絳雲喚出這個名字的時候,自己已是四肢僵硬,心頭寒徹。按理說,普煞仙君是她的主人,她歷經百年,為得就是找到他的轉世,引他修仙。如今普煞歸位,她自當高興才是。可是,此時此刻,她的心頭除去惶恐,別無他物。
有些事情,她雖不信,但卻還記得。普煞仙君當初救她,是為了將一分元神植在她體內,日後取她煞氣,戰敗廣昭。他方才說的那些話,是這個意思麼?
忽然,褚閏生笑了起來。
絳雲驚駭,愈發不知所措。
「呵呵,你真當我是普煞呀?」褚閏生笑著開口,道,「我逗你玩呢。」
「哎?」絳雲怔怔看著他,也不知要怎麼做。
褚閏生笑吟吟地走到她身前,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,道:「好妹妹,這宅子裡都是精魂怨鬼,池玄師兄必然幫著度化,一時半刻也顧不上我們。以你我道行,還是不要去給他添亂啦。」
這番話,讓絳雲慢慢緩過神來。她看著眼前的褚閏生,仔仔細細。她有什麼可懷疑的呢?就算他是普煞,又有什麼好怕的呢?她終是放下了心來。她平靜之時,就聽週遭的鬼嚎愈發淒厲,陰氣盤旋,卷地翻騰;鬼影重重,若遠若近。依稀可見,鬼物無數,正圍聚過來。
絳雲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。先時的恐懼,竟慢慢變化起來。喉頭漸生乾渴,胸口隱有空虛,
她不禁微微喘息,但湧入身體的空氣,並不能緩解焦躁。她的眸中青光泛起,周身煞氣如同紅霧,緩緩升騰。
「絳雲。」
忽然,褚閏生開口,喚了她一聲。
絳雲一驚,神思醒轉過來。她斂了心神,應了一聲。
褚閏生笑嘆一聲,道:「你在害怕?」
絳雲點點頭,問:「你不怕?」
褚閏生聽到這句,只是笑不回答。他看著那些越來越近的鬼物,自語般道:「這些精魂本被拘索在幻火金輪之中,永世不得超生。如今陳高功布下九幽燈儀,可度它們輪迴轉世……」
絳雲想起方才那棵燈樹,心中明白了一些。
「不過,一旦精魂全部度化,普煞放在金輪中的那一分元神亦會消散。到了那時,幻火便永遠消失在這世上……」褚閏生微微一頓,笑問,「好妹妹,若是你,要怎麼辦才好?」
絳雲聽得這番話,依稀想起曾經褚閏生也說過類似之言。她聽著耳畔愈發切近的精鬼悲鳴,望著褚閏生,答得乾脆,「那不行。我們說好的,要救回幻火。」
褚閏生又問:「若師兄執意度化呢?」
「他不會放著幻火不管的。」絳雲的聲音斬釘截鐵。
褚閏生聽罷,又笑了起來。他伸出手來,道:「明。」
隨他話音,一柄長劍現形,落在了他掌中。那長劍通身泛光,銳氣逼人。長劍輕揮,動一片流光。劍光映著他的笑容,明朗如昔。他清了清嗓子,長劍一指,令道:「明光洞天!」
音落,劍鳴。流光百道,皆化劍氣,勢如漣漪,層層漾開。一瞬之間,濃厚陰氣並一眾接近的鬼魅皆被劍光照透,消散無蹤,週遭空餘幾聲悲鳴,寥寥寂寂。
絳雲看呆了,一時間怔在了原地。
褚閏生將長劍輕輕擱上肩頭,笑道:「這招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,用起來還不錯嘛。」
絳雲聞言,立刻上前奉承道:「閏生哥哥果然悟性過人!」
褚閏生笑著應下她的話,又道,「這招好看是好看,卻只不過是暫時毀去精魂之形罷了。我們還是找安全的地方暫避吧。」他說完,舉步向前。
絳雲立刻跟上。她一邊走,一邊時不時地看看天空。經文如瓦,層層疊疊,文字流動,一如鎖鏈。若是她沒想錯,正是這些經文封住了宅子,不讓人出入。她想了想,開口問道:「閏生哥哥,我們為什麼不破開經文出去?」
褚閏生道:「若是破開了經文,所有的精鬼就會一湧而出。今日是中元節氣,鬼力熾盛,這裡又近金陵,恐怕釀成大禍。」
「哦……」絳雲點頭,又想到什麼,問,「這宅裡的精魂也出不去,豈不是一定會被度化?那幻火怎麼辦?」
褚閏生笑道:「幻火金輪乃是仙家法寶,拘魂索魄,封妖鎮鬼。你猜現在宅中最安全的地方是哪裡?」
絳雲正思索著,忽覺褚閏生停下了步子。她不解地停下,抬眸一看。只見眼前是一片假山,頂端的那塊山石上,赫然插著一環金輪。金輪之上,血菉靈符早已盡消,輪身周圍青焰明滅,餘燼化作陰鬱煞氣,如瀑如浪,自山石上流溢而下。
「幻火……」絳雲微生喜悅,喚道。
褚閏生看她一眼,笑了笑,收起了明劍。他一縱身,躍上了山頂,一把將幻火金輪拔了出來。便是他握緊金輪的那一刻,青幽火焰重化金赤,火焰燎過輪身,如血脈延展,一筆一劃銘出了雲篆咒文來。那噴薄的煞氣陡然收盡,再不可察。
褚閏生將金輪托在掌上,輕輕撣拭,繼而吹了口氣。火屑如塵,紛揚飄散。金輪斂去了火焰,安然馴服。
絳雲看到這裡,已是喜不自禁。她跳上了山石,伸手拍了拍幻火金輪,雀躍道:「圈圈!快出來!」
褚閏生望著她,笑嘆一聲,「哪那麼容易啊。精魂脫縛,它現在只是一環普通的金輪。要想恢復,得先抓回那些精魂才行。」
絳雲皺眉想了想,「嗯。我會定魂咒法,我去抓!」
「不必了。」褚閏生笑著,將金輪向上一拋,喝令道,「金輪,形解!」
下一刻所見景象,絳雲終生難忘。
只見那金輪飛旋,濺出點點金光。忽然,金光爆裂,火焰奔流,灼灼駭人。那金輪越轉越快,越變越大,不過片刻,已有數十丈方圓。這宅院本就以咒力道法所建,廣袤無邊,如今,這金輪火焰竟將全宅照亮,連同那九幽燈儀一起包圍。若只如此,尚不算什麼。只是,待那金輪形定,火焰一收,原本金鋼輪身赫然變成三條頭尾相銜的巨蛇,鱗片金赤,幽眸冷湛。其形巨於蛟螭,其狀惡於蟒蝮。烈風陣陣,隨其而生。濕冷重重,因其而孕。經文滲下的黑墨一沾上蛇鱗便被吸收,化作了金赤。
絳雲駭在了原地,動彈不得。
「有這麼可怕麼。」褚閏生笑著,嘲了她一句。他縱身躍起,浮身半空,站在了蛇環中央,伸出了手來。那三條巨蛇頓有所感,蛇頭仰起,解了連環之形,往中間聚來。三蛇皆垂首,輕蹭著褚閏生的手。
他笑意愈濃,自語般諷刺道:「什麼兩難之局,哼……」他拍了拍蛇頭,沉聲令道,「給我吞!」
三蛇得令,皆仰首抬頭,張開了血盆大口。那巨蛇口中,似有無盡吸力,宅中陰氣竟流歸一處,被巨蛇吸收。精魂鬼物,亦無倖免,依次被吞。
……
此刻,宅院的另一邊,陳無素正專心起壇,行九幽燈儀。先前燈樹一滅,她已經察覺,正憂心之時。忽見金光漫延,環繞包圍。細看之時,那金光竟是首尾相銜的蛇環。
陳無素雖身為高功,見多識廣,亦被眼前景象震驚。她身後的一眾上清弟子更是驚呼連連,恐懼非常。
「莫慌!是修蛇。」陳無素開口,安慰弟子道。
修蛇又稱巴蛇,身長百丈,更有吞象之說。如今看來,這三蛇相接,非比尋常。世上竟有能人,能收復三條修蛇不成?
陳無素還來不及細想,就見巨蛇張口,無數精魂被吸上天空,遭蛇口吞下。而此刻,九棵燈樹火焰明滅,恐將不保。
度化精鬼,乃修道上行。況且這三蛇詭異,又能吞魂噬魄,恐怕不是好物。
陳無素想到此處,囑咐身後弟子守壇。自己腳踏禹步,抱著鳳首箜篌,騰身入空。她琴弦輕撥,朗聲道:「火皇!」
一聲鳳唳,穿越裂石。一隻火鳳飛舞而來,停留在她的面前。
陳無素伸手一指,令道:「去!」
鳳凰得令,振翅灑落一片火花,攻向了三蛇中的一條。眼見那鳳凰火烈,攻勢威猛,巨蛇眯眼,仰身而起,一口咬了下去。
那鳳凰本巨大,但在這蛇口之下,卻似小雞一般。火焰熾烈,卻傷不了巨蛇分毫。鳳凰急退,側身避開蛇口。這時,另一條巨蛇張口,從下咬上。這蛇身巨大,行動卻靈敏非常。鳳凰一時錯愕,被巨蛇咬住了一翅。另兩條巨蛇毫不遲疑,皆衝了上來,不過幾口,便將那烈火鳳凰吞盡。
瞬間,陳無素懷中的鳳首箜篌驟然碎裂,發出了刺耳鳴響。陳無素大駭,卻見那三蛇已察覺她的所在,圍聚攻來。
陳無素忙掐訣念道:「蒼龍!」一支長笛現在她手中,她避開巨蛇攻擊,唸咒,「聲動行雲,音鳴浪激。四神四靈,從我號令!霸荒招來!」
隨她吹出一聲笛音,雲氣陡生,化作雨勢,一條黑龍盤踞而現。龍身十丈有餘,黑甲罩覆,雖是難得一見的威猛彪悍,但在那巨蛇面前,竟有如鱔鰻一般。三蛇齊上,咬向了那黑龍。黑龍雖奮力爭戰,卻寡不敵眾,片刻敗落。
陳無素眼見手中長笛又要碎裂,心生焦急,正要再喚神獸。卻聽雷震轟然,電光四溢,一道霹靂擊下,那三條巨蛇畏懼神力,散開退避。
「三極吞虛陣……沒想到,我有生之年竟能見到這上古陣法。」
清冷女聲隨雷鳴響起,威嚴無比。
陳無素抬頭,認出來者,「你是雷部仙子?」
來者自然是商千華。商千華微微頷首,應道:「北帝征伐司雷將,商千華。想必你是上清派高功陳無素。」
陳無素抱拳行禮,「正是。」
商千華頷首,又望向了那三條巨蛇,「此陣乃以上古妖獸,煉三為一,結環做法,專吞虛物。魂魄、幻獸皆不能倖免。更化所吞之物之力為己用。陳高功且退,待我破陣。」
陳無素看了看自己手中裂紋滿佈的長笛,輕嘆一聲,點了點頭。
此時,那三條巨蛇已緩過神來,紅信吞吐,眸綻殺氣,慢慢逼近商千華。
商千華手上,雙珠環繞。雙珠雖依然牽動電光,但珠身已浸染墨色,光明不復先前。她抬眸,看了一眼遮天的經文,又看了看宅院內遍佈的精魂。對這些永世不得超生的魂魄來說,今日,來之不易。
她輕嘆一聲,又想起了那個以自身性命結成血菉靈符的少年人。
她手托雙珠,正色凝神,平和說道:
「天道貴生,無量度人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