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為什麼!普煞!」
那少年聲音悲憤無比,原本的高傲蕩然無存,眼神中甚至帶了驚懼。眼看著身旁火焰欲滅,他仰天喊道:「修蛇!不准收陣!」
三蛇得令,旋轉的速度緩了下來,蛇口亦有鬆動之相。然而,不過片刻,陣法又起,收陣之勢愈強。
少年眼看自己身形愈發透明,幾近消失,再無心顧及身旁的敵人。身姿一閃,化作火光一點,往三蛇盤踞處去。
商千華與尤從之見狀,正要跟隨,忽然之間,陰氣奔流,鬼物聚集。如今,燈儀已滅,大陣待收,未被度化和吞滅的精鬼皆得自由,凶煞愈盛。
兩人正要應對,忽見一點青熒飛近,罡氣清冷,將一眾妖物逼退。
來者,自然是池玄和絳雲二人。尤從之一見池玄,也不作他想,幾步上前拉住了他,將幾頁經文塞進他手中,道:「保護這些弟子,送經文回茅山。」
言罷,他引動光弦,突圍而出,往初鬼離去的方向追去。
池玄看了看手中經文,眉宇間竟生了一絲無奈。然而,週遭的精鬼復又逼近,他不再多想,引燈抗衡。
……
卻說三蛇盤踞之處,一片安寧。
凌霄抬頭,看著那三條巨蛇慢慢縮小。忽然,三蛇一頓,眼看陣法要破。凌霄見狀,回頭望向了褚閏生。
只見他眉峰緊皺,額角浮汗,略透辛苦之色。然而,他的身姿卻半分未動,甚至連雙目都未睜開,如此片刻,那三蛇復又首尾緊銜,旋轉起來。
凌霄暗暗鬆了口氣,忽聽週遭響起悲憤呼喊,聲聲喚著「普煞」……
不等她細辨,一點火光飛落,化身為那赤髮少年。他的身形虛幻,形容憤怒,一雙金赤眸子直直盯著褚閏生。
「普煞!為什麼收陣!」
褚閏生自不答他,繼續做法。
少年逼近幾步,道:「住手!你這樣收陣,置我於何地?!」
眼看褚閏生不答話,少年恨恨上前,想要伸手阻他。
這時,凌霄開口,道:「未央、芙蓉,別讓他靠近公子!」
一旁的花妖柳精聞言,分別喚出了明劍和晦劍,攻向了那少年。
少年的神情中顯出輕蔑來,他抬手一揮,烈火頓生,襲向了那二人。然而,火光不過一閃既滅,全無半分威力。少年蹙眉,眼見那雙劍即至,他卻依舊不閃避,只道:「哼!我虛身幻形,劍器能耐我何?」
柳未央和葉芙蓉對望一眼,出聲令道:
「明光洞天!」
「暗影噬地!」
霎時間,明光與晦色交織,凝成無數虛幻劍鋒,刺向了那少年。少年躲閃不及,被那些劍鋒刺透。他原本虛幻的身影被割裂成千萬片,化作火屑,隕滅在陰陽交織的異景中。
柳未央和葉芙蓉收劍,退身站定。凌霄上前,笑道:「辛苦了。」她說罷,回頭望向了褚閏生。然而,他的神色卻愈發痛苦,唇角竟滲出鮮血來。
凌霄大驚,剛想要上前查看。卻聽那少年的聲音帶著驕狂響起,「我是他的命元所繫,傷我等於傷他……」
凌霄聞言,回望聲音發出之處。只見火屑飛舞,重又凝聚,化出了少年的身姿。那少年的臉上雖有笑意,但眉宇間卻帶了淒楚之色,他望著褚閏生,道:「普煞……她們是你的人?你想殺我?」
褚閏生卻依舊閉目打坐,並不應對。
「回答我,普煞!」少年愈急,出聲吼道。
回應他的,依舊是沉默。
「普煞,你忘了麼?我們是兄弟啊!」少年咬牙,悲憤道。
「你的普煞已經死了……」
褚閏生的聲音幽幽響起,他語氣冷漠,隱帶一絲嘲諷。
少年驚愕,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之人。
褚閏生這才睜開了眼睛。他放鬆了坐姿,抬起左腿踩在軟榻上,左手輕抬,拭去唇角的血漬,繼而擱在了膝蓋上。他含笑,望著眼前的少年,道:「我不是普煞,我是褚閏生。」
少年不信,厲聲道:「不可能!我不會認錯的,你……」
「我是他的轉世,更有他一分元神,難怪你認錯。」褚閏生笑望著他,答得輕巧。
「可是你先前明明……」
不等那少年說完,褚閏生便打斷道:「先前我是騙你的。否則,你豈會為我引開那一群麻煩人物。」
「你利用我?」少年的聲音竟起了微顫。
「沒錯。」褚閏生笑了笑,道:「多謝你,我要做的事,總算做完了。」他說著,伸手指了指天空。
少年抬頭,就見三極吞虛陣完全收盡,空中只有一環金光。他的臉上頓生惶惑,驚恐之色又起。
「如今陣法已收,你還不回來麼?」褚閏生道。
少年收回眼神,復又望向他,低低問道:「為什麼……」
褚閏生並不答他,只道:「其實,我也是現在才明白,為什麼當年是你成為了『初鬼』,而不是普煞。」褚閏生頓了頓,笑道,「唯有普煞那般心性堅定之人,才能在吸收了那麼多力量和記憶之後,不至於迷失心智。而你,根本做不到。」
少年的神情愈發惶惑,他強壓著情緒,質問道:「普煞,你究竟是怎麼了?」
「我不是說了麼?我不是普煞。」褚閏生搖搖頭,道。
「普煞……」少年的神色頓生悲涼,他一字字道,「以前的事你明明記得。難道,你不想實現我們的理想了?」
「以前的事,我的確記得。不過,理想麼……」褚閏生笑意一收,聲音一沉,道,「死人,沒資格談理想。」
「你……」少年大驚,但那驚駭不過片刻,他怒氣陡生,咬牙怒視著褚閏生,吼道,「我殺了你!」
褚閏生笑了起來,他開口令道:「金輪!完形!」
言罷,空中那環金光飛縱而下,一下子環住了那少年。少年毫無反抗之力,只得聲聲嘶吼:
「吞我?你休想!你休想——」
金光之中,火焰爆裂,但那力量卻被禁錮難發,只有點點火星漫出金光之外,卻也不過翻飛片刻便隕落熄滅。
褚閏生看著眼前景象,連姿勢都未曾動過。他輕嘆著,如自語般道:「我還活著,就強你百倍。心念堅定,便以我為尊!」
言罷,金光驟亮,吞沒一切。那少年的嘶吼終被湮沒,再不可聞。金光褪盡,那少年站立之地只餘下了一環金輪。輪身金光四濺,火焰暗流,那鮮明之形,宛若重生。
褚閏生這才髮了口氣,淡淡而笑。
正在這時,風過,桃葉搖晃,引動一片叮啷之響。只見一人,緩步自桃林中走了出來。
看到此人,褚閏生稍稍皺眉,繼而笑尊了一聲:「尤高功……」
前來之人,正是尤從之。他看了看褚閏生,又看了看凌霄一行,開口道:「你怎與這兩隻妖物在一起?」
褚閏生想了想,道:「弟子道法平庸,被妖物追迫,多虧這幾位姑娘相救。妖物之說,弟子不知。」
尤從之望著他,抬手捋著一縷髮絲,柔聲問道:「我方才察覺晦明雙劍的劍氣,此物應是華陽觀薛觀主的法寶,何故在此?」
褚閏生沉默片刻,應道:「弟子不知……」
「不知?」尤從之緩緩走上前來,掠開自己耳畔的發絲,捏了捏自己的耳垂,「那你知不知道,人說謊之時,聲音會有變化?」
褚閏生聞言,微微一驚。他驀然想起,乾元觀主施清雯在世之時,他也曾在她面前言不由衷。那時,施清雯就曾說過同樣的話。乾元觀專修道樂,對聲音何等敏銳……
他無奈而笑,略帶無力道:「尤高功明察,弟子方才的確是說謊……薛觀主和施觀主早已死在太上聖盟手下,他二人臨死之前,將道行和法器傳給了我。」
「你?」尤從之皺眉,「若你得他二人功力,道行更在我之上。但你入宅之後,從頭到尾皆是袖手旁觀,怎麼講?」
褚閏生笑答:「尤高功,你可知道自己已經中計了?」
尤從之不解。
「這宅院之內,本封著一件至凶至惡的法寶,其中拘索著萬千精魂。先前在宅外,李延綃是故意引你和陳高功入宅。上清派素來行善濟世,看到精魂作亂,你二位必定做法度魂。只是這樣一來,那法寶的主人會被奪去法力、損毀元神。他情急之下,必然對二位出手。這便是鷸蚌相爭,漁翁得利……」
褚閏生慢慢說完,長嘆了一聲,無奈道,「不瞞高功,那法寶的主人,就是我……」
尤從之聽罷,心中愕然。他細細忖過那段話,道:「原來你就是李延綃口中那個道法出眾,智謀過人的上清弟子……」他皺眉,沉聲道,「既是如此,為何不如實相告?」
褚閏生反問:「若如實相告,結果有何不同?」
尤從之沉默,無法作答。
褚閏生忽然笑了起來,笑意染得他雙眸水亮,明朗非常,「天道貴生,無量度人。你們的道理,我懂。而我的道理,也很簡單……」他的聲音漸而低緩,「……人不傷我,我不傷人。」
尤從之聽到此處,道:「雖不甚明白你的道理,不過,你的意思是讓我收手是吧?」他說著,冷然一笑,「那你只需答我幾個問題即可。」
「知無不言。」褚閏生點頭,應道。
「這裡所有的精鬼是你所釋?」
「是。」
「天空中的三蛇巨陣是你布下?」
「是。」
「那就簡單了。」尤從之慢慢走近褚閏生,「你的事,我可以不管。我是追著一個精魂而來,那魂魄赤髮金眸,少年之姿。你交出他來!」
褚閏生嘆了一聲,搖頭道:「那可不行。」
「不行?」尤從之輕輕抬手,光弦立現,盤錯交織,已將褚閏生一行包圍。尤從之冷聲道,「那就是說,你跟那魂魄是同路人。殺我師傅,你也有份!」
話音落定,尤從之伸手撥弦,喝道:「幽弦!萬空!」
樂音一起,光弦隱去。
一旁的柳未央和葉芙蓉不明就裡,剛要拔劍應對,便在她們舉動之時。弦鳴清靈,明光閃動,銳氣穿割,二人的四肢皆受傷損,才不能動彈分毫。
尤從之繼續逼近,不屑道:「妖孽,還輪不到你們……」
褚閏生坐在軟榻之上,不敢妄動半分。他望著步步逼近的尤從之,正皺眉思索。忽然,站在他身前的凌霄跪了下來。這一動,引得光弦攻擊,她的身上頓時落了傷口。鮮血飛灑,染出了一絲腥氣。
「尤高功……求求你放過我們吧……」凌霄哀聲泣道。
尤從之垂眸,細細打量了凌霄一番,「你是凡人?」
凌霄點頭,愈發悲切,「尤高功,尊師之死,絕非公子所為,請您高抬貴手……」
「你為何護著他?」尤從之問道。
「奴家的性命乃是褚公子所救……」凌霄道,「尤高功若要傷害公子,就先殺了奴家!」
尤從之看著她,皺起了眉頭。他沉默片刻,冷聲道:「我不想傷及無辜,讓開。」
凌霄聞言,伸手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襟,「求您了……」
尤從之正要甩開她的手,忽然,凌霄眼神一凜,抓著他衣襟的手改為掌擊,喝道:「性金而強,聲促以清。商音!」
一瞬之間,音動嘹喨。隨她掌擊,聲音化作利刃,穿透了尤從之的胸腹。
「九章……聖道……」尤從之看著自己的鮮血噴湧而出,驚愕萬分。他踉蹌退步,望向了褚閏生,顫聲道:「你……」
然而,他再無力說出下半句,便頹然倒地。光弦又現,根根鬆動,片刻化作流光散開。最後的光輝映在他的瞳中,漸漸黯淡……
凌霄這才站起身來,轉身對褚閏生笑道:「沒事了,公子。」
聽到這聲呼喚,褚閏生收回了看著尤從之的眼神,望向了凌霄。
「最毒婦人心啊……」褚閏生開口,如是道。
凌霄卻不氣惱,只是溫婉一笑,道:「公子的性命既然關係奴家生死,奴家自然盡心竭力護公子周全……」她忽又壓低了聲音,柔聲道,「公子收陣之後,早已無力行動,對吧?」
褚閏生聽得此話,臉上生出笑意來。他身形一歪,頹然倚靠在軟榻之上,再無二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