絳雲正憂心疑慮,進退兩難之時,池玄開口,道:「既然你可以放棄,我也可以。」
池玄的聲音清冷如昔。便是這一句話,讓褚閏生的笑容全消,微微皺起了眉頭來。
池玄望著褚閏生,道:「你也說了,當初你勸過我不要管幻火的事。那時你就放棄他了,不是麼?」
褚閏生微微怔忡,繼而笑道:「師兄說話,還是這麼一針見血……對,那時我的確想過放棄,但我終究沒有狠下心。比不得師兄如今……」
「你不是沒狠下心,你是因為煉成了一分元神。」池玄漠然應答。
褚閏生啞口,復又無言。
「幻火消失之時,我身受重傷,絳雲道行低淺。你恐因他之事,置我二人於險境,所以出言放棄。」池玄的語氣平靜無波,「這些顧忌,我都清楚。可我的病症已是回天乏術,若能以我性命換幻火回返,再好不過。所以我說『力所能及,總要一試』……」
絳雲聽著他的話,回憶翻湧,泛起微微的血腥氣來。那時,後知後覺的她根本沒有意識到他的傷勢有多重,更不明白他說要救幻火的時候,下得是怎樣的決心。如今聽他說來,她竟覺得又悲又喜。悲的是痛定思痛,喜的是他重情如此。即便他今日放棄,又能證明什麼?他並非無情,更未改變,這個道理,她不是一直都知道麼……
「你從九煉天霜鏡內脫困時,一分元神開啟,道行精進,你自信能救回幻火……」池玄微微停頓,又道,「第一個因這自信而死的,便是張惟……」
褚閏生沉默片刻,低頭輕輕一笑。
池玄望著他,道:「他是我師弟。」
褚閏生聽罷,抬眸望向池玄,輕嘆道:「我早已認了。你要報仇,我奉陪。不過……」他伸手拍了拍天犬的腦袋,道,「要想贏我,只有開放罡氣才行哪。」
絳雲聽到這句話,這才明白褚閏生為何要她相載。以她克制池玄,他的目的竟是這樣麼?她心上一陣涼意,正要開口,卻聽池玄依舊用平靜的語氣道:
「張惟是我師弟,你和幻火亦是。今日,我只為完成張惟遺願。還有……」池玄望向了絳雲,認真道,「絳雲是我的。」
絳雲一怔。方才要說的話已拋諸腦後。她只覺心旌搖蕩,通身發燙,雖不解其意,卻又隱生喜悅,愈發無措起來。
這時,褚閏生卻笑了起來。他搖著頭,笑嘆道:「不行啊……師兄,這樣不行啊……」
「為何不行?」池玄皺眉,問。
褚閏生笑著,一字咬得清楚,答道:「因為這個結果,我不喜歡。」
這句一出,池玄默然。
「知道麼,師兄,」褚閏生道,「自下山以來,遇過那麼多人,看過那麼多事,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。什麼正邪善惡、神魔仙妖,全都是狗屁不通。殺是錯,救也是錯。做是錯,不做也是錯。我是一路錯過來的。不過現在不一樣了……」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,「從今以後,我只走我喜歡的路。對錯禍福,由我來定。
「恣心所欲,無所顧忌。踏錯一步,便墮魔道。」一直沉默的商千華終開了口,道。
褚閏生捏了捏耳朵,皺眉搖頭,「這話聽得耳朵都長繭子了。嘖,實不相瞞,助我開元神的,是何彩綾。」
「是她……」商千華皺眉,「難怪當日江上,你救了她。」
「對。」褚閏生的眼神裡笑意愈濃,「便是看著她,我才更加明白,魔道,沒什麼不好的。」
「胡說八道!」商千華斥道,「天地萬物皆有其道,若生魔心,必亂法毀道,禍及眾生!神霄雷部,絕不容你如此!」
「嗯,說得對。」褚閏生的笑容無畏無懼,甚至帶著嘲嘻之色,「可我現在還沒入魔呢。我若沒記錯,雷將之責只有伏魔。以雷電擊毀精魂怨鬼已經是違背律法之舉,對我一介凡人使用雷電,豈非殺孽?」
商千華握緊了手中的雙珠,皺眉不語。
「再說了,你如今也未必使得出來。」褚閏生指指頭頂上的一片經文墨色,笑道:「這個陣雖是李延綃布下,但卻成全了我。看來日後要跟他道謝呢。」
「閏生哥哥!」絳雲聽到這裡,終是忍不住開了口,急急道,「你不能傷他們!」
褚閏生聞言,含笑道:「傻妹妹,他們都已是仙身,我豈能傷他們分毫?」
「可是……」絳雲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,只是除了這樣,她不知自己還能做些什麼。
褚閏生打斷她,道:「放心。我的陣法只吞虛物,與人無害。」他說罷,抬眸看了看眼前的池玄和商千華,笑道,「無論怎麼說,我現在做的也不是什麼壞事嘛。二位何必不依不饒。還是讓我吞盡精魂,然後打開經文一起出去,不是皆大歡喜麼?」
商千華正要說話,身旁的池玄卻身形一晃,瞬間到了褚閏生面前。褚閏生驚愕之時,尚未來得及應對,池玄聚力起掌,擊向他的胸口。褚閏生自知無法強行抗衡,只得翻身下了坐騎,避開那一掌。他退了數尺,穩了身形,浮在空中。
一切電光火石,絳雲尚未反應過來。她眨眨眼睛,看了看眼前的池玄,不知如何是好。
「絳雲,退下。」池玄道。
絳雲回頭,看了一眼身後的褚閏生,遲疑。
「我早說這樣不行嘛。就算我離開她身邊,她也不出不了這宅院,你還是使不出法力的呀。」褚閏生雙手環胸,笑著說罷,又問絳雲道,「好妹妹,我剛才問你幫誰,你想好了沒?」
絳雲早已滿心混亂,如今聽他又問,不禁生氣,道:「為什麼又要選?反正我不選,哼。」
「那你還想不想救幻火?」褚閏生又問。
絳雲皺眉,思索片刻,道:「小宜現在附身在白澤身上,也許能找到其他救幻火的辦法呢?」
褚閏生臉色忽變,問道:「你剛才說梁宜在哪裡?」
「附身在白澤身上啊……」絳雲不解其意,重複了一遍。
褚閏生緊緊皺眉,暗暗低語一聲:「糟糕……」他轉頭,吩咐那三條巨蛇道,「熄了九幽燈樹!快!」
巨蛇得令,飛縱而下,往那九點光輝去。
商千華和池玄見狀,正要阻止,忽然,一條巨蛇嘶鳴一聲,劇烈地扭動起來。不過轉眼,巨蛇化作金光,消散開來。其餘兩條巨蛇皆緩了舉動,盤起身子,直直望向了一處。
褚閏生不再理會商千華和池玄,飛身而下,往巨蛇視線匯聚出去。商千華緊隨而上。眼看著池玄也要跟去,絳雲卻又猶豫。若在他身邊,恐怕成了他的束縛……
這時,池玄卻開了口,道:「跟著我。」
「哎?」絳雲化回人身,皺眉道,「可是,我會妨礙你呀……」
「不會。」池玄應道。
「怎麼不會?」絳雲反問。
「……」池玄稍稍沉默,道,「你不在我眼前,才是妨礙。」他輕淺一笑,聲音沉穩溫柔,如流水一般,「……別去我看不見的地方。」
絳雲的疑慮瞬間消除。若他這麼說,她便這麼相信,便是如此簡單。
她笑著,飛身到他身邊,在一尺開外停了下來,點著頭道:「好。」
兩人終是相視而笑,雙雙往褚閏生離開的方向追去。
……
褚閏生落地之時,就見自己面前,正是一棵燈樹。燈輝屏退了陰氣,散落一片火星。樹下
,站著一個白髮老者,自是白澤無疑。他一手拄著枴杖,一手拿著雪白拂塵。金輝燦燦,在他身旁悠悠飛舞。就在他面前,站著一個少年人。一身黑衣,與這宅內的陰氣墨色渾然一體。他長髮金赤,如火亮麗,透幾分妖冶。這少年不是他人,正是幻火。但見他雙目閉闔,神色安然,全如睡著了一般。金輝點點,已將他包圍,更不斷滲入他的體內。
察覺到有人來,「白澤」回頭,笑道:「喲,這不是褚師侄麼,來得真巧呀。」
褚閏生擠出一絲笑意,抱拳尊道:「梁高功。」
「我現在正忙,待會兒再說話吧。」「白澤」輕輕一笑,如是道。
褚閏生走上了幾步,笑道:「梁高功,能不能先放開我的師弟呢?」
「你的師弟?」「白澤」搖頭,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,笑道,「這神獸的認知,可不是這麼告訴我的。」
褚閏生站定,不敢再輕易靠前,「弟子愚鈍,不知梁高功何意?」
「白澤」輕蔑地看了他一眼,道:「那孩子是你的元神所化,又非輪中拘索的精鬼。沒有你的命令,豈會出現。眼前這位,只是魂魄之流……」
「白澤」說話之時,就見商千華飛身而降,池玄和絳雲隨後。他笑了笑,看了褚閏生一眼,提了幾分聲音,道:「只是,與其他魂魄比起來,他特別了一點……其實,我一直好奇,普煞得道之前,不過凡人之身,何以能誅殺萬千妖物,煉成拘魂索魄之法?」
他又望向那少年,搖頭嘆道:「要不是白澤神獸通曉萬事,誰又能知道這世上還有如此技藝。」他微微停頓,述道,「說起煉製這拘魂索魄的法寶,跟移魂附身倒有些類似。首先,鑄造一件環形兵器。而後,尋一活人生祭,將其魂魄封入兵器之中。此魂魄,便稱『初鬼』。最後,以此兵器,斬修蛇三條,便化兵器為『三極吞虛陣』。由此,便可吞下所殺之物的魂魄,化其力為己用。」
「白澤」轉頭,看著褚閏生,笑吟吟地道:「要想解放兵器中的魂魄,有兩個最快最有效的方法。其一是殺了兵器的主人。其二,就是找到『初鬼』,超度之,或者滅之。……看來我沒找錯,這孩子,就是那隻『初鬼』了。」
「毀去『初鬼』,等同毀滅金輪。梁高功,你答應我絳雲妹妹找出救幻火的法子,難道不作數了?」 褚閏生問道。
「哈哈哈……」白澤笑了起來,「好師侄,我可不是你那刀子嘴豆腐心的師兄,更不是你那心思單純的絳雲妹妹。你跟我說這些沒用。我這一輩子,辜負的人多了,多一個少一個,有甚差別。何況,不是我不救,是我救不了,愛莫能助呀。」
褚閏生聽罷,冷聲道:「梁高功當真要斬盡殺絕?」
「我早就警告過你了……」「白澤」揮了揮手中拂塵,道,「你若是行差踏錯,別怪我手下無情。」
褚閏生長嘆了一聲,「即是如此,那沒辦法了。」他回頭,看了看商千華、池玄和絳雲一行,笑道,「這麼多人對付我一個,挺吃虧的。那我也找幫手啦,沒問題吧?」他說罷,淡淡道了一句,「金輪,虛解。」
眾人聽他口出此言,皆嚴陣以待,但週遭卻平靜依舊。「白澤」忽然意識到了什麼,轉身望向了那被金輝困住的少年。
只見那少年周身溢出淡淡火光,他周身的金輝被火焰覆蓋,燃燒殆盡。
「白澤」見狀,忙揮動手中拂塵,念道:「魄滅諸形散,魂離萬念消。急急如律令!」
金光飛旋,又往那少年而去。但還未觸及他身,便被火焰焚去。火光搖曳之間,他的雙眸緩緩睜開,那金眸透亮,映著赤紅火色,憑添妖冶。
他目光移轉,輕輕掃過眾人,最後,落在了褚閏生的身上。
「普煞……」他微微含笑,開口喚道。
褚閏生的神色亦是嚴肅非常,他不答話,只是靜靜看著那少年。
少年依舊噙著那抹好看的笑容,用溫和的嗓音慢慢說道:
「知道麼,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