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50 章
親疏 [一]

  光柱度魂、巨蛇吞虛、精魂襲人,到了此刻,宅院之內愈發混亂。

  

  幾名上清弟子被精魂追迫,正驚惶奔逃。忽然,一名女弟子一個趔趄,摔倒在地。她低頭看去,卻見自己的雙腿被鬼手緊纏,半分動彈不得。她又急又怕,驚哭呼救。但同門皆一心逃跑,竟無人注意。眼看著鬼手纏上她的身子,她滿心絕望,閉上了雙目。

  

  這時,一股輕風溫柔拂過,女弟子忽覺身上被鬼物絞纏的感覺消失了。她惶惑著睜開眼睛,果然再不見鬼手的蹤影。她滿心歡喜,待抬眸時,卻見自己的身前站著一個人。她微微驚訝,細辨了那人身形,喚道:「褚師弟?」

  

  褚閏生點了點頭,笑道:「師姐沒事吧?」

  

  女弟子這才髮了口氣,搖頭道:「沒事。」

  

  褚閏生走近幾步,向她伸出手來,「站得起來麼?」

  

  便是他靠近的那一刻,那女弟子忽然聞得芳香馥郁,沁人心脾。她再看眼前的少年,但見他眉眼溫善,笑意和柔,在這陰森之境,竟無半分畏懼惶恐之色。想起自己身為師姐,方才卻惟有哭泣呼救之能,不禁滿心慚愧,微微紅了臉。

  

  「怎麼了?」褚閏生蹲□來,望著她,「師姐受傷了?」

  

  女弟子忙搖了頭,一下子站了起來,急急道:「我……我沒事。」

  

  褚閏生也跟著站起來。

  

  此時,那眾上清弟子發現有人落單,匆忙折返。看到褚閏生和那女弟子一起,才稍稍安心,紛紛上前詢問。

  

  褚閏生應道:「方才見師姐被鬼物襲擊,情急之下用了師傅教的驅邪咒法。真怕我學藝不精,反倒傷了師姐。萬幸師姐沒事。」他笑著,如是道,「此地鬼物眾多,不宜久留。我方才一路走來,見精魂鬼物皆避開燈樹而行,我們還是去燈樹附近,想必安全。」

  

  眾弟子連連稱是,扶起了那名女弟子,往燈樹去。眾人正要走,卻見褚閏生依舊不動,不由問道:「褚師弟,你不走?」

  

  褚閏生道:「只怕還有別的師兄師姐被鬼物所擾,既然師傅傳我的驅邪咒法有效,我去找找也是應當。」

  

  眾弟子聽他如是說,雖有相隨之心,但恐道行不濟,反成拖累。無奈之下,囑了「小心」,便匆匆離去。

  

  褚閏生目送他們走遠,搖頭輕嘆了一聲。他轉身,往相反的方向邁步,邊走邊道:「你們聚在我身邊,是想逼我召修蛇吞了你們不成?」

  

  隨他話落,陰氣氤氳,魂魄青幽,紛紛現形。他的身周,竟有無數鬼物,環伺盤踞。

  

  褚閏生笑道:「先說好,我不是普煞,你們這些三流妖魂,我不稀罕。難得別人替你們開了燈儀,還不知足麼?」他說著,伸出手來,掐指算了算,「算起來,現在差不多一更天了。待到天亮,鬼門一關,你們便成孤魂野鬼,唯有灰飛煙滅一途。到時候,我看誰還能救你們。」

  

  他言罷,鬼物皆起悲嚎,淒厲無比。

  

  他卻笑著,道:「明白了就滾罷。」

  

  鬼物哀鳴,卻漸漸收了陰氣,退去無蹤。

  

  褚閏生滿意地笑笑,正要邁步。忽然,體內氣血翻騰,力量激盪,竟帶出痛楚,迫得他皺眉。他閉目,調息片刻,才緩下了心神。

  

  「果然不能吞太多啊……」他睜眼,笑嘆著自語一句。

  

  他平復了痛楚,才繼續行路。一路上,再無鬼物敢攔路相擾,更別說尋釁報仇了。他慢慢走著,始知這宅子廣大無邊。山川湖海,冰原沙漠,每行片刻,便見別樣風景。其間虛實相交,真假難辨。

  

  不過片刻,他的眼前出現了一片桃林。桃木乃五木之精,素有「降龍」「鬼怖」之稱。縱然宅內陰氣密佈,鬼物繁多,但這桃林中聚滿純陽之氣,邪祟莫能進犯。木香幽邃,安人心神。桃葉綻光,明若琉璃。

  

  他淺淺一笑,邁步入了林。林中輕風縈繞,曳動樹葉,竟如風吹鐵馬,叮鈴作響。不過片刻,他走出桃林,到了一處花苑。苑中的陳設,何其熟悉。佳餚美酒、繁花珍珠、案几軟榻……美人翩舞,似在眼前。絲竹悠揚,迴響耳畔。

  

  他慢慢走到軟榻邊,伸手輕撫。回憶鮮活,歷歷在目。那豔若桃李的女子懶懶倚在榻上,衣衫半解,媚眼如絲。纖纖玉手,執著醇酒,笑著對他說:今夜一定要多喝幾杯……

  

  他轉頭,望向了一旁的案几,繼而伸手,端起了一樽殘酒。他將酒樽湊近,閉目輕嗅。甘冽的酒香,亦是熟悉。這酒,會讓人忘事。飲得越多,忘得越多。他開口,輕輕念出這酒的名字:「四神酥……」

  

  他不由笑了起來。她莫非忘了,開了元神,這酒便無半分效用。喝下,又如何?

  

  他抬手,將樽中殘酒澆灑在地。他放下酒杯,正要離去。忽然,他察覺了什麼,朗聲道:「我又不是鬼物,何必躲著我?」

  

  他說罷,轉頭望向了一旁。

  

  只見三個纖弱身影自幾樹桃木後緩緩出現。細看時,那竟是三個美貌女子。其中兩個,褚閏生認識,一是花妖葉芙蓉,一是樹精柳未央。那兩人攙扶的女子,卻未曾見過。那女子並未著衣,僅披著一件薄紗外袍。曼妙身姿,若隱若現。但見她腰柔似柳,膚膩如蜜,道不盡的風姿綽約、柔弱旖旎。姿容體態,尤勝那花妖柳精。她見褚閏生望著她,垂眸低頭,不敢相看。

  

  褚閏生笑了起來,道:「原來是老夫人哪……啊,錯了,如今不能叫你老夫人才是,我尊一聲凌霄姐姐,可好?」

  

  凌霄畏怯不已,顫聲道:「褚……褚公子……奴家不敢當……」

  

  褚閏生笑著走上前去,道:「仙子的金丹果然厲害,這可真算得上是『脫胎換骨』了。我也終於明白,你為何要求長生不老了……」

  

  凌霄抬眸,看了他一眼,柔聲道:「……多謝公子成全。」

  

  「好說。」褚閏生笑道,「你們倒也聰明,知道借這桃木之力躲避鬼物。」

  

  柳未央和葉芙蓉聞言,開口道:「奴婢二人法力低微,讓公子見笑了。」

  

  「法力低微?」褚閏生思忖片刻,笑道,「這個簡單。你們伸出手來。」

  

  凌霄聞言,想要阻止,卻偏偏不敢阻止,只得驚惶地看著眼前發展。

  

  柳未央和葉芙蓉並不知先前的種種,聽褚閏生如此說,也不多想,皆伸出了手來。

  

  褚閏生握住她二人的手,念道:「兵魂結解,諸道封分。晦明現形,急急如律令!」

  

  隨他話落,晦明雙劍赫然出現。陰陽兩氣相交,引得空氣振動。

  

  褚閏生凝神,令道:「入身!」

  

  雙劍得令,化作一縷明光,一道晦色。明光沒入了柳未央的體內,晦色則潛進葉芙蓉的身子。兩人皆覺道行注入,竄行百脈,一時間神魂激動,意識全無。好一會兒,褚閏生輕輕鬆開了手,兩人方才回神。

  

  然而,這番下來,褚閏生的神色之中生了疲態。他氣息微喘,退了幾步,坐在了軟榻上。

  

  葉芙蓉和柳未央稍作調息,繼而跪下拜道:「多謝公子。」

  

  「不必客氣。這道行我不是白給的。」褚閏生抬手,輕輕揉著太陽穴,聲音稍有些遲鈍,道,「九音琵琶,晦明雙劍,你們體內既有我的道行,生死存亡便與我相系……以後,你們須得聽我命令……」

  

  柳未央和葉芙蓉聞言,皆有些訝異。兩人抬頭,望向了一旁的凌霄。凌霄聞言,卻垂眸頷首。她跪□子,柔聲道:「公子大恩,無以為報。願憑公子差遣,隨侍左右。」

  

  褚閏生的神情之中疲憊愈盛,他緩了口氣,才繼續道:「好。我現在要做法收陣,你們替我護法,不要讓任何人打擾我。」

  

  柳未央和葉芙蓉齊聲稱是,凌霄卻稍稍猶豫,道:「公子,您還是先休息一下吧……」

  

  褚閏生聽得此話,凝眸而笑,沉默不答。他不再理會那三人,盤膝坐定,閉上了雙目,開始做法。

  

  凌霄見狀,微微窘迫。她垂下眉睫,不再開口。

  

  隨褚閏生做法,本來追擊姜希的三條巨蛇忽然停頓,似有感應一般,轉頭往桃林而來。三蛇在桃林之上盤桓絞纏,復又成了首尾相銜之形。蛇環旋轉,愈聚愈小,蛇鱗金光炫麗,如日耀目……

  

  ……

  

  而此時,宅院的另一頭,陳無素見燈儀已成,剛想稍事休息。卻不想,鬼物躁動,不服度化。凶狠之輩,甚至圍聚而來,想要奪活人肉身。

  

  陳無素皺眉,神情凝重非常。她布下燈儀,已耗法力。方才又與那三條修蛇相爭,折損了一隻神獸,元氣大傷。現在要對戰這些鬼物,太過勉強了。她看了看身旁的一眾弟子,神色卻愈發沉重。

  

  自無字輩之後,上清一派人才凋零。後輩弟子中,資質悟性上乘可委重任者,不過四五人。更不說上清派自天下爭伐之後,久未讓弟子出世歷練。事到如今,她座下的弟子,如何能應對這般局面?

  

  她想到這裡,惆悵而嘆。她搖了搖頭,取出兵魂珠來,念道:「玄武。」

  

  話音一落,明珠綻光,瞬間在她手心化作了一隻石壎。她捧壎在手,道:「聲動凝沉,音鳴剛堅。四神四靈,從我號令!恆衛招來!」

  

  她念罷,低頭吹奏,隨那沉緩之聲,一隻巨龜赫然出現,那巨龜通身漆黑,背上盤著一條大蛇。那蛇身黛色,惟額前有一道玄月紋,隱透青光。

  

  那神獸慢慢走到陳無素身前,重重一踏,氣流湧動之時,一堵無形障壁升起。將陳無素和那一眾弟子包圍了起來,精鬼邪物,皆無法再近前。

  

  眾弟子見到這般情形,無不安心。

  

  正在這時,火焰灼灼,鋪地而來。熱浪席捲,威懾鬼物。只見那詭異火焰沿著障壁,盤旋而上,那神獸所結的盾牆竟被火焰融化,碎裂開來。

  

  陳無素猛地停下了吹奏,惶然戒備。

  

  陰氣火焰之中,一名少年施然走來。他髮絲金赤,雙眸含輝,一如烈火。

  

  弟子中有認得他的,出聲喚道:「幻火師弟?」

  

  少年卻輕蔑一笑,道:「哼……幻火?這可笑的名字,難道是叫我?」

  

  陳無素聞言,愈覺危險。她上前幾步,將一眾弟子擋在身後,朗聲對那少年道:「你並無生氣,想必是妖精鬼魅之流。我勸你莫在執著俗世,重入輪迴吧。」

  

  那少年聽罷,大笑起來。

  

  「可笑,真可笑……」少年道,「看來,你是什麼都不知道啊。既然不知道,還敢布下燈儀,與我為敵!簡直找死!」

  

  陳無素尚未明白他話裡意思,就見火焰奔流,吞沒了她的神獸。玄武乃水神,烈火之力,本應對它無效。可陳無素卻眼看著那火焰將巨龜大蛇一齊燒盡,她掌中的石壎隨之碎裂開來,跌散一地。

  

  少年的眸中,現出快意來。他攤手,笑道:「還有什麼招數,使出來看看。」

  

  陳無素並不應答,只是低頭看著腳下。落下地的石壎碎片重新聚合,化為了兵魂珠。但那珠子之上,已生裂痕一道,光芒自裂痕中溢出,正漸漸消散。

  

  「既然你不出手,那就乖乖去死吧!」少年輕喝一聲,手上火焰如鞭,攻向了陳無素。

  

  陳無素連退數步,想要避開攻擊,但那火焰卻似活物一般,緊追不捨。眼看烈火燒身,雷光忽綻,將火焰逼退。

  

  陳無素心上一喜,抬眸就見雷將商千華及時趕來,擋住了那少年。

  

  少年看到商千華,眸中戰意凜冽。他不發一語,直接進攻。火焰彪猛,尤勝先前。

  

  商千華對陳無素道了一聲「小心」,遂專心與那少年交手。

  

  一旁驚駭無措的上清弟子這才回過神來,紛紛上前,圍聚在了陳無素的身旁。這時,陳無素卻一下子倒了下去。眾弟子大驚,慌忙攙扶。陳無素此時卻已是面如死灰,氣若游絲。眾弟子方寸大亂,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

  正在眾人慌亂之時,忽聽有人急急喚道:「師傅!」

  

  隨那話音,一抹紅色倏忽而至。弟子中有人辨出來者,尊道:「尤高功……」

  

  尤從之卻無心應答,只跪下了身子,關切地望著陳無素,又喚了一聲:「師傅。」

  

  陳無素見他來,臉上生了笑意,她並不說什麼,只是側頭,看了一眼地上的那顆兵魂珠。

  

  尤從之順著她的眼神望去,只見那珠子又添了數道裂縫,珠中靈光已快散盡。尤從之鎖眉,強壓著情緒,問道:「師傅,你的命元……」

  

  陳無素搖了搖頭,從懷中拿出了幾頁經文,遞給了尤從之。她聲音虛弱,幾不可辨,卻一字字認真囑道:「帶……帶他們平安離開……經文……交給掌門……」

  

  尤從之的神情中,已生悲痛。他接過經文,點了點頭。

  

  陳無素淡淡一笑,合上了雙目。恰在此時,那顆兵魂珠碎裂開來,最後一點光輝隕滅,再無生息。

  

  上清弟子見狀,皆悲慟失聲。

  

  尤從之收起了經文,默默地站起身來。

  

  忽然,猖狂的笑聲響徹四周。那少年察覺陳無素身死,竟生了無比快意。

  

  「哈哈哈……什麼九幽燈儀,如今佈陣的人已死,我看誰能阻我!」少年笑道,「可憐這佈陣之人,死在這裡,魂魄也將為我拘索。真是好笑!」

  

  他說話之時,宅院中的光柱已開始一一消失。週遭陰氣漸烈,暗色瀰漫。只見一道精魂幽幽,自陳無素的屍體上脫離出來,飛舞而上。

  

  商千華看到這般發展,不禁垂眸長嘆,她穩了心神,正要舉動,卻發現周圍出現了無數光弦。根根剔透,絲絲涵光,如蛛網一般,將所有人圍在其中。

  

  「殺我師傅的人,是你吧……」尤從之望著那少年,字字冷寒,道。

  

  少年依舊

  一臉的高傲不屑,他看了看身邊的光弦,道:「我還當是雷部的『網元天綱』呢,哼,什麼玩意兒……」他一抬手,令道,「給我燒!」

  

  話音一落,火焰升起,燃上了光弦。

  

  商千華見狀,開口對尤從之道:「他的火焰能燒『真元』,這光弦乃是你『命元』所在,萬不可被焚燬,你收手。」

  

  尤從之聞言,憤恨不甘,赫然臉上。他皺眉咬牙,仍不收手。

  

  少年看著眼前火焰灼灼,愈發歡喜,笑得肆無忌憚。忽然,他笑容一滯,微微顫抖起來。他帶著滿臉驚愕,看著自己的火焰慢慢熄滅,自己的身形也漸漸透明起來。

  

  「怎麼會……」少年驚愕萬分。他抬眸四顧,就見遠處的空中,三蛇絞纏,首尾相銜。那三極吞虛陣,正逐漸收小。

  

  「為什麼……為什麼收陣?」少年滿心不解,又怒又急,放聲喊了出來,「為什麼!普煞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