血肉。
那是何等的激越,臟腑心魄,一瞬躁動。那一縷血氣隨著返魂之香,遍行全身,溫潤百脈。凝於丹田,蘊藏五內,補全命元,繼而化生出煞氣來。
便是煞氣初成的那一刻,劇痛如刀,迫入身體。方才的血氣中,似也包含了千針萬刺,在體內狠狠攪動起來,讓她不禁痛呼出聲。
這時,池玄輕輕將她擁緊,讓她的唇貼上了自己的頸項。
溫熱的觸感,讓絳雲心上一顫,神思動盪。那甘甜血氣,近在唇畔。脈搏隱隱,撩她心弦。飲血啖肉,是她本性,如今命元恢復,妖性亦開,她如何能拒絕這般誘惑。但任她如何混亂,卻依舊緊緊咬著牙關,全力抗拒。
「絳雲……」池玄的聲音溫柔,哄道:「咬下去。」
「……我咬下去……你會死……」 絳雲的聲音瘖啞,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來。
「你方才答應過我什麼。」池玄問她。
一起賭上性命?絳雲想起方才他說過的話來,心中不免忐忑。她顫抖著搖頭,不願答應。
池玄擁緊她一分,道:「我不會死……你也不會。咬下去。」
絳雲伸手抵著他的胸膛,想要抽身退開。無奈全身無力,半分舉動不得。此刻,她體內劇痛愈盛,新生的命元有如微火,再過須臾便要湮滅在罡氣之下。而那若有似無的血氣,催動她的妖性,讓那血肉之求愈發強烈。
「絳雲。」池玄皺眉,又喚了一聲。
絳雲搖著頭,帶著微微哭音,道:「我不是妖獸……我才不要吃肉……」
「你是妖又如何?」池玄的聲音裡,帶著淺淺笑意,「過了此劫,我和你一起做妖。」
絳雲並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,但只是這一句話,讓她心口溫熱,百慮皆消。若今日是劫,一同身死又有何懼?
她閉目,狠下了心,張口咬了下去。
剎那,鮮血如泉,湧入喉中。凡身得道,血肉之中皆蘊道行。況他身負罡氣,清淨絕俗,那血肉滋味,又是何等甘美,何等醇厚。她不禁驚懼,原來數百年修仙,終究敵不過本性。她是妖獸,終究跳不出天道所限……
她心中又悲又痛,又哀又惱,卻再止不住自己對血肉的渴求。她索性將他摁倒,由著自己的狂躁,咬齧吮噬。
池玄並不抗拒,只微微蹙著眉。她的獠牙何其銳利,只是一口,便斷他動脈。他雖有仙身金體,卻不開天知,任由那痛楚蔓延,模糊意識。隨血液流失,他的罡氣漸淡,忽有一時被煞氣強過。驟然間,煞氣如箭,穿刺全身,張狂如火。湧入血脈,翻攪五內,似要將他焚盡一般。
絳雲只覺血肉入腹,讓她通體暢快。血肉之中亦蘊含罡氣,只是,那罡氣隨著五臟消化,漸漸融去。返魂之香,強她命元。血肉之力,增她妖力。罡氣,再不能傷她分毫。道行復原之時,她的周身燃起紅光,如火熾烈。
她猛地清醒了過來,察覺自己所為,驚駭難當。忙鬆開獠牙,退開了身子。
她定睛看時,池玄頹然躺在榻上,鮮血流淌,染他半身衣衫,更滴落而下,暈紅石台。他的眉峰緊蹙,呼吸盡亂,神情之中滿是痛苦。
她從未見過他如此,不禁方寸大亂,她心想著要收盡煞氣才好,卻偏偏無法控制。一時間,忍不住落淚。
池玄見她如此,淡淡一笑,道:「別收煞氣……這樣就好……」
他慢慢抬起手來,向著淨靈燈,繼而令道:「收。」
淨靈燈得令,驟起明光。週遭煞氣,皆歸燈盞。
淨靈燈與池玄本就是血脈相系,心魂相通。如今,被靈燈收去的煞氣,盡歸他身,那痛楚遠非先前可比。他身子一震,咬牙強忍。頸上重傷,並不致命。但加之煞氣之損,非同小可。全賴返魂香之力,才能勉強護住真元。如今,他孤注一擲,強行收去煞氣,又是何其凶險。
絳雲見狀,愈發擔憂。她忽然想到了什麼,心念一定,凝神靜息,閉目扣訣,開口道:「三魂招引,七魄重開。固命護本,神形不衰!」
那一刻,紅光翩舞如蝶,聚往池玄身旁。定魂咒法之力,滲入他的身體,緩解痛楚。張狂煞氣,竟似被馴服了一般,開始慢慢沉澱。
不知過了多久,紫氣消盡,紅光皆散。煞氣與罡氣一並覆滅,再不可尋。
絳雲緩緩睜開眼睛,只覺體內生出一股新力,清淨絕倫,卻又夾雜著如火狂放。那不是她天成的妖力,更有別於仙家的道法,讓她疑惑萬分。
但很快,她便無心去管這股力道。她俯身望去,就見池玄雙目緊閉,寂然沉睡。她擔憂無比,伸手輕撫上他的臉頰,喚他的名字。
聽到她的聲音,他眉睫微動,低低應了一聲,「嗯。」
她驀然想起,昔日她將他重傷,與他一起在狼穴避雨。那時,她第一次喚他「池玄」。他傷重昏迷,卻應了她的呼喚,好像,現在這般……
「池玄……」她不禁含淚,又喚了一聲。
他眉睫微動,緩緩睜開了眼來。
她喜不自勝,正要說話,卻被眼前所見震驚。
他的雙瞳染上了青碧之色,分明妖異。
這時,他開口,輕喚她的名字:「……絳雲。」
便是他雙唇微啟之時,她隱隱看見犬齒尖利,非同以往。這般發現,讓她怔忡愕然,好一會兒反應不過來。
池玄見她如此,慢慢坐起身來,問道:「怎麼了?」
絳雲顫著聲音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
池玄望著她,漸漸明白了過來。他伸手,輕輕撫過自己的眼睛,又觸了觸那銳利的犬齒。他笑了出來,悠然道:「我說了,我和你一起做妖。」
絳雲微微一愣,不可思議地望著他。漸漸的,她的臉上生了笑容,那笑容如花綻開,燦然明朗。雖不知原因為何,但終於,不會再有罡氣與煞氣相剋之痛,不必再苦思仙妖之別。一起做妖,何其荒唐,又何其瀟灑。只是如此,所有憂慮盡數皆開,心上眉間再無煩惱。
她笑著摟上他的脖子,湊近他,問道:「咬疼了嗎?」
池玄點點頭,「嗯。」
絳雲滿心愧意,她細細看了看他脖子上的傷勢,就見創口已緩緩癒合,只餘下了些許血漬。她想了想,認真道:「讓你咬還吧。」
池玄笑著搖頭,「不必。」
「我認真的。」絳雲說著,伸手扯開自己的衣領,露出瑩白如雪的肌膚。她滿臉嚴肅,道,「你若不咬,我不安心……」
池玄見她如此,垂眸略想了想。他也不多言,拉過她來,輕輕在她頸上落了一吻。
絳雲本緊閉著眼睛,等待著痛楚。他這般舉動,卻讓她嚇了一跳。頸上的溫熱,竟化作了微燙,灼紅了她的臉頰。她抬眸,看著眼前之人。
池玄的笑意久久不散,染得眉眼間儘是溫柔。他抬手,輕輕拉上她的衣衫,道:「這樣就好……」
此時此刻,所有的思緒凝滯,唯剩下一股衝動,攛掇催促。絳雲傾身,攀著他的肩膀,吻上他的嘴唇。
池玄微驚,卻毫無抗拒之意。他低頭,輕攬著她的腰,靜靜回應。
長久以來,兩人皆是小心避讓,不敢妄近一步。到了今日,壓抑的情念一湧而出,讓那親吻褪去了生澀溫柔。肆意糾纏,縱情掠奪,似要將對方納為己有一般。那是燎原的烈火,覆頂的洪濤,足矣吞滅意識。
忽然,一抹腥甜血氣,在口唇中擴散開來。池玄只覺方才收入體內的煞氣瞬間躁動,引得血脈賁張,熾烈欲燃。心中狂躁,竟不知何處發洩,迫得他脈搏紊亂,不住喘息。
絳雲察覺,只疑他是傷勢所致,不禁心慌,關切問道:「怎麼了?」
池玄的眸中滿是茫然無助,他搖了搖頭,咬牙沉默。
絳雲撫上他的臉頰,又問一聲:「沒事吧?」
滾燙的肌膚因這撫觸生出疼痛來,細察之時,那疼痛裡竟帶著莫名的歡愉,她掌心的微涼,更將他的狂躁安下了一分。他不由自主地將她拉進懷裡,緊緊擁著。
火熱,隔著衣衫熨上她的肌膚,引得心跳驟然加快。她雖心智單純,但身為妖獸,有些事情並無需教導。只待一個契機,開其竅奧。
此刻,她已然明白。她定了心,仰起頭來,復又吻上他的嘴唇。這一次,她不再深索,淺淺的親吻自唇畔到耳垂,沿著頸項落下,輾轉於鎖骨。
這樣的親吻,讓他愈發心馳神蕩,灼熱伴隨著觸痛,將他緊緊纏繞。他由著她解開自己的衣衫,放任她的親吻自胸膛綿延至小腹……
便是這般意亂情迷之時,他忽然握住了她的雙肩,輕輕一推,翻身將她壓在了身下。
絳雲一驚,剛要說話,卻被他的吻封住了聲音。
這樣的熱烈與狂躁,她從未在他身上見過。但心中卻無半分不悅和抗拒,便是此人,她願全心接受,亦願意交出所有。她攬上他的脖子,仰身迎合,將那一吻化得愈發濃醇。
昔日相剋相殺,相隔再遠,亦能平靜忍受。但到如今,一縷衣衫都成隔閡,一寸罅隙亦不可容。仿似惟有以十指相扣,惟有將肌骨相融,才能緩去渴求,安撫下百轉的情思。
或痛、或哀、或狂、或喜……都隨那情潮起伏,翻騰流轉……
……
紫氣裊裊,自殿內升騰而起,染出香氣奇美。
徐秀白站在宮邸之外,靜靜望著天宇。他心中憂慮,始終不可平復。
這時,一陣旋風忽至,風止之時,殿外赫然出現了一個綠衫白褂,慈眉善目的老婦人來。
徐秀白大驚,恐她是敵非友,忙取出了網元天綱,小心戒備。
那老婦人手抱團扇,走上了幾步,笑道:「小娃娃別忙,婆婆乃是神鳥山上看護返魂林的紫宿元君,可不是什麼壞人。」
徐秀白聞言,一時錯愕。想來先前也聽池玄提起過此人,他慌忙正了身姿,抱拳行禮,道,「失禮了。」
「無妨。」紫宿元君笑吟吟地點了點頭。她抬眸,看了看眼前的宮邸,讚許道,「情之所至,萬死不辭。果然不錯。」
徐秀白並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。他一心擔憂池玄和絳雲二人的安危,不由問道:「元君既有辦法相救,為何還有『九死一生』之說?他二人究竟如何?」
紫宿元君笑道:「婆婆我哪有什麼救人的辦法啊,只是活得久了,知道得自然多些。大荒之境妖獸天犬,天生煞氣能引萬物殺念。而那池玄是廣昭仙君的轉世,天生罡氣,淨靈驅邪。此二人,是天底下最不該在一起的一對兒。莫說那天犬命元損毀,即便不毀,也是一局死棋。」她微微停頓,輕搖團扇,又道,「也幸而那天犬命元損毀,倒有了一個先破後立的法子。凡身得道,血肉之中皆藏道行。以池玄的血肉補全她的命元,恢復她的道行,待煞氣生成之時,以淨靈燈收之。以此,他二人能將煞氣與罡氣在體內相融……」
徐秀白聽到此處,皺眉道:「太冒險了!那兩股力道豈是能輕易相融的,若有差錯,他們……」
紫宿元君笑著打斷他,道:「既有血肉之絆,豈有不能相融的道理。至於危險麼,自然是有一些。」
徐秀白細細思忖片刻,道:「即便相融,池玄的道行……」
「道行自然折損……但若能成功,他二人便共享命元,分化法力。其實也差不得什麼。」紫宿元君笑道。
「太亂來了。」徐秀白皺眉,「早知如此,該阻止他們才是。」
「求仁得仁,有何不好?」紫宿元君道,「他們本是仙妖殊途,若能渡劫重生,九天十地,誰還能將他們分開。」
徐秀白微微一怔,靜默片刻,輕嘆了一聲,道:「原來如此……」
紫宿元君點了點頭,她笑望著徐秀白,道:「你又如何?」
「我……」徐秀白不知如何應答。
「你一介凡人,來此仙島,必有所求。莫非也有個不願分離的戀人?」紫宿元君問道。
徐秀白垂眸,並不開口,只是搖了搖頭。
「呵呵,婆婆已犯了一次戒,也不怕多犯幾次了。」紫宿元君說著,手腕一翻,取出了一顆香丸來,「返魂香可以給你,只是婆婆也要告訴你,你可復她命元,卻不能還她道行。而若那人執意不願返陽,此香也是無用。小娃娃,好好想想吧。」
她說罷,將那香丸輕輕拋給了徐秀白。
徐秀白接香在手,依舊怔忡。
紫宿元君笑著搖了搖頭,復又抬眸看了看宮邸。她笑意愈濃,欣慰道:「看來,不必我操心了……」
她說罷,騰身躍起,飛去無蹤。
徐秀白目送她離開,眼神又落回了那香丸之上。猶豫,從心底而生,他竟不知,那高潔慈悲的仙子,是否還有返生之心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