何彩綾眉頭輕皺,沉聲答道:「我知道。」
他抬手,緊緊抓住她的手,淒聲道:「為什麼會變成這樣……為什麼會變成這樣……」
何彩綾只覺他的手冰冷非常,想必是他全身濕透,著了寒氣所致。她低頭看著他的手,先前他持劍與她的彌天傘相抗,早已傷了手臂經脈。如今,他的手青紫浮腫,隱隱有血水順著他的手臂而下,漫透指尖。她只覺心底微涼,不由地輕輕握起他的手,道:「你醉了。」
他抬頭望著她,眸中已是水色泫然。只是,他卻忍了淚,笑道:「我該走了。」他說罷,不等她回答,便起身邁步。
何彩綾見他步伐踉蹌,嘆了口氣,起身跟了上去。
不出十步,他便脫力,軟軟往下倒去。
何彩綾輕輕扶住他,見他已然昏睡過去,不禁笑道:「我就說你醉了嘛。」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