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宅院之外,商千華與睚眥之戰激烈非常。未能離開雷網的精魂早已盡數誅滅,而睚眥的硨磲珠子雖多,也耐不住雷電威猛。加之網元天綱之力,他儼然已成困獸。珠子的碎屑漂浮在空中,白茫茫的一片,如大霧一般。
商千華雖已疲憊至極,但見珠子越來越少,眉宇間露了淡淡笑意。這時,她忽然胸口一緊,喉中泛起腥甜。她術法一頓,竟嗆出了一口鮮血來。她忙以手掩口,待看見手掌中的嫣紅,不禁驚愕萬分。她得道已久,仙體金身,早已沒有病痛傷患之說,如今卻……
睚眥察覺,猖狂笑道:「哈哈哈,你終於撐不住了!哈哈哈,是小王贏了!」
商千華斂神,抹去唇角血漬,重啟法術。只是,雷聲瘖啞,電光衰弱,與先前威力相去甚遠。
睚眥冷笑一聲,身旁硨磲珠子環繞,牽動水流,激射而出,攻向了商千華。
商千華退後一步,令道:「雷殛!」
雷殛雙珠得令,迎向了那冰冷水流。珠身電光環繞,瞬間將那些硨磲珠子和水流碎盡。
「二百七十九……」商千華數出這個數字後,無力再多說一句。身體的疲憊已經化成了劇痛,讓她力不從心。忽然,她身姿一晃,直直從空中落了下去。
她摔倒在地,又嗆出鮮血來。剎時,雷電收盡,網元天綱亦被解除。空中,雷雲散開,露出了漸明的天宇。
睚眥飛身落地,道:「哼,什麼九霄雷將,也不過如此……」
眼見他逼近,雷殛雙珠飛回商千華身旁,意欲護主。
商千華強撐著站起身來,道:「無知妖孽。雷部有四府六院諸有司,更有各方雷神三十六位。我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員,你今日贏我,不過僥倖。休要污辱雷部。」
「少逞口舌之利……」睚眥以足頓地,硨磲珠子剎時浮起,又攻向了商千華。
商千華平伸雙臂,又喝道:「雷殛!」
雷殛雙珠聞令相撞,擊出耀眼雷光,碎去那些硨磲珠子。
「死到臨頭還要頑抗麼!我還有珠子百餘,看你能碎幾顆!」睚眥吼道。
硨磲珠子又起,這一次並不直接攻擊,而是圍在了商千華的周圍。
睚眥復又唸咒,硨磲綻光,熠熠生輝。
商千華只覺一陣銳痛席捲全身,胸口如被重壓,幾欲窒息。全身之力剎時被抽盡,四肢癱軟,再無力舉動。她頹然倒地,雷殛雙珠亦同時跌下,滾落在旁。到了此刻,珠身光芒全然黯淡,絲絲裂紋滿佈其上。
「站起來啊,你不是要毀小王的魂魄麼?站起來啊!」睚眥帶著嘲諷,喊道。
商千華早已沒有說話的力氣,但她的神情依舊平靜溫和,並無半分恐懼畏怯。
睚眥見狀,怒不可遏。他逼近幾步,嘶吼道:「為什麼你不怕!」
商千華看著他,道:「睚眥,你終究不過鬼魂之流,就算避過我的雷殛,也難逃地府追索。」
睚眥聞言,沉默片刻,笑道:「對了……你倒是提醒了我。」他抬頭看了看天色,道,「天亮之前,我須得找到附身的肉體啊……」他說到此處,目露邪光,望向了商千華。
商千華察覺他的用意,正要應對,睚眥卻已化作一道幽光,瞬間沒入了她的身體。她的神識瞬間模糊,只低低呻吟了一聲,便再無動靜。
週遭再無任何聲響,沉寂得詭異。
許久,她的身上溢出淡淡青光,如水蔓延。她緩緩站了起來,眼神之中,儘是邪肆。忽然,她放聲而笑,極盡猖狂。
「身為雷將,魂魄卻與我這死魂融合,對你而言,可是生不如死?」她笑著,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來。
週遭依舊安靜,無人應答。
她的笑聲漸止,神色之中又生悲哀,「就是因為你,弟弟才視我為陌路……如今,我與你相合,何等諷刺……」
她自語之時,忽聽一陣輕微腳步聲漸漸靠近。她立刻戒備,循聲望去。待看到來者,她咬牙怒目,冷冷道:「普煞……」
來者,正是褚閏生和幻火。兩人剛出了宅院,正要離去,見得商千華,亦有驚訝。
褚閏生聽得那聲稱呼,又細細打量了眼前的商千華一番,瞭然了幾分。他輕輕一笑,搖了搖頭,無奈道:「仙子啊,若你肯讓我吞盡精魂,又怎會弄到這部田地。唉……」
「普煞!你少狂妄!」商千華開口,怒道。
「住口!你是什麼東西,竟敢直呼我主人名諱!」一旁的幻火聞言,憤懣頓生,出聲斥道。
褚閏生卻笑著,道:「幻火,別跟這喪家之犬一般見識。」
聽得此話,商千華咬牙切齒,「若非小王一心等你成仙得道,你豈能逍遙至今!還敢口出穢言!」
褚閏生慢慢踱上幾步,道:「被逼得無處可逃,不得不強佔雷將肉身……還不是喪家之犬?」他的神情輕蔑至極,不等她反駁,又道,「而且,有件事你別搞錯了。手下留情的人,是我,不是你。」他笑了笑,抬手直指著她,「若非我燒傷她的真元,耗去她的神力,你豈能敗她,又何談附她的身?睚眥,你該謝我才是。」
「住口!」商千華怒吼。硨磲珠子浮起,做攻擊之態。
幻火見狀,擋在了褚閏生身前。火焰升騰,烈烈生威。
商千華輕蔑一笑。只見她身旁的硨磲珠子生出絲絲電光,非同凡響。她開口,道:「前世,你以雷電敗我。如今我倒要看看,你受不受得了這九霄雷法!」
言罷,硨磲珠子裹挾雷電,迅攻而來。
「燒!」幻火一聲令下,火焰如練,捲向了硨磲珠子。然而,那能毀盡一切的火焰,卻不能傷那些珠子分毫。
褚閏生見狀,腳踏禹步,迅攻而上。他身法輕靈,迅捷無比,竟避過了所有的硨磲珠子。
商千華微驚,引珠追擊,但褚閏生卻依舊閃避自如,惹得她眉頭緊鎖。
「普煞,光是避開又能如何?你靠近不了我的!」她怒道。
褚閏生忽然頓步,站穩了身形。他撣了撣身上的灰塵,道:「誰要靠近你?」說罷,他起訣,念道,「開我壇庭,鎮邪除惡,萬象莫動。急急如律令。」
話音一落,地面剎時綻光,一方道壇已然布成。
商千華這才明白過來,驚道:「原來你剛才……」
「我剛才不是要靠近你,是要畫下道壇。」褚閏生笑著替她說完。
「哼,區區道壇,能耐小王何?!」她說罷,又引珠子攻擊。卻不想,因道壇之力,雷電竟無法順利引動。
褚閏生道:「你畢竟不是雷將,這道壇對你還是有效的嘛。」
商千華冷哼一聲,只見硨磲珠子引動水流,開始慢慢侵蝕道壇。她生了高傲之色,道:「你又能撐多久。」
褚閏生笑了笑,並不應答。
這時,徐秀白趕了過來。看見眼前情勢,他又驚又急,吼道:「褚閏生,不准動她!」
褚閏生嘆口氣,應道:「真冤枉,我只是自衛啊,徐大哥。」
徐秀白自不信他,起訣做法想要解開道壇。這時,卻聽商千華開口,喚他道:「弟弟……」
他一驚,方才注意到那懸浮的硨磲珠子。原來,雷電收盡不是因為她已戰勝,而是……他的心上頓時一片寒涼,腦海中有了片刻空白。眼前的人,神情之中再無他熟悉的平和高潔,那不可侵犯的卓絕威儀亦蕩然無存。他道不清自己是怒是懼,只是身子不由自主地輕顫起來。
「你……」徐秀白顫聲,道,「你竟敢……你給我滾出她的身子!」
聽到這般威脅,商千華淒然一笑,「我已耗盡她的陽氣,與她魂魄相融。我若離身,她也是死路一條……」
徐秀白強壓著自己的恐懼,強制自己冷靜。這時,他的目光被一件東西吸引。方才商千華力竭,網元天綱隨之收去,如今,那一方線軸就頹然落在地上。
徐秀白立刻開口,令道:「天綱列陣!」
線軸得令,展絲鋪開,織成了巨網。徐秀白又從懷中取出硃砂,揮手一灑。硃砂紛揚而下,瞬間將那些絲線染紅。
商千華看到這景象,笑出了聲來,「呵呵,硃砂?小王鬼魂之體時尚不能起效,如今又能耐我何!」
言罷,硨磲珠子攪起水流,竟成滔天巨浪。水流纏上天綱絲線,將硃砂洗去。
商千華冷聲,令道:「結!」
一瞬之間,水流凝結,所有絲線都被封在了寒冰之中。
徐秀白咬牙,正要再次施法,卻聽商千華開口道:「是啊……你不是我弟弟啊……」她的目光漸生殺意,「既然你一心要對付我,我又何必手下留情……」
言罷,她仰天長嘯。那聲音淒涼悲慟,竟是絕望無比。數百枚硨磲珠子應聲而現,飛縱激射,襲向了徐秀白。
徐秀白無處可躲,眼看那些珠子迫在眉睫,忽然,所有的攻擊都停頓了下來,硨磲珠子紛紛跌落在地。
只見,商千華慢慢跪下了身子,模樣痛苦難當。
徐秀白頓生欣喜,情不自禁喚了一聲:「師傅!」
他正要上前,商千華卻抬眸,用盡了最後的力氣,對他道:「殺了我……」
徐秀白愣在了原地,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麼。等他明白過來的時候,不禁出聲吼道:「住口!你不是滿口『天道貴生』麼,現在卻要我造殺孽?你給我撐住,我去找那小子和梁宜來,一定能逼出你體內的死魂!」
商千華的神色又變,聲音復又淒厲悲涼,「為什麼……你為什麼一定要殺我?!我做錯了什麼?!為什麼我非死不可?!」
徐秀白看著眼前的景象,心中生了刺痛,竟不由自主地紅了眼眶。他愈發顫抖,難以自持。好不容易穩下心神,轉身往金陵城奔去。
「你休想殺我!」商千華悲吼一聲,站起身來。硨磲珠子復又浮起,攪動水流,捲向了徐秀白。
徐秀白只覺右腳一陣冰冷,低頭看時,腳上已生冰凍。他一個趔趄,摔倒在地。只見冰棱如箭,直刺而來。徐秀白心神躁亂,早已亂了方寸,惶然之下不知該如何應對。只是抬起了手臂,權作護衛。
這時,褚閏生的聲音帶著無奈響起,令道:「萬象莫動!急急如律令!」
先前他布下的道壇已有殘缺,但聽得這聲命令,還是爆出了光華。冰箭瞬間碎裂,化回水滴,消失無蹤。
商千華回過頭去,看到褚閏生,殺氣愈盛。雙目之中血絲滿佈,將瞳孔染作了血紅。
「普煞……早該先殺了你!」她怒喝一聲,硨磲珠子盤旋而起,生出巨浪漩渦,轉眼間就將地面上的道壇洗去。道壇一解,雷法恢復。灼灼雷電滲入了水流之中,攻向了褚閏生。
褚閏生見狀,急退數步。幻火忙擋在他身前,引動火焰,意欲格擋。
「幻火!退下!」褚閏生急忙喊道。見幻火沒有退避之意,他咬牙,令道,「金輪!完形!」
幻火只覺周身一滯,火焰頓收。他瞬間變回了金輪之形,再不能自由行動。
褚閏生一把握住金輪,縱身退避,在雷電之間閃躲。無奈雷電疾速,他身形雖快,亦不能全部避開。一番下來,他的發絲衣衫皆被雷電燒灼,起了點點火星。
他站定,對手中的金輪道:「抱歉,幻火,你先保持這個樣子。」
金輪閃過一道微光,語聲安然,應他道:「一切聽師兄吩咐。」
褚閏生笑了笑,抬手拍熄身上殘火,望著眼前那被死魂霸身的雷將。
此刻,她已幾近癲狂,口中呼喊的,唯有一個名字——「普煞」。
天空之中,復又布起厚重雷雲,雷聲轟鳴,霹靂耀目。加之硨磲珠飛,水流滔滔。這番景象,竟有幾分眼熟。
昔日西海一戰,何嘗不是如此?
想到這裡,褚閏生凝眸而笑。
眼見那轟天雷電襲向自己,褚閏生轉身飛奔,瞬間到了徐秀白的身後。
徐秀白頓生驚愕,雷電霹靂,流水冰寒,一齊覆向他來。又是在那千鈞一髮之際,攻擊停止,雷電退去。
商千華的聲音虛弱無比,又重複道:「殺了我……」
徐秀白聽到這句話,悲痛又生,然而,還未等他說出話來,身後的褚閏生疾衝而上,身形迅若流星。電光火石之間,金輪光耀,振起微微蜂鳴,那銳利的刃口著實刺入了商千華的身體。
商千華低頭,看著那沒入身體的金輪,神情忽又猙獰起來。
「普煞,這具是雷將仙身,你以為這樣就殺得了我?」她說罷,抬手一揮,引霹靂擊下,「去死吧!」
褚閏生不閃不避,緊握著手中的幻火金輪,低低道:「燒。」
與擊落的霹靂同時,火焰噴湧而出,將商千華的身體團團包裹。電光火色之中,難辨人形,惟聽得淒厲悲鳴傳出,駭人心魄。
徐秀白強撐起身子,吼道:「住手——」
嘶啞的餘音環繞在周圍,終是慢慢散去。漫天的雷雲亦同時散開,露出了已然明亮的天宇。朝霞明麗,日光萬道,普照大地。沉寂夜色驟然散盡,鳥雀啼鳴,夏蟬和歌,讓週遭生出無邊生氣。
眼前的景物這才清晰了起來。只見褚閏生和商千華依然站在那裡,兩人皆無舉動,如同靜止了一般。
徐秀白強壓著心上的恐懼,踉蹌著往前走。
忽然,一聲輕笑打破了靜止。褚閏生的聲音,帶著讓人心寒的冷漠,「還是我贏了。」
言罷,褚閏生拔出了幻火金輪,伸手將商千華輕輕一推。
那纖弱嬌小的身子仰倒下去,重重地摔在了地上。鮮血殷紅,自傷口湧出,染紅了地面。
看到這番
景象,徐秀白只覺全身如被雷電貫徹,手腳麻木,思緒凝止,再也邁不動一步。
褚閏生揮了揮手中的金輪,甩去輪身上的鮮血,繼而喚道:「幻火。」
金輪綻光,又化出少年之形來。幻火身形剛成,便急切問道:「師兄可有受傷?」
褚閏生無奈一哂,看了看自己焦灰的衣衫和髮絲,道:「幸好是我快,不然就變成焦炭了。」
幻火鬆了口氣,又生出懊惱之情來,道:「幻火無能,連累師兄了……」
褚閏生笑著搖了搖頭,「你怎麼還是老樣子,唉……」他抬手拍了拍幻火的肩膀,繼而抬眸,看著呆立在一旁的徐秀白。
徐秀白一動不動地看著商千華的屍體,無悲無喜、無懼無恨。只是那樣靜靜站著,如同失了魂魄的木偶一般。
褚閏生沉默片刻,對幻火道:「你身上還有一個鈴鐺吧,給我。」
幻火想了想,攤開掌心,一枚金鈴赫然出現。他並不多問,將金鈴遞給了褚閏生。
褚閏生接過金鈴,拋向了徐秀白。
徐秀白木然站著,也不接取。那金鈴撞在他胸口,振起一聲悅耳輕響。金鈴落地,起輕響連聲。徐秀白這才稍稍回神,他低下頭去,呆呆看著地上的金鈴。
「這東西沒用了,留給你做個念想吧。」褚閏生開口,輕描淡寫道。
言罷,他轉身,舉步離開。幻火皺眉,看了徐秀白一眼,沉默著跟上了褚閏生的步伐。
直至他二人離開,徐秀白依然站在原地。晨光愈亮,晃然刺眼,籠罩四野的,是一片蒼茫的白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