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延綃看著眼前情勢,臉上的笑意若有似無。他將佩刀遞還給身旁的士兵,開口道:「押他下去。」
士兵聞言,架起褚閏生,往外走去。
待士兵離開,何彩綾舉步,亦走到了門外。
李延綃見狀,開口問道:「你去哪兒?」
何彩綾喚出醜符,輕輕躍上了牛背。她輕輕招手,收回了彌天傘,她垂眸,這才開口,道:「我現在才明白,你為何要我在這裡等你……延綃,其實,我很久以前就知道,你早已無需我的保護。只是,你始終是我唯一的親人……」
她說罷,座下白牛頓蹄,騰身入雲。
李延綃皺著眉頭,目送她離開,繼而又咳嗽了起來。
一旁隨侍的未符見狀,上前攙扶。
李延綃咳了片刻,好不容易緩下了呼吸。他望著天空,終是一語不發,轉身往關押褚閏生之處走去。
宅院東南,有一處水牢,綿延地下,陰冷潮濕。如今雖是六月天氣,水牢之中卻冰寒刺骨,一如冬日。
李延綃走進水牢之時,士兵在褚閏生身上搜出了一頁《南華真經》,恭敬地奉上。
李延綃看了那頁經文一眼,淡淡一笑,臉上的神色已然是勝者姿態。他繼而望向了階下的褚閏生。他依舊被士兵壓制,跪在及腰的水中。雙目微闔,並無悲喜。
李延綃輕嘆一聲,開口道:「褚公子,在下一直盼望,能有機會與褚公子促膝長談,今日,總算是有機會了。」
褚閏生緩緩睜眼,望向了他,神色之中微有厭惡,他虛弱道:「你不是想殺我麼,還跟我廢話什麼?」
「沒錯。在下是想殺你,不過……」李延綃道,「你既有然有心與我斗,我便陪你玩上幾局。如今,你可盡興?」
褚閏生笑了一聲,不置可否。
「知道麼,自你上一次將我十幾名黑甲精騎的靈慧魄打散之時,我便日夜思索。要怎麼做,才能讓你生不如死。」李延綃的語氣輕鬆無比,「親手殺死自己的親人,滋味如何?」
褚閏生的身子一震,神色因痛苦而凝重非常。他思忖片刻,開口問道:「你如何知道信使是我的親人……」
「你果然忘了很多事啊。當日我讓徐兄弟去暗殺宋軍將領和造船工匠,是你出手救了那些人,壞了我的計畫。那時候,徐兄弟應該問過你,為什麼多管閒事,自答說了什麼,可還記得?」李延綃反問。
褚閏生細細想過,心中剎那冰冷,他聲音微顫,道:「我祖籍華亭,是吳越人士……」
李延綃點點頭,「對。你毀去黑甲精騎靈慧魄的那一日,以兵魂珠為引,找到了被彌天傘隱藏的何宅。我知你是來報復,但礙於種種緣由,未曾動手。那夜之後,我便派人到華亭徹查你的身家。然後藉吳越國向宋軍傳書之機,假借宋軍之名,指定了送信之人。」
褚閏生望著他,難以置信。
「不過,若不是後來你設計破壞我與宋軍之誼,亂我大局。我興許,不會用上這個棋子。」李延綃道。
「因為我破壞了你的大局,你找來了白澤,設計讓我間接殺害薛弘都和施清雯兩位觀主,使我在上清派中無法立足……」褚閏生道。
「不錯。上清派中,大多擁護唐室。我適時放出信使的消息,再讓盟中兄弟參與其中。上清弟子知曉,自然有所行動。而你,急於表明立場,豈能坐視。況且,你不是沉得住氣的人,一定一心想找我報仇。你越是如此,越容易入局……」
「所以,你的落敗,不過偽裝……」
「當然了,不只是我。『網元天綱』乃雷部神器,你不覺得,贏得太過簡單了麼?」李延綃笑道,「那夜,你的劍訣太過剛猛,我的下屬費了很大力氣,才保住了一名信使。不然,你連殺的是誰都不知道,豈不可惜了?」
褚閏生怒視著他,痛楚和憎惡讓他的呼吸沉濁,雙目泛紅。他努力想掙開士兵的壓制,但全無成效。
「哎,別亂動。『腐骨蝕心』雖然不至於讓你沒命,但能打亂真氣,讓你無法動用法力。這痛苦,可不輕吶。」李延綃關切道。
「要殺就殺,何必用這不入流的毒藥!」褚閏生拼盡了力氣,大聲喊道。
李延綃搖頭,笑道:「若要你死,我何必用毒。」他輕輕咳嗽幾聲,又道,「又何必選在她面前……」
褚閏生微微一愣,驀然明白了什麼,「我找到這處宅院,不是偶然?」
「沒錯。」李延綃點點頭,他踱了幾步,嘆了一聲,「知道自己親手殺了親人,你雖恨我,卻更恨自己。若我當時殺你,豈不成全了你?我想到一個更好的法子,就是讓她出現在這裡,然後,被你找到。」他的神色之中,微有不悅,「她什麼都好,就是容易心軟。嘴上說會殺了你,真見到了你,卻總下不了手……我知道,她一定會替你療傷、安慰你、開解你……而她,也一定有辦法讓你釋懷。」
李延綃笑了起來,道:「在你想『求生』的時候用上這份毒藥,才最有意思啊。」
褚閏生已說不出話來,眼前之人,竟讓他生了恐懼。他剛生了這念頭,就狠狠壓抑。事到如今,他怎能在此人面前露出一絲懼色?!他咬牙低頭,不再理會李延綃。
李延綃見他如此,笑得愈發愉悅,「你可知道,我現在又為什麼留你性命?」
褚閏生充耳不聞,閉目沉默。
李延綃不以為意,依舊自顧自道:「你應該感覺得到吧,彌天傘已去。你說,第一個找到這裡來救你的人,會是誰?」
褚閏生微驚,他明白過來的時候,不禁吼了出來:「不准你動他們!」
李延綃的眼中帶著一絲殘酷的快意,道:「你放心,我不會殺他們的。」他微微停頓,笑道,「……我早已安排妥當,他們必定會為救你而死。」
「你想怎樣?你究竟想怎樣?!」褚閏生顧不得身上的傷痛,聲嘶力竭地吼著。
李延綃的快意愈盛,道:「我在等你求我啊……求我殺了你。」
不可遏制的怒氣,引動了褚閏生的心緒,刺激了毒性。剎那之間,氣血逆亂,臟腑絞痛,他嗆出血來,再無力開口。
李延綃笑了起來,歡悅暢快。忽然,笑聲被咳嗽取代,他的神色中染上了痛苦。
一旁的未符見狀,恭聲道:「公子,此處寒氣森濃,您還是回房吧。」
李延綃微微喘息著,點了點頭,他吩咐士兵道:「犬血幡』來將他綁了。」他說罷,正要離開,卻又想到什麼,笑著又補上一句,「別讓他自盡。」
褚閏生的意識已開始漸漸模糊。「血幡」纏身之時,絲絲痛楚讓他略微清醒。血脈之中,多了什麼,如水蛭一般,吸吮著他全身的血液。口中,被塞入冰冷堅硬之物,隔開了牙齒與舌頭。
依稀之間,他隱隱感覺到了一股力量。澄澈明淨,清冽無邪。那力量若有似無,卻愈來愈近……
他想喊些什麼,但口中之物阻了他出聲。驟然的無望,讓他萬念俱灰。
那個人一定會救他,哪怕耗盡自身。一如,前世那般……
他不是普煞,卻最終還是走到了普煞希望的結局……
……
卻說池玄和絳雲找了一日一夜,依舊毫無斬獲。雖有七曜昭明鏡在手,卻對彌天傘的威力毫無辦法。
絳雲在空中巡了數圈,終是無功而返。
她悻悻落地,走到池玄身旁,皺眉道:「可惡!根本找不到!那個惡仙,究竟把閏生哥哥藏哪裡去了!」
池玄聞言,並不開口,繼續尋找。
自昨夜開始,他便甚少開口,這般沉默,終是讓絳雲擔心起來。她上前幾步,開口道:「你累了。」
池玄這才出聲,道:「無妨。」
「你累了!」絳雲重複。
池玄望向她,又道了一聲,「無妨。」
絳雲不滿,剛要上前,卻又想起罡氣煞氣相剋之事,只得止了步子,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,開口道:「你一夜沒睡,才不會『無妨』!你坐下休息,我去找水給你。」
池玄剛要說什麼,忽然風起,曳動林葉,颯颯作響。他手中的七曜昭明鏡驟然綻光,現出一片宅院來。
絳雲見狀,已明白了幾分,「彌天傘解開了?」
池玄看了寶鏡一眼,點點頭,道:「走吧。」
絳雲滿心擔憂,只想阻止他,她剛要開口,腦海卻莫名地浮現出廣昭的樣子來。她不會忘記,百年前的那一天,他回頭看她的那一眼。平靜冷清,不過表象,他亦有絕不退讓的堅持。而如今,她眼前之人,亦是如此。相識至今,她又何曾見過他在生死關頭袖手自保。
她忽然覺得,自己比任何時候都瞭解他。當仁不讓,義無反顧。雖不言語,瞭然在心。
她笑了起來,不再多言,跟上了他的步伐。看著他的背影時,她卻又有了新的擔憂。此時此刻,出現在她腦海裡的廣昭,牽動那些慘烈回憶,隱隱讓她覺得不祥。她暗咒自己幾句,壓下了這詭異念頭,跟緊了幾步。
……
不過片刻步行,兩人便到了一座華美宅院之前。白牆青瓦,朱門紅燈。牆內繁花錦簇,染出一片紅霞。此刻,宅門大開,似是迎客。
「丫頭,是陷阱。」梁宜的聲音響起,對絳雲道。
「陷阱?」絳雲看了看宅內,又看了池玄一眼。
池玄的神色平靜如夕,開口對她說道:「離我遠一點。」
絳雲點頭,縱身飛起,浮在了空中。
待她退開,池玄的罡氣瞬間展開,蔓延四周。他稍稍調整了呼吸,邁步往宅內走去。
絳雲剛要跟上,卻聽梁宜無奈笑罵:「真是的,都說了是陷阱了……」
「沒關係。」絳雲想了想,道,「他很厲害啊。」
「再厲害也是凡人之軀。」梁宜道,「我若是你,一定把他打暈,然後離開這裡。」
「胡說八道!」絳雲不滿。
「好了好了,知道你下不了手。」梁宜無奈,「還不跟上,唉。」
絳雲雖想反駁,但還是嚥了下去,飛身入了宅院。方一進入,她便愣住了。空氣中,混著濃重的血腥味,湧進肺腑。而那味道,熟悉無比……
「閏生哥哥?」她大驚,四下環顧起來。
正在此時,一抹紅色一閃而過。絳雲轉頭,卻見一丈紅幡捲向她來。她並不猶豫,亮出了利爪,正要割裂紅幡。卻聽梁宜喝止,道:「是『血幡』!丫頭,別攻擊,躲開!」
絳雲立刻旋身,避開攻擊。但那紅幡卻似活物一般,再次攻擊而來。
絳雲微惱,卻又察覺了什麼。此幡色紅如血,而方才她聞到的血腥之氣,便是由這它而來。她驚訝不已,正要再次閃避,那紅幡卻忽然裂成了十數片,包圍席捲。
絳雲一時驚慌,閃避不及。便在此時,池玄一躍而起,擋在了紅幡之前。
紅幡攻擊停滯,重新並為一塊,退縮消失。
「這是什麼玩意啊?」絳雲皺眉,問道。
「『血幡』……」池玄開口回答,「吸人鮮血,乃化動力。」
「吸人鮮血?!莫非是閏生哥哥被……」絳雲驚道。
「應該是。」
池玄話音剛落,血幡又現。
絳雲正要上前應對,卻聽梁宜道:「別動。越是與血幡糾纏,你閏生哥哥的血就失得越多。」
絳雲聞言,抬眸之時,就見那血幡暴長數丈,將她和池玄包圍起來。愈發濃重的血腥氣,讓絳雲微微有些失神。她甩甩頭,穩住心神。
「不能攻擊,那要怎麼做?」她看著滿目的紅色,不由煩躁。
耳畔,忽然想起了清脆的拔劍聲。
絳雲微驚,轉頭望去。只見池玄已然拔劍出鞘,他手執長劍,看著眼前如同活物般的血幡,神情嚴肅異常。
絳雲看著那鋒利劍刃,緊張萬分,出聲喊道:
「不能斬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