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43 章
鬼域 [二]

  卻說燈樹一滅,宅院之中諸多人等皆有察覺。

  

  商千華抬眸,遠眺片刻,輕嘆了一聲。方才見火鳳燎天,又有九棵燈樹現形,想是上清派高功陳無素的九幽燈儀。此燈儀可照徹冥府,引渡亡靈,乃上善之法。但如今,一燈熄滅,怕是有了什麼差錯。她也曾見過幻火金輪中封印的精魂,那般的數量著實可怖。況且這些精魂皆是執念深重,憎惡難消,恐怕是無意入地府輪迴。她想到這裡,看了何彩綾一眼,道:

  

  「你我之事,日後再算。」

  

  她說罷,也不等何彩綾回答,便騰身而起,往燈滅之處飛去。

  

  何彩綾見她如此,微微皺了皺眉頭,看了李延綃一眼。李延綃的臉上卻生了笑意,他輕咳幾聲,開口道:「我們走罷。」

  

  何彩綾道:「你以經文封宅,難道現在要我破開不成?」

  

  李延綃搖頭,伸手入懷,取出了一頁書紙來。那紙頁墨色氤氳,與佈滿宅院上空的經文一模一樣,自是《度人經》中的書頁。

  

  李延綃道:「不必破開,我留了後路,藉此便可離開。」

  

  何彩綾笑嘆一聲,不再言語。

  

  這時,姜希卻道:「你們先走,我找回白澤。」

  

  他說罷,轉了身,正要邁步,卻被李延綃拉住。李延綃並無多少力氣,但姜希卻停了下來,轉身皺眉看著他。

  

  「姜兄弟,移魂之術在這院子裡支持不了多久,待咒法一解,白澤即得自由。它神獸之身,自然能突破經文之障,應當無礙。」李延綃道。

  

  姜希望著他,神色凝重,依舊不願放棄。

  

  李延綃自然心中有數,又道:「我今日設下此陣,是要將院中之人一網打盡,待我放上最後一頁經文,這宅院便被封死。我知道你擔心梁宜。可她對你如何,你也該清楚了。你當真要為了她,留在這危險之地?」

  

  姜希眉宇一動,應道:「我不走。你要做什麼就做什麼,不必顧忌我。」他說完,化形清風,飄散而去。

  

  李延綃皺眉,隱隱無奈。他轉頭,望向了徐秀白,問道:「徐兄弟,你又如何?」

  

  徐秀白本望著商千華離開的方向出神,聽得李延綃問他,一時答不上來。

  

  李延綃嘆了一聲,道:「徐兄弟……咳咳……你那雷將師傅也說了,這經文之壁雖強,她的雷錐也能破開。此地固然凶險,又能奈她何?」

  

  徐秀白聽罷,細細思忖片刻,語氣輕巧,道:「是啊,陣法再強,對她而言又算什麼……」他望向了李延綃,道,「走吧,這鬼地方,我不想再留了。」

  

  李延綃笑著點了點頭,將手中紙頁一展。墨色漫出,沒過眾人,只眨眼的功夫,眾人已在宅院之外。

  

  院外,夏日晃晃,熱氣蒸蒸,灼得人背脊發燙。再看那宅院,密佈的經文如同磚牆,早已將宅院砌牢封死。墨色如煙,淡淡升騰,在日光之下若隱若現。

  

  李延綃眯起眼來,稍稍適應了日光,繼而將手中那頁經文拋了出去。那經文飛向宅院,瞬間併入了經牆之中。只見那紙上文字竟如同活物一般動了起來,字自連,詞自組,句如游蛇,盤旋移動,宅院就像是被文字鎖死了一般。

  

  做完這些,李延綃鬆了口氣,他的笑意剛要展開,卻又咳嗽了起來。這一次,他咳得厲害,幾乎無法呼吸。

  

  何彩綾忙上前去扶著他,心生焦急,暗咒了一聲:「該死……」

  

  李延綃不解,卻咳得問不出話來,只茫然地看著她。

  

  何彩綾皺眉,道:「那小子損了我的卯符,毀了金丹。」

  

  徐秀白聞言,取了隨身藥劑,遞上前去,道:「我這藥只能治凡俗病症,你試試,先壓住咳嗽。」

  

  李延綃服下藥劑,好不容易平復了呼吸,接著何彩綾的話問道:「『那小子』是誰?」

  

  何彩綾的神情生了惆悵,她略微猶豫,還是將褚閏生打傷凌霄,藉機入宅,損毀卯符之事去繁就簡地告訴了李延綃。

  

  李延綃聽罷,卻露了笑意。他握緊她的手,道:「原來如此……不要緊……」他抬眸,看著宅院的神色有一絲快意,「他既來復仇,我自然好好招呼……我倒要看看,他今日怎麼脫身……」

  

  「他在宅中?」何彩綾聞言微驚。

  

  李延綃笑著點了點頭,「我本是來找你的,卻見他和兩位上清高功一起,要破你的彌天傘。索性將計就計,引他們入宅,一網打盡。」

  

  何彩綾看了那宅院一眼,心上微怔,一時沉默。

  

  李延綃握起她的手,含笑問道:「你告訴我,你現在是擔心他的安危,還是擔心我難以成事?」

  

  何彩綾回神,掩唇而笑,道:「好沒道理,我本也要殺他,怎會為他擔心。」她的語氣雲淡風輕,如此說完,又道,「倒是你這局,我看懸。不過,即便不能成事,也沒什麼妨礙。還是養病要緊,我們走罷。」

  

  李延綃笑望著她,點了點頭,又吩咐未符留下,待一切結束時收回經文。

  

  何彩綾攙著李延綃,臨走之時,回頭問徐秀白道:「你還不走?」

  

  徐秀白皺著眉頭,帶著微微不滿,道:「我過會再走。」

  

  得了這句回答,何彩綾和李延綃皆是無奈含笑。李延綃囑了句「小心」,也不再多言。兩人離開,不在話下。

  

  徐秀白站在宅院之外,心中卻生了莫名不安,久久不滅。

  

  ……

  

  經文屏障完成之時,宅院之中愈發暗無天日。燈樹滅卻一棵,本來稍稍安定的精鬼復又躁動起來。

  

  池玄本領著「白澤」準備離開,但經文封院,精鬼脫縛,也一時阻了他的行動。他站定,伸手喚出了淨靈燈。清輝燃起之時,他的身旁陰氣退卻,鬼唳消止,竟劃出了一丈方圓的淨土來。

  

  「白澤」見狀,笑道:「好厲害的法寶。我猜以你之能,要度化這裡所有的冤魂也不是難事吧。」

  

  池玄並不說話,只是微微頷首,以示默認。

  

  「仙君別怪我多嘴。你縱有如此能耐,也須得收斂才好。」「白澤」帶著無奈,道,「如今這情勢,那丫頭想來也是出不去的。你若開放力量,必將那丫頭牽扯進來。她痴心傻意,自然不會怪你,可我卻是萬萬不依的。」

  

  池玄開口,應道:「這裡已布下『九幽燈儀』,自可超度精魂。」

  

  「那也不是啊。」「白澤」道,「你也應該感覺到了吧,九幽燈樹滅去一棵,這燈儀只怕要毀呀。」

  

  「無妨。我可重燃燈樹,護法守壇。」池玄道。

  

  「當真?」「白澤」暗笑,「你別忘了。如今這些精魂皆是幻火金輪所出,你若真的重燃九幽燈樹,保了這場燈儀,不僅損你摯友道行,更扼殺『幻火』,你忍心?」

  

  「事到眼前,多想無益。」池玄說罷,騰身離開。

  

  「白澤」見狀,含笑自語:「果然沒看錯你……」

  

  他說罷,手中拂塵輕揮。金光散落,祛開濃墨與陰氣。點點金光上下飛舞,如螢火,似明燈,指出一條路來。他閉目,靜思片刻,循著那金光而去。

  

  ……

  

  此時,那熄滅的燈樹之下,戰局正烈。

  

  睚眥見自己的硨磲珠子紛紛碎裂,不禁皺眉,覺察自己眼前的對手非尋常之輩,行動也小心起來。

  

  尤從之上前了幾步,隨他舉動,光弦明滅,若有似無。他伸出右手,平伸,指前光弦驟現,一共七根,正似古琴。他手臂一劃,七弦俱撥。空靈琴鳴,剎時迴蕩。四周忽生點點火焰,恰如紅梅盛開。火焰飛散,如花瓣離枝,紛飛飄揚,往那燈樹而去。

  

  睚眥知他所為是要重燃樹燈,立刻做法。硨磲珠子復又出現,引動流水,織為盾牆,擋住了那些火花。

  

  尤從之見狀,道:「好一個冤魂厲鬼。看來不擊倒你,是超度不了你了。」他朗聲對自己身後的一眾弟子道,「你們且退,越遠越好。」

  

  眾弟子聞言,皆不敢多留,遠遠退開。

  

  絳雲本還看著眼前發展,心唸著幫忙。褚閏生卻到了她身前,拉她離開。絳雲大驚,方才她與睚眥在燈樹下相爭,而尤從之一行在燈樹外十丈之處。褚閏生在尤從之身後,竟在一剎那到了她身旁,著實嚇了她一跳。她竟不知道,褚閏生的身手已變得如此好了。

  

  褚閏生也不多說話,腳下輕快,片刻之間,已拉著她走遠。

  

  「閏生哥哥,我們去哪?」絳雲忍不住,開口問他。

  

  褚閏生笑笑,道:「你沒聽尤高功要我們退開嘛。」

  

  絳雲不解,「他讓我們退,我們就退?」

  

  褚閏生道:「尤高功的絕技是『幽弦』,方才見他出招。應該是一弄叫月、二弄穿雲、三弄橫江。道法有云: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。我猜他下一招必是萬弦齊鳴。這麼厲害的技法,要是靠的太近,難免波及呀。」

  

  絳雲這才點了點頭,「哦……」她剛去了疑慮,卻又生了忐忑。一路而來,褚閏生一直拉著她的手。這樣的接觸,以往也有,並沒有什麼奇怪的。只是,如今,他手心的溫暖卻讓她有些尷尬。她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來,道了一句:「不必拉著我,我自己走。」

  

  褚閏生站定,轉過身來,笑望著她。他向她伸出手,道:「好妹妹,此地陰暗,若是走失就不好了。」

  

  絳雲看著那隻手,遲遲猶豫。四周的確是一片陰暗,加之鬼氣森森,叫人心驚。方才快步疾走,不覺之間,已離開燈樹甚遠,那一眾上清弟子,竟一個也見不到了。如今,只剩下了他們兩人。她也不知為何,竟有些無所適從。

  

  「……閏生哥哥,池玄也在這宅內,我們去找他吧。」絳雲想了想,說道。

  

  褚閏生卻笑了起來,道:「怎麼,絳雲妹妹覺得我不可靠?」

  

  絳雲搖頭,「不是……只是……」她一時也不知怎麼說才好,愈發侷促不安。

  

  褚閏生嘆了一聲,幽幽道:「看來絳雲妹妹心裡是再也沒有我這個『閏生哥哥』了呀……」

  

  絳雲聞言,忙解釋道:「不是,我不是這個意思……」

  

  「你們不能在一起。」褚閏生開口,如是說道。

  

  絳雲被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弄懵了,她怔怔看著他,茫然無措。

  

  褚閏生輕輕笑著,近身到她面前,抬手撫上了她的臉頰。

  

  絳雲視力雖佳,但在這幽暗之地,卻也有些模糊。她辨不清褚閏生的神情,只能感覺他的氣息溫熱,近在咫尺。芬芳的瑞香之氣,不知何處而來,氤氳環繞,沁人肺腑。

  

  「絳雲,什麼是愛,你當真懂麼?」他開口,問道。

  

  絳雲也不知如何答他,更不知現在是什麼情況,只得沉默。

  

  「若是鍾情一人,便想將她據為己有。身心魂魄,都只屬我一人……」

  

  褚閏生的聲音低沉,往日的輕快佻達,全不可察。絳雲只覺那聲音似活物一般,滲進自己的身子,纏住了心。

  

  「若我愛上一個姑娘,就不容她心裡有另一個人。哪怕她十分情意,旁人只得一分,我得九分,也不行。情之一物,從來都是自私無理。可你們呢?」褚閏生的話語中,帶了一絲嘲諷,「絳雲,他可曾擔心過你心有他人,又可曾為你嫉妒猜忌?沒有,對吧?如此冷靜,如此淡定,也算是愛麼?」

  

  絳雲聽到這裡,心上慌亂。她拍開褚閏生的手,驚退數步,慌亂道:「閏生哥哥,你在說什麼,我不明白……」

  

  「你當然明白。」褚閏生道,「你妖獸之身,有情有欲。可他已歸仙道,摒除凡念。自他從地府回來的那一刻起,你們的緣分就已盡了。」

  

  「不是的!不是你說的這樣!」絳雲反駁。

  

  「好,就當我說的不對,可你與他天生相剋,又該如何?」 褚閏生笑著,道,「相愛,豈會不想肌膚相親。難道你們一生一世都要遠遠避著彼此?」

  

  絳雲已經完全混亂了。眼前的褚閏生,說話語氣,完全像換了一個人,竟讓她覺得陌生。

  

  「好妹妹,其實我倒是有個好辦法……」褚閏生又欺近她身前,伸手點上了她眉間的朱紅,「讓我取盡你的煞氣,再毀去他的仙道,你們就能做一對普通的夫妻,長相廝守……」

  

  絳雲大驚失色,遠遠跳開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不是閏生哥哥……閏生哥哥不會這麼說的。你……你是誰?」

  

  褚閏生笑著搖頭,「絳雲,你竟連我也不認得了麼?」

  

  絳雲愣了愣,寒意自她心上升起,剎時蔓延全身,讓她微微顫抖起來。她看著他,半是疑惑,半是恐懼,怯怯喚道:「……主人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