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45 章
敵友 [一]

  

  卻說三極吞虛陣展開之時,宅院另一邊,戰局正酣。

  

  尤從之喝退弟子,二話不說,令道:「幽弦!萬空!」

  

  睚眥聽罷,皺眉戒備。然而,四周唯有黑暗,並不見光弦影蹤。靜待片刻,亦不覺動靜。他語帶輕蔑,道:「還當是什麼厲害道法,可笑!」

  

  他說罷,起勢反擊。然而,便是在他手臂抬起的那一刻,明光一閃,弦動音鳴,他的手臂被瞬間削斷。他眼看著自己的手臂變作水流消散,唯有怔忡駭然。

  

  尤從之伸出食指,輕輕點上自己的嘴唇,柔聲道:「噓……」

  

  「你……」睚眥生了怒意,剛要踏步上前,光弦又閃,他邁出的左腿又被削斷。他一個趔趄,幾欲倒地。便是他身形動時,數十光弦齊動,如刀鋒銳,似要將他撕裂一般。

  

  尤從之望著他,道:「天地生萬物,萬物皆有聲。而聲音之源,便是一個『動』字。萬弦虛空,不動無傷。你如今不過是蛛網上的飛蟲,死心吧。」

  

  睚眥低下頭,項上明珠映得他的臉龐瑩白如玉。他的傷處開始滲出水來,水珠落地,便化作硨磲珠子。片刻之間,白色的硨磲鋪了滿地,如雪一般。他輕輕笑了起來,道:「飛蟲?小王乃堂堂西海龍王二太子,你說小王是飛蟲?」

  

  尤從之聽得此話,還未應答。睚眥腳下的那一片硨磲珠子飛旋激射,直衝尤從之去。一時間,光弦明滅,樂音雜亂。硨磲珠子被光弦切碎,化作水珠飛散,一如疾雨。

  

  尤從之心知這些水滴有古怪,靈巧地閃避開來。而此時,睚眥毫不顧忌,縱身攻了上來。光弦穿梭,割削刺纏,他卻全然不顧。只瞬間功夫,他便被大卸八塊,化作一灘死水。

  

  尤從之卻不敢大意,四下查看。忽然,水光一閃,睚眥形現,竟已在尤從之面前。尤從之急退,避開他的攻擊。光弦察覺敵人,亦起攻擊。睚眥的身體復又被割裂,卻聽他的聲音張狂囂張,道:「哈哈哈,把小王斬開又怎麼樣?小王早已死了,這幽魂之身,有何可懼?!」

  

  聽得這番話,尤從之尚在尋思對策,卻見水光一閃,隱含殺氣。他抬手由上至下用力一劃,一陣琴音嘹喨,周圍頓起震動。水流被震散開來,不復原形。一切安靜下來之時,光弦隱去,週遭復又歸了黑暗。漸漸地,水滴之聲隱約響起。光弦感知,復又形現。水聲愈強愈急,光弦亦隨之發亮。只見水聲轟然,尤從之身旁數千條光弦一齊綻光,割裂黑暗。驟然之間,水汽升騰,寒冷陡生,那數千光弦均被凍結。冰晶閃耀,炫目絕倫。那一片奇異光景中,睚眥又現出身形來,輕蔑道:

  

  「區區一介凡人,也敢與小王鬥法。」

  

  尤從之見此情景,便知尋常攻擊不能傷這幽魂分毫。若說有效,除梁宜所修定魂咒法之外,不做二想。但他師從乾元觀,符菉咒法稍遜一籌。如今,只有重燃樹燈,方可制敵。

  

  他想到這裡,輕輕打了個響指。燈樹旁忽現出數根光弦,弦動,震碎一樹冰晶。

  

  睚眥見狀,知他要重燃燈樹,自然不允,出招刺他的咽喉。

  

  正在這劍拔弩張之際,但見金光普照,旋風颯颯,一環金輪巨大,將這宅院內的事物盡數包圍。還未等眾人細辨,那金輪忽然變做三條首位相銜的巨蛇,張口吞物。

  

  尤從之只覺風自腳下竄上,直飛上空。卷地的陰氣,並鬼煞邪崇竟紛紛被吸入巨蛇口中。然而,這般咒法,似乎與活人無礙。他雖有驚駭之意,但卻未覺不適。只是,他眼前的睚眥忽然亂了身形。

  

  睚眥身旁的水流並那些冰晶碎屑,紛揚飛起,瑩瑩爍爍。睚眥臉色大變,頸上驪珠光輝四溢,不復明亮。如此情形之下,睚眥竟連半分反抗之力都沒有,身形虛晃,直往蛇口飛去。

  

  忽然,一點青熒驟現,浮游飄搖,到了燈樹之前。青熒一閃,引動輝光一片。那龐大燈樹驟然一抖,生出滿樹枝葉來。樹上九盞明燈一一復明,灑落一片火屑。燈樹一亮,九幽燈儀的道力立刻復原。原本被吸上天去的精魂又紛紛落了下來,睚眥亦不例外,摔落在了地上。

  

  「這是……」尤從之看得眼前景象,不免驚訝。

  

  那青熒點燃燈樹,復又款款而飛,歸入了一盞明燈。那擎燈而來之人,尤從之認得。他愈發驚訝,喚了一聲:「池玄?」

  

  還不等池玄答應,一條巨蛇張著血盆大口衝了下來。

  

  池玄正要應對,卻聽雷聲大作,電光青紫,瞬間覆蓋了蛇身。巨蛇的攻勢一頓,繼而調轉矛頭,循著那雷電而去。

  

  尤從之還未回神,就聽池玄道,道:「這三條修蛇乃三極吞虛陣。此陣專拘虛物精魂,九幽燈儀無法與之相抗,能超度多少精魂,只能看因緣造化。方才雷電是雷將所使,此地被無色/界神力覆蓋,雷法只有三成威力,我去看看,告辭。」

  

  他說罷,也不等尤從之回答,騰身離開。

  

  尤從之頓生了滿心無奈,更有不滿,但他終是輕輕一哂,著手繼續燈儀。待他轉身,才發現先前摔落在地的睚眥已不見蹤影。如今,宅內既有九幽燈儀,又生三極吞虛陣,精魂之流若不願被超度,也唯有被吞滅一途。他想到這裡,不再理會睚眥之事,掐訣起咒。

  

  ……

  

  燈樹復燃,九幽燈儀威力恢復,巨蛇吞噬精魂的速度也緩了下來。巨蛇雖是獸類,卻也知道妨礙它們的是那九棵燈樹。但每每要毀燈樹,便被雷電阻撓。

  

  三條巨蛇皆靜止下來,望著那唯一的敵人,紅信吞吐,「嘶嘶」之聲不絕。

  

  商千華手托雙珠,看著那三條巨蛇,默默與之對峙。

  

  褚閏生遠遠看到這般情勢,笑得無奈,自語一句:「作孽……」他飛身而下,落在了山石之上,對依然陷在震驚之中的絳雲道,「絳雲妹妹,求你件事呀。」

  

  絳雲回過神來,點著頭道:「好啊。」

  

  「載我一下吧。」褚閏生笑著,如是說道。

  

  絳雲聞言,二話不說化出天犬之形,在褚閏生面前伏下了身。

  

  褚閏生跨上犬背,輕輕拍了拍天犬的脖子,道:「去蛇哪裡。」

  

  天犬得令,騰身而起,疾奔如風。只是眨眼的功夫,便已到了巨蛇和商千華對峙之處。

  

  商千華見他們前來,開口道:「此處危險……」

  

  她話未說完,就見那三條巨蛇一改凶悍之色,溫馴地退到了褚閏生身後。

  

  「原來,你就是拘魂鎖魄、煉製出幻火金輪的那位仙家。」商千華皺眉,說道。

  

  褚閏生抱拳,笑道:「雷將姐姐好眼力,我正是那位仙家的轉世。」

  

  「轉世?」商千華抬眸,看了看他座下的天犬,又看了看那三條修蛇,道,「你既有如此之能,想必元神已開,我竟識不破你的仙身……」

  

  「開倒是開了,不過只有三分之一。我尚是凡人之身。」褚閏生答道。

  

  商千華思忖片刻,道:「若我沒有記錯,你是上清派的弟子。昔日這金輪中的精鬼也曾暴動,是上清派高功張惟以血菉靈符將其封印。當日你也在場,為何袖手旁觀?」

  

  褚閏生生了無奈之情,抓著腦袋道:「那天雷將姐姐一意擊毀所有精魂,就算我出手,也免不了精魂盡滅,金輪被毀呀。」

  

  「所以,你是故意讓張高功使出血菉靈符,好讓我收手。可我早已告知,血菉靈符是捨命之技。你明知張高功會有性命之憂,卻放任旁觀?」商千華皺起了眉頭,聲音裡帶上了一絲寒意。

  

  「若想要保全幻火金輪,這是唯一的辦法。不是麼?」褚閏生答道。

  

  商千華沉默下來,皺眉望著他。

  

  他們的話,絳雲聽得清楚。她還記得張惟,記得他被煞氣侵體,痛苦而亡。更記得池玄為他吹奏「引魂」,護他魂魄不被金輪拘索。而造成這一切的,竟然是褚閏生?她心中紊亂起來,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
  

  這時,商千華又開了口,道:「現在你擋在我面前,是要繼續庇護幻火金輪?」

  

  「其實,我想問雷將姐姐一個問題。」褚閏生道。

  

  「說。」

  

  「這金輪中拘索的,皆是罪孽深重的妖鬼。奪取其力,為得是濟世救人。錯在哪裡?」

  

  「天地不仁,眾生平等。你所謂的『濟世救人』,只是狹隘之思。」

  

  「哦,這就是了。」褚閏生笑笑,「以前好像也聽過差不多的話。『天地之大,可容萬物,唯魔例外』之類的……可是,無論怎麼說,拘魂鎖魄也好,殺妖煉器也罷,都尚為天地『可容』。為何雷將姐姐你不依不饒,一定要跟幻火金輪過不去?」

  

  商千華一時無語,沉默不言。

  

  「當日金輪失控,恐禍亂天下,你要毀魂滅魄,我還能理解。但今日,我啟動三極吞虛陣亦是為了控制這些精魂。你為何相擾?」褚閏生稍稍停頓,笑道,「雷將姐姐,你不過是懷著惻隱之心,多管閒事罷了,又怎麼能說我狹隘呢?」

  

  商千華又沉默片刻,道:「巧舌如簧,我說不過你。不過,我當日也說了,我所行所為的確違背雷將之職,日後承負,我自當領受。但此般心意,絕不更改。」

  

  褚閏生聞言,笑了起來,「好,原話奉還。」他聲音一沉,「誰也休想超度我金輪中的魂魄,雷將也不例外。」

  

  商千華掌上雙珠旋飛,牽動雷光。周身戰氣籠罩,烈烈生風。

  

  褚閏生卻依舊一臉悠閒,他伸手,指指頭頂,道:「無色/界神力之下,你的雷法威力減損。真的跟我對戰,你未必能贏呀。」

  

  此話說罷,週遭又被沉默覆蓋。

  

  絳雲如今已是完全混亂了,什麼天地不仁、什麼狹隘……有些話,聽來那麼熟悉,卻又矛盾。她竟不自覺地想起了百年之前,鳳麟洲上,那日日與她玩耍的主人也曾說過類似的話。那時候,她問他,為什麼殺妖是善,殺人是惡?他答不上來。她當時就想著,不明白這些道理的,不止她一個……

  

  正在局勢緊張之際,數點青熒緩飛而來。那隨著青熒出現之人,正是池玄。

  

  絳雲大喜過望,正要呼喚,卻聽褚閏生開口,先她一步,道:「呵呵,師兄,你總算來了。」他搖著頭,用萬般無耐的口吻道,「讓我猜猜……你是來幫雷將的吧。」

  

  池玄看了看他座下的天犬,又看了看那三條修蛇。這般舉動,一如商千華。而後,他問道:「你是何時能操縱這三極吞虛陣的?」

  

  褚閏生看著他,神色微黯,卻依舊笑應道:「從九煉天霜鏡裡脫困之後。」

  

  聽到這個回答,池玄皺眉,問出了方才商千華問的問題來:「你既能操縱此陣,為何張惟還會使用血菉靈符?」

  

  褚閏生笑著,道:「這個問題我已經答過一次了,師兄問問那位雷將姐姐便知。」

  

  「你告訴我。」池玄依舊看著他,道。

  

  褚閏生笑意漸滯,聲音雖帶凝重,卻答得輕巧:「是我故意害死他的。」

  

  池玄聞言,眉頭愈緊,「為什麼?」

  

  「為了救幻火。」褚閏生道。

  

  「要救他還有其他方法。」池玄聲音漸冷,道。

  

  「其他方法?」褚閏生輕輕重複一遍,「若是這裡所有的精魂都被度化,還有沒有其他方法?」

  

  池玄無法回答,只得沉默。

  

  褚閏生輕嘆一聲,道:「這個道理,師兄也知道吧。如今,師兄是要幫我吞盡精魂,還是要幫同門和雷將超度魂魄?我猜,是後者吧。」

  

  池玄望著手中的明燈,沉默不語。

  

  「我還記得,當日勸師兄不要再管幻火了。師兄卻答我『力所能及,總要一試』。如今為什麼變了?……呵呵,看來我說的沒錯嘛,你早就不是我的池玄師兄了。對吧,廣昭?」褚閏生說著,伸手輕輕撫著天犬的鬃毛,「絳雲妹妹,你說,現在怎麼辦才好?」

  

  絳雲早已不知所措,眼前的發展,已不是她所能理解。她不自覺地希望,梁宜還在她身內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