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54 章
斷絕 [二]

  商千華猛然回神,驚道:「金陵城!」

  

  徐秀白亦驚。雷網打開,精魂脫逃。離此不遠,就是金陵城,若是那些鬼物附上了尋常百姓的肉身,事態就更不妙了。他正思索,卻見商千華已騰身飛起。他連忙起身追上,伸手想拉住她。

  

  商千華察覺,轉過身來,居高臨下斥了他一句:「胡鬧!」

  

  徐秀白微駭,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。

  

  「孰輕孰重,你還分不清麼?」商千華微微蹙著眉,疲憊的神情裡透著一絲焦急,但聲音卻平和威嚴。

  

  徐秀白沉默著收回了自己的手,靜靜望著眼前的人。她的姿容雖是稚弱女童,但那眉宇間的剛強凜然,即便是鬚眉男兒,亦不能比。初識她時,他只覺她是深谷梨花、高嶺白雪。而相處日久,瞭解愈深,他驚愕於自己的膚淺。神霄雷將,勇武無匹。真正的她,是照霜的寶劍,燭天的月華。而他,不過是三千紅塵中的一個凡人。他終究不懂她的仙道,不能受她的點化。

  

  為何刻骨?為何銘心?紅塵俗世,何時跳脫……

  

  他苦笑,從懷中掏出了一件東西扔給了她。

  

  商千華抬手接住,攤掌而看。掌心的,是一方晶瑩剔透的線軸,正是網元天綱……

  

  「還給你,這東西我用不著。我去城裡救人……」徐秀白說罷,轉身往雷網破口處去。

  

  商千華看著他的背影,眉頭漸展。她噙著笑意,道:「諸事小心……秀白。」

  

  聽到這個稱呼,徐秀白頓了步子,卻最終沒有回頭。他點了點頭,平淡應道:「嗯。」言罷,他再不逗留,快步離開。

  

  商千華收斂了心神,縱身飛入戰局。

  

  ……

  

  卻說此時,睚眥與池玄對峙,互不相讓。

  

  睚眥以硨磲珠子護身,攻擊全無顧忌,凌厲霸道。池玄卻礙於絳雲,自始至終都不曾放手一戰。雖是如此,睚眥的攻擊仍被他一一化解,幾番交手,硨磲珠子又碎去千百,飄落一片晶瑩碎屑。

  

  「五萬三千六百十四……」池玄開口,低低訴道。

  

  睚眥聽得這句,咬牙嘶吼,道:「今日之事,與你何幹!為何妨礙小王!」

  

  池玄置若罔聞,沉默不答。

  

  睚眥道:「你別忘了,你既歸位,自當回返十洲。多管閒事,困做地仙,豈非自毀道行?」

  

  「那是我的事。」池玄應道。

  

  如此回答,睚眥再無話可說。他咬牙,縱身攻擊。

  

  這般場景,絳雲看在眼裡。她雖知池玄定不會有事,但心中仍為他抱屈不平。她豈能忘記,昔日,那擎燈的仙君引萬道流光,孤身應戰她傾巢而出的族人。煞氣如刃,卻傷不了他分毫。利爪獠牙,亦不值一提。而後,西海一戰,魔物萬千,他亦憑一人之力戰勝。如今池玄的實力應與前世無二,若他能開放罡氣,也許事情不會進展到這般地步。

  

  而睚眥的話,更引她深思。先前,那惡仙何彩綾似乎也說過相似的話。開元神,歸仙位,自然就該回到仙家之地。她幾乎都忘了,自己離開十洲之時,廣昭座下的抱荷仙童曾苦苦哀求她,托她找到廣昭的轉世,助他重回仙道。雖然池玄不是廣昭這個道理她明白,她也曾真心希望能跟著池玄、幻火一起,去褚閏生所謂的那個「家」。但不想起還好,如今一想,她竟生憂慮。若他被困俗世,也許真的不好……

  

  她正想著,忽見雷網破開了一個口子,僥倖逃過雷電的精魂鬼物紛紛逃離。她心知不妙,正要舉動。忽見商千華飛身而來,衝入了戰局。

  

  此時,池玄亦察覺精魂脫逃,正想對策。卻見商千華出現,擋在了他與睚眥之間。

  

  「仙君,此處交與我。勞你追擊精魂。」商千華說道。

  

  池玄看了看她,搖頭道:「你撐不住。」

  

  商千華搖頭,道:「仙君應該知道,我身為雷將,卻並非無所不能。雷法雖強,但若精魂附上生者之身,我便無能為力。而仙君淨靈之力,當可應對。」

  

  正當她說話之時,睚眥猛然沖上,意圖攻擊。她急忙回身,取網元天綱,喝令道:「天綱列陣!通雷!」

  

  話音一落,絲線瞬間展開,與此同時,雷電降下,附著於絲線之上。電光縈繞,那網元天綱霎時變成一面雷網,將睚眥牢牢困住。即便他精魂之體,亦不能掙脫。睚眥自不肯就範,嘶吼掙扎,更引動硨磲珠子,想要反擊。

  

  「雷殛!」商千華見狀,朗聲喝道。

  

  只見青紫雙珠相撞,又擊出數道霹靂,將那些珠子震碎。

  

  眼見得如此情形,池玄收燈,開口道:「這裡交給你。」

  

  商千華聞言,微笑頷首:「仙君速行,我好將雷網封上。」

  

  池玄點頭,飛身到絳雲面前,道:「我們走。」

  

  絳雲自不多想,點了點頭,隨他而行。待出了雷網,她不禁回頭,又看了商千華一眼。此刻,商千華已驅動網元天綱,將破口牢牢封死,再不容精魂脫逃。

  

  能如此作戰,想必傷勢無礙了。絳雲想到此處,收了擔憂,隨池玄往金陵城去。

  

  宅院距金陵城雖有一段距離,但以池玄和絳雲之速,倏忽便到。今日中元,街道兩側遍是紙灰香燭。此刻將近四更,正是暗夜最深之時,加之精魂脫逃,引動鬼煞陰氣,更添幾分陰森詭異。

  

  絳雲立身街上,四下看了看,不禁開口問道:「那些精魂呢?」

  

  池玄道:「鏡子。」

  

  絳雲這才察覺,原來梁宜帶她離開之時,將七曜昭明鏡帶在了身上。她忙取出鏡子來,稍稍一想,舉鏡令道:「日出東方,天下昭明!」

  

  霎時,寶鏡綻光,明燭四野。原本安然沉睡的金陵城,似被這光芒喚起了一般。家家開門,戶戶出室,一時間,長街上站滿了行人。只是,這些人的樣貌卻甚是奇怪,雖有行動,卻見僵硬。神色眼神,亦是麻木。

  

  「遲了……」池玄皺眉,道了一聲。

  

  絳雲聞言,亦生憂慮。這些人已經被精鬼附身,而先前池玄也說,被「死魂」附身,會虛耗陽氣,時間一長,恐有性命之傷。要想逼出那些精魂倒也簡單,可是,這麼多的人,只怕是來不及……

  

  她正想著自己該走遠一些,讓池玄少些顧忌,卻聽一個含笑的聲音響起。

  

  「妖獸姑娘,看到你就好了。」

  

  絳雲認得那個聲音,忙抬頭順聲望去,微驚道:「值日?」

  

  說話之人,正是地府鬼差崔巡。他飛身落地,搖頭道:「今日可不是我值日。」

  

  「那你來做什麼?」絳雲問道。

  

  崔巡聽得她這麼問,頓生了滿臉無奈。

  

  池玄開口,道:「如今情勢,地府可有對策?」

  

  崔巡愈發無奈,他看了那群被精魂附身的百姓一眼,道:「若是平日,倒還好說。可偏偏是中元之日。今日鬼門大開,地府亦赦出無數孤魂野鬼。其中也有生前有怨仇未解,尋人報復之流。不論發生何事,地府鬼差皆不可插手,這是老規矩了。況且這些精魂又附著人身,地府鐵律,不可對生者出手……」

  

  池玄聽罷,微微頷首,不再多言。

  

  崔巡嘆了一聲,望向了絳雲,道:「所以我才找你來著。若梁高功願意幫忙,此事就簡單許多。」

  

  絳雲皺眉,道:「小宜不在我體內……」

  

  崔巡一驚,「現在何處?」

  

  「她附在白澤身上,現在何處,我倒也不知道。」絳雲如實回答。

  

  「這就麻煩了……金陵當真難逃此劫?」崔巡自語一句,道,「麻煩二位先穩住情勢,我去尋一尋梁宜。」

  

  他說罷,騰身離開。

  

  絳雲見狀,又想起自己身在此處,對池玄不利之事,便對池玄道:「我跟他一起去。」

  

  池玄搖頭,「我對付不了這麼多精魂,你幫我。」

  

  「咦?」絳雲想他厲害非常,如今聽他這麼說,頓生了滿心疑惑。

  

  池玄輕輕吐了一口氣,看著慢慢逼近的一眾百姓,道:「精鬼煞氣與我相沖,方才和睚眥爭鬥,我也是強撐……」他望向絳雲,「你修煉定魂咒法也有時日,對付精鬼應比我強。」

  

  絳雲本為自己妨礙了他而憂心,可聽他所言,分明誇獎。她立刻高興了起來,陰鬱疑惑一掃而空。她點頭,笑道:「嗯!我幫你!」

  

  她言罷,起訣唸咒,道:「天魂乃光,地魂為影。命魂住胎,七魄成形。魄滅諸形散,魂離萬念消。急急如律令!」

  

  咒語念罷,她的妖氣凝化如紅練,盤旋纏繞在她身側。她並不思慮,直接縱身沖上。那被精魂附身的百姓一觸及那紅練,皆頹然倒地。精魂青幽,霎時溢出。

  

  精魂飛起,正要再尋肉身附著。池玄即時跟上,引燈喝道:「收!」

  

  精魂全無反擊之力,被收入淨靈燈中。

  

  兩人合作,雖無言語,卻默契非常。絳雲見狀,想來自己並非一無是處,愈發高興。

  

  ……

  

  卻說吞虛陣收,燈儀覆滅,原本躲避巨蛇追擊的姜希終是緩下了腳步,稍作休息。後又見經文障解,他更是鬆了口氣。

  

  他輕輕抬手,覆上自己的心口,自語般道:「沒事了……」

  

  他話音未落,就見一道幽光自指縫間溢出,飄然離身,落在了他的面前。幽光凝聚,化出女子的身形來。

  

  「多謝。告辭。」梁宜開口,淡淡道了一聲。

  

  姜希見她離開,頓生急切。他上前一步,想要拉她,無奈她魂魄之體,觸及的,不過虛無。他皺眉,喚她道:「梁宜……」

  

  梁宜停步,道:「障壁即解,我也該尋那丫頭去。你的恩情,容他日再報。」

  

  「我並非要你報恩……」姜希道,「難道……難道到了此時,你還是不明白我的心意?」

  

  梁宜沉默片刻,應道:「魂魄附身,心神相通。你要說的,我都明白。」

  

  「即然明白,你……」姜希愈發著急,話音中甚至帶上了一絲顫抖,「你還是怨我?」

  

  梁宜轉身望著他,輕嘆了一聲,道:「你令我與至親分離,老死不得相見。阻我姻緣,使我永失所愛。這都是事實,如何不怨?」

  

  姜希道:「可是,你已經知道了啊……前生所有的事,你都已經知道了,不是麼?」

  

  梁宜笑著搖了搖頭,「有些事情,不必附魂你身,我早已知道。」

  

  姜希微生茫然,不懂她的意思。

  

  梁宜緩緩說道:「當年,你將我囚禁。我只當你對我死心,盼我早死,好尋我的來世。待我被上清派所救,納入門下之後,我也明白了許多。」她的神色之中,亦有無奈,「若要我死,你大可不必施下延年之法,更不用費盡苦心,尋找令我恢復前世記憶的靈藥。」

  

  聽得這些話,姜希有些欣慰,隱隱生了笑意。

  

  「修煉日久,學識日深。我便知道,妖類大多心性單純,如同稚子,你亦是如此。可憐你長壽之身,本不該與人相戀。用情愈深,愈不可放手。阮湘雖死,你心不滅。能生生世世追尋,按俗情來看,當真是有情有義,感人肺腑。不妨告訴你,我一心尋長生之道,一半是為了私怨要斷你念想。另一半,則是恐懼……」梁宜頓了頓,道,「若我想起前世,說不定真的會愛上你。」

  

  姜希聞言,追問道:「那你如今……」

  

  「是我多慮了。」梁宜打斷他,如是道。

  

  姜希一怔,愣在了原地。

  

  梁宜笑了起來,「前世之事,我已全知。可惜,我還是梁宜。」

  

  「不會的……」姜希的神色裡生了悲憤,雙目微微泛紅,「不會這樣的!」

  

  梁宜垂眸,輕輕捋著髮絲,道:「尤記得你我初見,是深秋時分。滿山楓紅,遍野菊黃。我是藥家之女,每日清晨便往山上採藥。那日,嵐霧靄靄,讓我迷了路徑。忽然,起了一陣山風,祛開了濃霧……」她微微一笑,望著姜希,道,「好大的風。」

  

  姜希聽到這句話,萬千思緒皆被勾起。他如何能望,前塵舊事,歷歷在目。他是嵐風所化的妖精,潛心在山上修煉。而每日,那清秀如菊的少女都在清晨上山,採摘草藥。雖然辛苦,她的臉上卻常帶笑容,在山路上邊走邊唱。歌謠雖俗,音色卻明亮清靈,由衷喜悅。

  

  起先,他惱她擾了自己清修。後來,卻漸漸成了習慣。若有一日未聽見她的聲音,倒生出牽掛憂慮來。一日,她早早上山,卻不著急採藥。只是摘了許許多多的菊花,戴了滿頭。這一拖延,山間霧靄漸濃,迷了她的路。眼見她憂慮害怕,他終是忍不住作了法,起了一陣山風。風力,驅散了霧靄,亦吹落了她鬢上的花朵。她又喜又驚,開口說:好大的風。

  

  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現身,他替她拾起落地的花朵,跟她說了第一句話。

  

  想到這裡,姜希不禁落淚。他強展笑意,望著眼前的梁宜,低低訴道:「不是風,是我。」

  

  梁宜點了點頭,「嗯。」她復又輕嘆,道,「姜希,阮湘已死,你也該放棄了。」

  

  姜希的聲音微微沙啞,不死心地說道:「為什麼要我放棄?湘兒……你就是湘兒啊……」

  

  「我不是。」梁宜搖頭,「我是梁宜。即便我想起前世,也不會變回阮湘。」她的眼神冷淡如常,聲音裡帶上了一絲嘲諷,「無論你做什麼,我都不會愛上你,這樣,夠了麼?」

  

  那一刻,姜希只覺如雷貫身,腦海之內一片混沌,竟再無法思考任何事了。

  

  梁宜見他如此,再不多言,轉身離開。

  

  這時,九霄雷動,霹靂剛猛。一道落雷降下,眼看就要擊中梁宜。原來商千華的雷殛,不殺活物,只滅精魂。梁宜雖為生魂,亦不可倖免。眼看得雷電就要擊

  中她,姜希瞬間回神,幾步沖上去,意欲相護。

  

  便在這電光火石之間,只見一面黑幡飛舞而來,籠在梁宜上空,蔽去了那道雷電。一道黑色身影飛縱而來,落在了梁宜面前。

  

  「總算找到你了。」來者含笑,如是說道。

  

  梁宜認出來者,亦笑了起來,「沒想到是你。能得鬼差相救,真是三生有幸。」

  

  出手之人,自然是崔巡。他聽得這句恭維,擺了擺手,道:「別忙著謝,我有事托你。」他說罷,看了姜希一眼,問梁宜道,「我不是打擾了什麼吧?」

  

  梁宜搖頭,「沒事。」

  

  「那就好。」崔巡笑道。

  

  梁宜問道:「世上有什麼事是鬼差做不到,反倒來托我?」

  

  崔巡嘆了口氣,將金陵城內的事去繁就簡說了一遍。他看了看梁宜的神色,又道:「你放心,我自然也不是讓你做白功。」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符紙來,拿在手中晃了晃。

  

  梁宜認出那道靈符,笑道:「傳言地府能為精鬼暫做人身,想必就是此符了。」

  

  「正是。」崔巡道,「這張『還身符』能給你一具肉身,雖比不得原來的,但也能允你發揮十成道行。你應該不會拒絕吧?」

  

  「求之不得。」梁宜笑答。

  

  「好。」崔巡說罷,脫下外袍,拋向了梁宜,同時將符菉祭起,令道,「還身!」

  

  符菉綻光,頃刻之間,原本虛幻的魂體剎那有了實質,肌骨重生,柔膚復現。梁宜輕笑,伸手接住黑袍,輕輕一裹,將玉體遮去。她繫上袍帶,揚眉笑道,「如此人情,不知如何回報。」

  

  崔巡不以為意,擺手道:「閒話休說,救人要緊。走罷。」

  

  梁宜點了點頭,臨行之時,回頭看了姜希一眼,淡淡道了一聲:「告辭。」

  

  姜希站在原地,看著她同崔巡一起離開。心口空虛一片,再無所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