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雲開日出,朝霞綻彩,金陵城內鐘鼓敲響,震碎陰鬱。日光遍灑,陰氣漸漸散開,萬物復甦,眾生承恩。
梁宜本是閉目做法,待察覺眼前亮光,她緩緩睜開眼睛。眼前,那無數的青幽精魂似有逃避之意,卻脫不了定魂咒法之限,只得毫無方向地翻飛旋舞。梁宜輕笑道:「世間諸般咒法,終不如這太陽真火、羲和光耀。」她贊罷,轉頭對崔巡道,「鬼差大人,你現在可以動手了吧?」
一直觀望的崔巡微笑頷首,他抱拳行了禮,道:「多謝了。」
言罷,他縱身躍起,手掌一翻,變出一面丈餘長的黑幡來。他揮幡,朗聲喝道:「中元已過,鬼門即關,還不速返地府。」
黑幡過處,陰影陡生。陰影之中,竟竄出無數漆黑鎖鏈。鎖鏈散開,追索精魂。片刻之後,精魂盡鎖。崔巡起劍訣,對地一指,道:「碧落無途,黃泉有路。九幽鬼門,現!」
一時間,地面上所有陰影均聚往一處,漸成四方之形,盤踞在眾人腳下。只見陰影愈來愈厚重,漸而清晰有形,赫然是一扇大門。
大門欲闔未闔,門中幽暗一片,深不見底,不可視物。陰氣如霧,氤氳而出。方才那無數鎖鏈皆從門中所出,看來愈發詭異可怖。
百姓自然惶恐,紛紛避開這片陰影,不敢踏足其上。
崔巡收幡,喝令一聲:「收!」
話音一落,鎖鏈收緊,將所有精魂拽入門中。不過片刻,精魂盡收,鬼物皆除。那鬼門緩緩關上,斂去最後一絲陰氣,消失在了日光之下。
一切完畢,崔巡收去黑幡,對一眾驚惶的百姓道:「天道承負,善惡有報。爾等切記。」
他說完,望向了梁宜,淡淡一笑。隨即匿去身影,消失在了朗朗晴空之下。
梁宜亦是輕輕一笑,她收去手中拂塵,低低吟道:「無上天尊。」
百姓之中篤信三清者,皆附和而念,一時間,週遭氣氛安然祥和,一夜陰煞,終被解除。
絳雲此刻也鬆了口氣,她轉頭看了看身旁的池玄,見他神色安然,再無疲憊之態,愈發高興。她笑得歡愉,忽又發現了什麼。她四下顧盼,問池玄道:「哎?那個人哪兒去了?」
池玄知她說的是徐秀白,想起先前倒未曾顧及。他抬眸向宅院的方向望了一眼,微微蹙了眉,道:「怕是去找他師傅了……」
「雷將?」絳雲抬頭看了看天空。雷雲盡收,晴空皓朗,想必是戰鬥已罷,塵埃落定了。
她正想著該不該去找找,卻見梁宜走了過來,開口道:「丫頭,先前陳無素和尤從之並他們的一眾弟子可出了宅子?」
絳雲並未在意過這些人,被這麼問起,頓生了滿臉茫然。
梁宜瞭然,又看了池玄一眼,自語般道:「這種時候,不照應同門,反倒關心起旁人來了……」她輕輕一嘆,「也罷,同我去看一看吧。」
她說完,也不理會那二人,自顧自往宅院的方向走。
絳雲隱隱覺察她的不悅,滿臉無辜地望向了池玄。池玄的眉宇間亦有無奈,也不多言,隨梁宜而去。
……
三人到宅院外時,卻見白牆紅柱已成殘垣斷壁,奇秀林木皆化雜草野蔓,華麗峻偉淪落至淒涼荒蕪。
絳雲看著眼前景物,心生了一絲難過。那宅中本是別有洞天,更有無數珍奇藥材,可救人濟世。如今殘破毀壞至如斯境地,未免可惜。
她正暗自傷感,忽見不遠處站著一個人。細看之時,正是徐秀白。
她頓生笑意,幾步跑上去,笑道:「原來你在這兒呀!」
徐秀白聽得人聲,緩緩地轉過頭來。
看到他的表情,絳雲竟是一愣。
他眉目間常有的高傲輕蔑,此刻已全然褪盡,惟剩下呆滯麻木。一雙眸子空空地映著她的身影,眼神卻落在虛無縹緲之處。雖見,卻似未見。
絳雲回過神來,問道:「你怎麼了?」
徐秀白卻不答話。一時間,沉默盤桓。週遭只剩下蟬鳴鳥啼,此刻聽來,竟是嘈雜惱人。
絳雲正想上前去,卻見他忽然笑了起來。
他望著她,聲音之中極盡溫柔,喚道:「秀青。」
「哎?」絳雲滿心不解。
「秀青……」徐秀白又喚了一聲,繼而邁步,向她走來。
絳雲被這般發展弄懵了,不自覺地往後退。
徐秀白沒走幾步,腳下一空,直直倒了下去。
絳雲還來不及反應,一旁的池玄踏步上前,一把扶住了徐秀白。
絳雲定了定神,走到了池玄的身旁。只見徐秀白已昏了過去,人事不知。
「他……他這是怎麼了?」絳雲問道。
池玄扶徐秀白躺下,搖了搖頭。
站在一旁的梁宜卻察覺了什麼,大步往前走去。
前方的荒草之中,儼然躺著一個人。梁宜眉頭緊皺,蹲身細察。待看清那人模樣,她開口,道:「是雷將。」
聽得此話,絳雲和池玄臉色皆變,忙上前去。
那人,正是商千華無疑。只是她的神情已然僵硬,雙目晦暗無光,透著死氣。她的胸口至小腹,落著一道傷。傷口極深,骨骼肌裡清晰可見。鮮血染了滿地,凝結成了黑紫之色,觸目驚心。
「她……她死了?」絳雲帶著驚愕,問道。
梁宜眉頭緊鎖,仔細看過了傷口,冷聲道:「幻火金輪。」
絳雲聞言,心上一震。這世上,能操縱幻火金輪的人只有一個。她當即出聲反駁,道:「不可能的!」
梁宜抬眸,看了她一眼,「怎不可能?」
絳雲搖頭,道:「不是閏生哥哥。」
梁宜也不跟她爭辯,問池玄道:「仙君以為如何?」
池玄看著眼前屍體,沉默片刻,淡淡道:「確是幻火金輪所傷。」
絳雲聽罷,愈發驚駭。她急急爭辯道:「不會的。閏生哥哥不會做這種事的……」
「笨丫頭,宅子裡的事你都忘了不成?」梁宜帶著些許嘲諷,道,「別說是這雷將,就算是你們,若擋了他的路,他一樣下得了手。」
「你胡說!」絳雲怒道。
梁宜也不多爭辯,低下頭去,繼續檢視商千華的屍體。片刻之後,她冷笑數聲,道:「那小子果然陰狠。燒去她的真元不說,還拘了她的魂魄……」她說到此處,看了池玄一眼,道:「仙君,你道如何?」
池玄一語不發,神色之中已生凝重。他抬手,輕輕闔上了商千華的眼睛。
絳雲見此情景,再也說不出話來。她看著屍體,咬牙鎖眉,滿心的疑惑難過,難以自抑。
梁宜檢視完畢,站起身來,道:「罷了。這些暫且不管,先找人吧。」
說罷,她邁步,繼續往前去。
絳雲見她如此,也不知該如何,復又望向了池玄。
池玄也不多言,起身將徐秀白扶起,對她道:「走吧。」
絳雲的神色憂戚,微微點了點頭,跟著他去了。
卻說,那一眾上清弟子尚在宅中。原來先前經文障解,精魂脫逃。這一眾弟子自知法力低微,不敢輕易行動。所幸鬼物一心逃離,未曾再入宅中,倒也平安。待一切平息,眾人在宅中尋找走散的同門,不想卻尋到了尤從之的屍體。這一眾弟子多為女流,眼見得兩位高功身死,皆亂了方寸,只是悲哭,不知如何是好。
梁宜見狀,眉頭緊皺,疾步走了過去。
弟子中有人認出她來,慌忙行禮,尊道:「梁高功……」
梁宜一眼便看見了陳無素和尤從之的屍體,她冷著臉色,也不開口答應,逕直走了過去。
弟子自覺地讓出了一條道來,怯怯地站在一旁。
待看過那兩人的屍體,梁宜怒火已熾,她拂袖,朗聲開口,道:「上清弟子聽令!」
眾弟子皆是一驚,忙恭然肅立。
梁宜原本冷然的聲音,此刻卻生出烈性來,一字字都擲地有聲:「從今以後,褚閏生不再是上清門人。若再見他,格殺勿論!」
眾弟子大駭,面面相覷。
隨後而來的絳雲聽到這些話,又氣又急,道:「小宜,你做什麼?!」
梁宜望向了她,眼神之中的殺意銳利如刀。
「丫頭,這裡躺著的兩個人。一個被焚去真元,力竭而死。一個被震碎心脈,死於九章聖道之下……」梁宜道,「你告訴我,普天之下,除了你的閏生哥哥,還有誰能做到。」
經她這麼一說,絳雲才想起許多事來。記得曾在白澤宅院中,上清派的施清雯和薛弘都兩位高功為妖物所殺。兩人臨死之前,將道行和兵器都給了褚閏生。這「九章聖道」,就是其一。還有那模樣與幻火一般,稱作「初鬼」的少年……
絳雲雖不願承認,卻也明白證據確鑿。她愈發難受起來,低下頭去,再不開口。
梁宜見她如此,也不再說了。她見眾弟子皆是疲憊頹喪之態,心知不宜趕路,便吩咐眾弟子起行回金陵城。
城內百姓見他們回來,竟是夾道相迎。有作揖見禮的,更有匍匐跪拜的。口中所稱,皆是「大仙」「高道」云云。
昨日之事,已讓眾人疲憊不堪。百姓見之,皆盛邀眾人下榻自家。
眾人正推謝時,忽聽鳴鑼開道之聲,不遠處數騎快馬飛奔而來。只見那幾騎人馬衣著不凡,氣度卓然,儼然是皇家風儀。
幾人勒韁下馬,為首之人徑直走到梁宜面前,作揖道:「諸位仙人回來就好。我等還以為諸位已走,正要出城尋呢。」
「仙人不敢當。」梁宜上前,行禮應道,「我乃茅山上清派高功梁宜,這些是我門下弟子。不知幾位大人有何指教。」
「原來是上清高功,失敬。」為首者恭敬道,「昨夜,高功大展仙術,救了全城百姓,功德無量。聖上聽聞,大感欣慰。聖上亦久慕仙道,特命我等來請諸位。」
梁宜聞言,淡淡一笑,謙道:「份內之事,實不敢當。」
為首者含笑,道:「高功過謙了。諸位降妖伏魔,想必疲累。我已安排好行館供諸位下榻休息,煩請移步。」
梁宜並不推辭,領著眾弟子隨之而去。
待到了行館,那幾名官員著手安排面聖事宜,先行離去。眾人將商千華及陳、尤兩位高功的屍體安置妥當,也各自療傷休息,不在話下。
絳雲未有傷損,亦不覺勞累。心中更有千頭萬緒,急待理清,自然無心睡眠。待忙碌完畢,她便去找池玄。
她走到池玄的房門口,正要推門,卻聽房中隱隱有人聲傳出。她的耳力甚佳,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楚。
「……仙君,事到如今,你還顧念兄弟之情麼?」梁宜的聲音清冷,如是問道。
回應她的,是一片沉默。
梁宜嘆了一聲,道:「如今那小子吞了白澤,又拘雷將,尋常之輩早已不是他的對手。仙君若不肯出手,豈非見死不救?我與仙君素來淡薄,也不敢強仙君出手。但絳雲與仙君關係甚厚,此間利害,仙君應該知道。那丫頭的體內始終存著普煞的一分元神,生死禍福都捏在那小子的手裡。我雖附身白澤,通他知識,但也未能找到祛除元神之法。若要我說,不如殺了那小子,滅去他的魂魄,永絕後患。」
絳雲聽得此話,心中一涼。又生了莫名憤怒,她剛想進去與梁宜爭辯。卻聽池玄的聲音淡然響起:「你不必說了。」
「你當真不管?」梁宜的嗓音透著不悅,「你不是一直堅稱自己不是廣昭,而是池玄的麼?那小子殺的,是你的長輩兄弟。此間親疏厚薄,你心中也該有分較才是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池玄答道,「殺他,我下不了手。」
梁宜聽罷,長嘆一聲。「也罷……那仙君允我另一件事好了。」梁宜略作停頓,話音繼而冷然如冰,「我殺他時,仙君勿要阻撓,可好?」
回答她的,是悠長的沉默。
絳雲站在門外,心中已是五味陳雜。她看著那扇門,終究沒有推開。她默默後退了幾步,轉身飛快地跑開了。
她也不知自己要到哪裡去,只是茫無目的地跑。昔日在十洲仙島之上,她若有不暢,亦是以奔跑發洩。彷彿只要奔跑,便能逃過所有的煩惱糾葛,還自己天高海闊、雲淡風輕……
可這一次,卻沒有用。沒過多久,無力和疲憊暗暗湧現,讓她四肢沉重起來。她緩下步子,回神之時卻發現自己已然站在了大街之上。
此刻已近晌午,烈日當空,燥熱難言,街上鮮有行人。熱氣升騰,模糊了眼前的景物。她茫茫然地走著,白熾的日光刺在身上,隱隱生痛。
忽然,她走到了一處小橋。橋下水流淙淙,透一絲涼意。昨日中元,百姓之中有放燈之俗,幾盞殘燈擱淺在橋下。扎燈的紙早已濕透,失了原本的顏色形狀。燈中的燭火亦已熄滅,空餘著點點暗黑灰屑。
絳雲忽然想起,初見到褚閏生時,他怎麼也不肯修仙。於是,她化作了何彩綾的模樣,勸他從道。那日,他也曾放過水燈。她問他原因,他只笑說,水燈能為死者照亮冥河。
她想到這裡,突然就哭了出來。
那是她從未領略過的傷心。並非痛徹心扉的生死相隔,只是無奈。而這無奈,原來可以如此酸澀。縱然她願意付出一切,亦不能挽回過去。鳳麟洲上的日子她尚可釋懷,但到如今,連茅山上的平靜怡然也變作了奢想……
她哭得愈發傷心,不禁哽咽。
這時,有人打傘在她頭頂,替她遮去了灼人烈日。女子的嗓音,溫柔問她道:「姑娘,你沒事吧?」
絳雲轉頭,就見替她打傘的,是位極標緻的美人。她約莫十八
、九歲,著一襲玫紅襦裙,甚是明麗。
絳雲並不認識此人,卻隱隱覺得熟悉。但她正是傷心之時,也不多想,依舊哭著。
那女子取出了絲帕來,輕輕替絳雲拭著淚,道:「姑娘,縱有再傷心之事,也當以身子為重。這大毒日頭下,這麼個哭法,若傷了身子,如何是好?」
絳雲知道她是好人,卻難抑心緒,哭泣難止。只是點了點頭,哽嚥著道了聲:「謝謝。」
那女子溫柔一笑,將手中的紙傘放進了絳雲手裡,柔聲道:「姑娘,別曬著了,早些回家吧。」她說罷,微微頷首,舉步離開。
絳雲握著傘,目送著她離開。心中愈發覺得此人熟悉,卻又想不出端倪來。不一會兒,那女子拐進小巷,再不可見。惟有幾叢緣牆而出的凌霄花,豔麗奪目,一如那絕色美人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