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久違的沉睡,沒有夢境相擾,沒有心緒糾纏。這般深切寧靜,安撫心神,平復傷痛。
褚閏生睜開眼的時候,便見自己身在高床軟枕之上,錦被紗帳之中,這般情形,似曾相識。他慢慢坐起身來,發現衣裳都已換過,身上亦再無痛楚。他微微驚訝,忙撩起袖子來,果然,手臂上的傷痕盡數消失,每一寸肌膚都完好如初。他又拉開了自己的衣襟,低頭看時,胸口的刀傷劍痕也已不見。能做到如此的,只有何彩綾了。他不禁想起先前何彩綾替他療傷的情形,一時間,竟有些尷尬。
正在此時,有人挑起床帳,笑道:「你醒了。」
褚閏生一驚,不自覺地拉緊了衣襟,往後縮了縮。
來者,自然是何彩綾。她見褚閏生如此,掩嘴笑道:「喲,害羞啊?」
褚閏生聞言,愈發尷尬起來,他不由避開她的眼神,努力思索片刻,卻終究想不起先前發生的事來。只得岔開了話題,低聲問道:「我睡了多久?」
「一天一夜。」何彩綾在床沿坐下,道。
「一天一夜……」他微微驚訝,不知不覺間,竟已有如此之久。他抬手,輕輕撫上自己的額頭,這才想起,自己已有很久沒有好好入睡。一直以來的辛苦忙碌,讓他差一點就忘記了,即便道行精進,他終是凡人之軀。
「整整一壺『四神酥』哪。雖說你不受咒力所制,但酒力難抗,若是常人,怕是要睡上一個月。」何彩綾輕笑,道,「看你的樣子,也還沒全醒嘛。要不要躺下再睡會兒?」
褚閏生放下手來,淡淡一笑,搖了搖頭。
何彩綾見他沉默,思忖片刻,道:「這一次,又是哪個許了你一生一世的人不要你了?」
褚閏生愣了愣,抬眸看著她。只見她眉目含笑,微帶戲謔,分明只是玩笑。依稀記得,他上一次借酒消愁,也是恰好遇到她。那時,她問因由。他便輕描淡寫、避重就輕地答她:有兩個許了他一生一世的人,都離他而去。
何彩綾笑道:「事不過三,否極泰來,你也差不多該遇到命定之人了。要不要替你算算姻緣?」
褚閏生聽得這番話,低頭笑了出來,「怎麼學起我師傅來了。」
何彩綾微微挑了挑眉梢,道:「他算得再准,別人不過尊一聲『半仙』。我可是貨真價實的仙女。你信誰?」
褚閏生望著她,認真道:「師傅。」
何彩綾皺眉,笑嗔一句:「不識抬舉。」
「是威武不屈。」褚閏生答。
兩人同時笑了出來,一時歡愉,掃盡了方才抑鬱。
這時,有人叩門進來。
褚閏生認得這名婦人,正是那花妖柳精的主人。這老婦人如今看來,又年輕了幾歲,愈發溫柔婉約。
「仙子,褚公子。」她手捧著托盤,緩步走到了床前。
何彩綾抬頭望向她,微笑頷首,繼而拿起了托盤上的東西,遞給了褚閏生,笑道:「睡了那麼久,你該餓了。凌霄煮的粥,可不是誰都有機會喝到的哦。」
老婦人聞言,連忙謙道:「仙子謬讚。」
褚閏生接過那碗粥。白玉碗匙,讓碗中的粥愈發顯得細膩晶瑩,絲絲淡緋點綴其中,煞是可愛。熱氣氤氳可見,帶出絲絲甜香。
見他遲遲不動,那名喚「凌霄」的老婦人面露憂色,道:「放了荷花蜜,褚公子可是介意?」
褚閏生聞言,笑著搖了搖頭。他拿起玉匙,輕輕攪著碗裡的粥,卻始終提不起食慾來。週遭安靜下來之時,他的心緒便又陷入了空寂。那一日的情形歷歷在目,江水之聲,似在耳畔。劍訣之威,仍動心魄。心頭,如千針穿刺,再不容他片刻輕鬆。
他已是罪不可恕,怎能一夜沉酣?怎能無傷無痛?如今,又怎能若無其事,嚥下這碗粥。
便是他停下攪拌,深深皺眉的那一刻,他聽見何彩綾開口,道:「回家去吧。」
這句話狠狠撞進了他心裡,他不敢抬頭,依舊望著掌中的粥,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著。
「既然是家,總能回去的。」何彩綾的語氣雲淡風輕,「血肉羈絆,是最強最牢的緣分。哪怕負盡天下,為世人厭棄,親恩亦不斷絕。」何彩綾笑著,道,「聰明如你,難道還不明白這個道理?」
褚閏生聽她如此說,便知道她已知曉發生之事。十二使符與她心意相通,這也是意料之中。只是,聽她說那番話,一時間,心中竟悲慟起來,讓他不自禁地落下淚來。他一驚,忙抬手擦去,但淚水卻不受控制,任他如何忍耐,依舊不停。
「哎?為什麼會這樣?」他笑了起來,自嘲著道,「奇怪。我明明……」
不等他說完,何彩綾伸出手來,輕輕撫上了他的臉頰,說道:「回家吧。做錯了事,打過罵過,也就罷了。若再不行,還命於父母,也是應當。有什麼可怕?」
他望著她落淚,只覺心中的空寂慢慢被溫熱填滿,諸般恐懼無助,漸漸消失。
何彩綾有笑道:「還有家可回,就夠你得意的了。你還哭給誰看?照你這樣,我這種無家可歸的,豈不是要天天以淚洗面才行?」
褚閏生聽罷,深深呼吸幾次,安穩了心緒,笑道:「是我不好,我不該得了便宜還賣乖,請仙子恕罪。」
何彩綾聞言,笑道:「知道就好。」她的手離開他的臉頰,轉而輕輕抬了抬他手中的粥碗,「吃東西吧。」
褚閏生點點頭,舀了一匙粥,送入了口中。溫熱甘甜的味道,讓他笑意愈濃。
何彩綾見他如此,盈盈一笑,道:「吃完東西,我送你出去。」
「嗯。」褚閏生應了一聲,低頭喝粥。
然而,第二匙粥尚未到嘴邊,他忽然皺了眉,神色大變。
何彩綾察覺異樣,開口問道:「怎麼了?」她還未等到回答,就見粥碗自他手中跌落,他俯身,嗆出了一口鮮血來。
她見狀,忙伸手扶著他。不過轉眼的功夫,他的臉色已是蒼白如紙,肌膚冰冷,經脈浮凸。真氣血脈,全然顛亂。五臟六腑,皆被腐蝕。她已知曉幾分,低頭望向了那碗粥。晶瑩的白米之中,絲絲淡緋,如活物一般,若隱若現。
「腐骨蝕心。」何彩綾念出這個名字時,已是怒不可遏,她轉頭,望著一旁的老婦人,厲聲道,「凌霄!你好大的膽子!」
老婦人一臉懼色,正要說什麼,門口卻傳來了一個溫和的男聲:
「膽子大的人,是我。」
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,褚閏生狠狠咬牙,忍著痛楚,翻身下了床,嚴陣以待。
門口之人,正是李延綃。
何彩綾看著他,眉頭緊皺,雖有不悅,但怒氣卻失卻大半,「你又是為了什麼?」
「他與我為敵,我要他死,如此而已。」李延綃回答。
何彩綾皺眉,剛要說話。忽然,數個黑甲士兵衝入房內,沖褚閏生而來。
何彩綾正要舉動,卻聽李延綃喊道:「不許救他!」
何彩綾的行動一緩,那些士兵便繞過了她,攻向了褚閏生。
褚閏生正要喚出長劍相抗,體內真氣卻全然不受控制。氣血翻覆,經脈逆轉,劇痛瞬間奪了他全身的力氣,迫得他跪倒在地。他只覺五臟六腑都似被刀絞,喉中又是一陣腥甜,轉而又嗆出鮮血來。
士兵趁此機會,一擁而上,將他摁倒在地。
「鬧夠了沒有?」何彩綾見狀,開口斥道。
李延綃搖頭,「不夠。」
「你……」何彩綾不禁又生了怒意。
「他與太上聖盟為敵,更一心殺我。你若不信,可問未符。為何還執意救他?」李延綃道。
何彩綾眉頭緊皺,片刻之後,開口道:「他救我一次,我今日還他。」她說完,轉身走向了褚閏生。
「今天,你只能救一個!」李延綃說出此話,一把拔出了身旁士兵的佩刀,橫在了自己的頸項之上。
「你威脅我?」何彩綾站定步子,並不回頭,冷聲詢問。
「他的能耐,你比我清楚。我今日若殺不了他,日後必死在他手下。」李延綃道,「你救他,與殺我何異?!」他微微一頓,高聲道,「你難道忘了,我才是你的親人!」
褚閏生聽得這番話,心中感觸,複雜糾結。他忽然生出可笑的妄念來。他竟希望,今日,她選的人是他,不是李延綃。可他的心中,卻又清楚地知道,這卻是最不可能發生的事。她方才所說的那些話,如今想來,竟讓他隱隱心痛。沒錯,血肉羈絆,是最強最牢的緣分。與之相比,他算什麼?
可究竟是什麼,讓他變得如此愚笨痴頑。為什麼事實擺在他眼前,他卻不願意死心?為什麼還會抱著渺小的希望,等著她做一個不可能的回答?
何彩綾低垂著眉睫,靜靜站著,似是猶豫。
李延綃看著她的背影,帶著蒼涼開口:「他死了,還有生生輪迴。而我呢?」
聽到此話,何彩綾閉目,長嘆了一聲。她慢慢轉過了身去,望著李延綃,道:「罷了,隨你高興吧。」
聽到這句話,褚閏生闔上了眼睛。
原來,這種痛,比毒更猛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