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說此時,轟天的雷鳴、耀目的電光、精鬼的陰氣,終是駭動了整個金陵城。鑼鼓鳴響,示警全城。百姓紛紛掌燈起身,待看到街上景象時,莫不驚愕。有眼見至親被精鬼附體驚駭無措之流,有攜妻帶子倉皇奔逃之流。一時間,驚呼之聲此起彼伏,加之稚兒啼哭、犬吠雞鳴之聲,將沉寂夜色撕裂。東西南北,皆染喧嘩。
徐秀白趕到城內之時,看到這般景象,亦是驚駭。他不敢拖延,急忙取了懷中的翡翠葫蘆來,令道:「開!」
葫蘆得令,分裂成兩半,各色藥劑鋪陳開來。他取了硃砂和符紙,以指代筆,飛快地書寫。片刻工夫,已成百張。他收起葫蘆,拿著符紙往人流聚集處去,逢人便散。百姓中有認得他的,知他是神醫,得了符紙,自是千恩萬謝,不在話下。其他人見了,紛紛來求,場面混亂不堪。
徐秀白一邊安撫百姓,一邊散符。忽然,數道青幽精魂飛舞而來,在眾人頭頂盤桓。徐秀白見狀,急道:「大家小心,千萬別被附身!」
正當眾人驚恐萬狀,手足無措之時。忽見一道紅影飛縱而來,紅光如練,穿梭纏繞,驅趕那幾道精魂。精魂畏懼非常,再不敢近人。
徐秀白認出來者,不自覺生了笑意,輕喚了一聲:「絳雲。」
絳雲聽得這聲輕喚,迅速在人群中找到了徐秀白。「呀,是你……」她剛要上前,卻見那些精魂又有舉動。她不再理會徐秀白,定神唸咒,「魄滅諸形散,魂離萬念消!」隨她咒語,紅光飛旋,將那些精魂牢牢圍困。
徐秀白認得這是定魂咒法中的散魂滅魄之術,只是,不知精魂姓名,術法大打折扣,恐怕不能成功。
正在這時,一點青熒閃過,只聽池玄的聲音平靜如常,道了一聲:「收。」
被紅光圍住的精魂剎時飛離,歸入了池玄掌中的明燈。
池玄站定,抬手輕輕在燈上一拂。燈身之上原本沾染的精鬼陰氣瞬間散去,耀出一輪清輝。絳雲飛身落在他身旁,揚眉衝他笑了笑,神色中的得意,如在邀功一般。
百姓見此情狀,先時驚訝,而後爆出歡呼來。更有甚者,伏地便拜,口稱著「大仙」。
徐秀白的神情裡生了些許嘲諷,暗地裡卻鬆了口氣。他抬頭看了看天色,又望了一眼遠處的雷光,漸漸萌出笑意來。
這時,人群忽又起了驚呼之聲。
只見幽暗的街道上,行來百餘個人。陰鬼煞氣隨之而來,厚重逼人。這些自然是被精魂佔了肉身之人,但較之先前那些目光呆滯、行動遲緩之流,他們卻個個神色邪佞、目露凶光。行為舉動,無半分滯澀之處。
絳雲只覺心中一蕩,微微失神。血脈之中,有什麼東西被那陰煞之氣撩起,蠢蠢欲動。她回神,忙靜氣凝神,將自己的躁動壓下。
她皺眉,剛要施展定魂咒法,卻聽池玄道:「別動手。」
絳雲不解,「怎麼了?」
不等池玄解釋,徐秀白擠出了人群,對絳雲道:「絳雲,別亂來。」
絳雲愈發不解。
徐秀白看著那群逼近的人,眉頭緊皺,道:「死魂附體,會耗去生者陽氣。陽氣一盡,死魂便能與宿主的魂魄融合,徹底佔據人身。若強行驅除死魂,恐怕傷及宿主魂魄……」
「那怎麼辦?」絳雲正苦惱,忽又想到了什麼,道,「可是陽氣一盡,人不就已經死了,還有那麼多顧忌?」
徐秀白答得認真:「還不算死。若魂魄安好,尚有一線希望。」
「我來驅魂。」池玄道,「你救人。」
徐秀白聞言,點了點頭,「正有此意。」
兩人皆不多言,縱身迎敵。
絳雲見狀,心中有些不是滋味,卻又無力相助,只得眼看著那二人應敵。本以為自己總算能做些什麼,卻不想還是如此無用。她想到此處,皺眉嘟嘴,暗自生起氣來。
然而,她很快注意到了一些東西,讓她再無閒情生氣。她上前幾步,眼光牢牢系在池玄的身上。
沒錯,他的行動變慢了。雖然他的神色如常,臨敵也沒有半分退避,但步法身形皆不似早先般敏捷流暢。她立刻生出滿心擔憂,又覺週遭的陰煞之氣愈發濃重,一時間,體內煞氣動盪,擾亂心神。
她靜靜吐息,安撫下躁亂的心神。細想起來,池玄也曾說過,精鬼陰煞與他相沖之事。這精鬼陰煞,既然能引動她的煞氣,自然是同出一轍。如此環境,池玄又不能展開罡氣與之相抗,想必辛苦。先前他又與睚眥一番爭鬥,即便是仙身,亦有極限。他早已疲憊,不過強撐而已。可知道了這些的她,卻只能旁觀麼?
她咬牙,暗暗咒罵自己,「可惡……快想辦法,快想辦法……」
死魂霸身,陽氣耗盡,魂魄融合,不能強行驅魂……該怎麼做,她到底能做什麼?
忽然,一道靈光在腦海中閃過,她恍然大悟,頓生了明麗笑意。她思定,縱身而上,衝向了戰局。
池玄的確已有力不從心之感,週遭的陰煞之氣如芒刺穿肌、蟲蟻齧骨,雖非劇痛,卻不讓他有片刻安適。他雖以罡氣護體,但一番爭鬥下來,單是控制罡氣的範圍,已耗去他大半心神。而被精魂附身之人,卻似無窮無盡一般,不斷逼近。
一旁的徐秀白亦察覺池玄的異樣,雖想詢問,卻不防一大群被精魂附身之人撲將上來,那兇猛之勢,似要將他們撕碎一般。眼看攻擊迫在眉睫,紅影倏忽,翩若驚鴻。絳雲飛身而來,擋在了他們面前。
那二人俱是一驚,剛要說話。絳雲卻掐訣,唸咒道:「三魂招引,七魄重開。固命護本,神形不衰!」
話音落定,原本環繞在絳雲周身的紅光霎時爆發出來,如浪一般湧向了那些被精魂附體之人。人群驟然後退,閃避紅光。絳雲見狀,緊追而上。
「招魂開魄?」徐秀白認得這術法,微微有些驚訝。人具三魂,天、地、命。天魂和地魂常在身外,惟命魂駐體。而招魂開魄之術,能引天、地二魂之力加身,強其神識,增其力量。若是如此,說不定能依靠宿主的生魂之力,逼出附身的死魂。他正思忖,卻見數道青幽精魂離開了附身之人,在紅光之中頹然翻飛。他復生笑意,暗暗讚了一句,「真是小看她了……」
正在此時,他身旁的池玄忽然跪下了身去。
徐秀白微驚,忙上前查看。只見池玄闔著雙目,微微喘息。他掌中的淨靈燈青熒晃動,明滅欲熄。徐秀白明白了幾分,抬眸看了看絳雲,開口對池玄道:「那丫頭才釋出這麼點煞氣……看來你撐了很久了吧?」
池玄睜眼,道:「尚可支持。」
徐秀白皺了眉頭,道:「不過得了仙身,就已經肆無忌憚到這個地步了?」
池玄看了他一眼,淡然道:「迫我如此,你也有份。」
徐秀白瞬間失語,他瞪大眼睛看著池玄,好一會兒才吼了出來:「你少顛倒黑白,分明是梁宜算計我在先,你多管閒事在後,我怎麼迫你了!」
池玄聽罷,正要回答,卻聽女子的聲音含笑響起,道:「徐公子說的有理,的確是我算計了你。不過後面的話,就太說不過去了吧?」
聽到這番話,徐秀白心上一駭。只見人群之中,緩緩走出一名黑衣女子來。這女子看上去約莫三十上下,身形纖秀,姿容清麗。徐秀白自然沒有見過此人,不敢輕易答應。卻聽池玄開了口,喚道:「梁高功。」
這個稱呼,讓徐秀白愈加驚愕。他看著那陌生的女子,只得以不變應萬變。
梁宜輕輕一笑,邁步上前。她打量了池玄一番,搖頭嘆道:「唉,若看到你這般模樣,那丫頭又該傷心自責了。看來我來得很及時嘛……」
她正說得高興,卻有人嘆著氣打斷了她,道:「梁宜啊,這是拉家常的時候麼?救人要緊啊,要我說幾遍才行?」
說話之人自然是崔巡,他跟在梁宜身後,一臉皆是無奈之色。
池玄見狀,道:「原來是地府『還身符』……」
崔巡點頭笑道:「仙君果然見多識廣。說起來,那紅發小子的肉身也是以此符所造。」他說到這裡,惆悵之色一閃而過,「可惜了……」
梁宜輕輕一笑,諷道:「讓我別拉家常,你自己不也廢話連篇。」她說罷,縱身上前,朗聲喚絳雲道,「丫頭!」
絳雲聽得這個聲音,歡欣無比,笑應道:「小宜!太好了,我還以為把你弄丟了!」
梁宜頓生無奈,卻也不再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了。她走到絳雲身旁,看了看眼前的情勢,笑道:「做的不錯嘛。讓你替那十六精騎開魄,果然是學到很多了啊。短短時日,你的定魂咒法已至第三層境界,以此看來,他日你的成就許在我之上也說不定啊。」
這番誇獎,讓絳雲愈發欣喜。
梁宜贊罷,道:「好了,風頭也出夠了,這裡交給我罷。」
絳雲點頭,收了術法,退到了她身後。
「兵魂召來!」梁宜念罷,兵魂珠立現。她握住珠子,輕輕一揮。明珠化作拂塵雪白,握緊在她手中。她輕輕捋過拂塵白鬚,望著眼前那群被精魂附身之人,對絳雲道,「俗語常云:人有三分怕鬼,鬼有七分怕人。生存,便是強大。死魂之流,有何可懼……丫頭,我再傳你一招,你仔細看好。」
「好。」絳雲應道。
梁宜緩步上前,拂塵在她手中,飄落點點金輝。森重的陰氣貼地翻湧,卻不敢近她身前。她沒上前一步,人群就後退一步,迫力無形,透難言威嚴。
「天魂為光,地魂為影。命魂住胎,七魄成形……」梁宜開口,幽幽念道,「三魂招引,七魄重開。」念道此處,她站定步子,將拂塵對天一揮,喝令道,「大招魂!天光照臨!」
拂塵抖出萬千金輝,金輝衝天而起,聚為光球,赫然耀目。忽然,光球爆裂,金輝如雨,紛然而下,無處不至。如滿盒金粉翻灑全城,瑰然靡麗,美不勝收。
但見那些被精魂附身之人一沾上金輝,天魂之力加身,神識驟然清明。精鬼怨魂,再無法附著片刻,紛紛離開。
一時間,金輝之中又混入無數青幽精魂。這般色彩,加之夜幕為襯,讓人如置身於巨大的青金寶石之內,如夢似幻。
金碧之色映進了梁宜的雙瞳,她含著滿目光彩,又起訣念道:「魄滅諸形散,魂離萬念……」
她還未唸完,崔巡上前,制止她道:「且慢且慢。誰讓你滅魂了。」
梁宜皺眉望著他,「還由著他們害人不成?」
崔巡搖頭,道:「你只需維持這術法就好,待天一亮,中元之禁解除,我自然拘索這些精魂返回地府。」
「多此一舉。」梁宜輕嘲,道。
崔巡看著她,雙手環胸,淡淡一笑,自語般道:「凡事有餘,切莫做盡。」
梁宜聞言,輕嘆一聲,「也罷。」她不再多言,閉目凝神,維持咒法。
到了此時,百姓皆知大難已去,無不感激涕零,跪拜作揖。
絳雲見到如此情勢,也放下了心來。她幾步走到池玄身旁,帶著萬般得意,將方才梁宜誇獎她的話一字不差地說給他聽。池玄笑意輕淺,靜靜聽著。方才的疲憊之態,早已斂去。
徐秀白看到他倆如此,又是好笑,又是無奈。他吁了口氣,默默地轉身,穿過人群,往商千華和睚眥相鬥之處去。
這時,雷聲突兀而止,電光亦消弭無蹤。雷雲漸漸散去,露出微微泛白的天宇。
雷電收去,自然是敵人已敗。可不知為何,他的心中卻始終放不下。他定了定神,拋開無謂的憂慮,快步趕去。
……
雷電止息之時,褚閏生猛地驚醒了過來。
他依舊躺在軟榻之上,也不知自己是何時睡去的。夏夜燥熱,讓他微微浮汗。他神識清明之時,就見那花妖柳精正守在一旁,凌霄坐在軟榻一側,正輕輕替他拭著汗水。
見他醒來,凌霄含笑,溫柔喚了一聲:「公子。」
褚閏生推開她的手,坐起身來,皺眉不語。
凌霄怯怯收回手去,問道:「公子可是做了噩夢?」
褚閏生笑了笑,並不答她。他抬眸看了看四下,經文障解,宅院已近消失。此處花苑雖尚未瓦解,但周圍的桃樹搖動不止,琉璃般的葉片紛飛四散,緩緩消失,想必此地也撐不了多久了。
褚閏生看著眼前頹敗的景色,低低一嘆,自嘲般道:「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好夢了……」
凌霄聞言,正想勸慰。卻見褚閏生站起了身來,從案几上拿起了酒壺,仰頭灌了一口。他滿足地嘆了一聲,笑道:「好酒。」
他執著酒壺,看著凌霄,道:「景物是假,酒卻是真。看來這宅子虛實相交,未必全是法術所造。」
凌霄不解他的意思,卻不多問,只靜靜等他的下文。
褚閏生又道:「這宅中有天南海北的藥材,想必不是幻物,你們去找一找,日後有用。」
凌霄聽罷,站起身來,福身行禮,道:「是,公子。」
褚閏生點了點頭,「去吧。找到之後,你們自行離去。我若有事,自會來找你們。」
三人聞言,又行過禮,恭敬退去。
待她們三人離開,褚閏生將酒壺放下,慢慢舉步,走向了插在地面上的幻火金輪。他在金輪前站定,伸手輕輕撫上了輪身,臉上笑意漸濃。
「對不住,久等了。」他開口,如是說道。
金輪光芒微微,似有感知一般。
褚閏生笑著,沉聲喚道:「幻火。」
那是無比溫和,卻又堅定的嗓音。隨那一聲呼喚,金輪
振顫,引動微微蜂鳴。火焰金紅,環繞燃燒,掀起熱浪。光輝綻開,如漣漪般層層鋪遠。
只見那火光凝聚,漸漸化出了人形。
褚閏生看著眼前的景象,笑容漸黯,眉目間生出淺淺悵然。
火焰凝化出的姿容,他再熟悉不過。長髮金紅,亮麗如焰。雙眸含光,灼然似火。雖身為少年,卻無稚弱之相。縱俊美妖冶,卻無邪魅之態。言語魯莽,卻含真摯。舉止張揚,卻是天成。
若說這少年相貌,與「初鬼」並無不同。但其間差別,親者自知,豈會混淆?
褚閏生斂去了最後一絲悵然,深吸一口氣,復了笑意明朗。他清清嗓子,又喚了一聲:「幻火。」
那是一瞬間的神識撼動,那火焰凝化的少年驟然覺醒。剎那之間,火焰收盡,光輝隕滅,他安然站立,神色之間帶著淺淺訝異。
「褚師兄……」他終於開口,說出話來。
褚閏生笑著點了點頭,應他:「嗯。」
最後一絲茫然消去,幻火睜大了眼睛,看著眼前陌生的景象,問道:「這是哪裡?」
褚閏生嘆口氣,「啊,說來話長,待會兒慢慢告訴你。我們先離開這裡吧。」
幻火自不多問,應道:「好。」他正要舉步,忽然察覺了什麼,神情中滿是驚惶。他抬起雙手,仔仔細細地端詳一番,顫聲道,「師兄,我……」
「你的肉身不能用了……」褚閏生道,「不過你放心,交給我就是了。」
幻火聞言,搖頭道:「師兄不必麻煩。我本來也沒有肉身,沒妨礙的。這個樣子還方便許多……」
不等他說完,褚閏生便打斷道:「嘖嘖,才多久的功夫呀,就跟師兄對著幹啊。」
「幻火絕無此意!」幻火忙道。
「嗯,這就好。」 褚閏生笑望著他,「……沒有肉身,怎麼吃東西。」
聽得這句,幻火微微一愣。記憶翻湧,前塵往事幕幕回放,撼他心神。他霎時想起,自己是如何亂了心智,放出了無數精鬼,險些傷到褚閏生和池玄。一時間,他愧疚難當,皺起眉來,低聲道:「師兄……我……」
依舊沒等他說完,褚閏生笑著開口,又說了一遍:「幻火,我們走吧。」
幻火怔了怔,沉默片刻,終是嚥下了要說的話,點了點頭。
褚閏生淺淺一笑,再不多言,邁步往宅院外走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