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紫宿元君走後,徐秀白的思緒愈深。他看著手中的返魂香丸,又取出了那一枚金鈴來,一同放在了掌中。
偏是那時,何彩綾說過的話赫然耳畔:徐堂主,你如今跟著上清派,莫不是想尋什麼邪術復活你師傅吧?以你師傅的心性,若知此事,肯定是要責備你的喲。
以商千華的心性麼?
他握起掌中之物,低低嘆氣。別人他不敢說,但那驕狂恣意的地仙從來都沒有看錯過人……
徐秀白靜靜思索,待回過神時,已在宮邸外等了許久。只見那氤氳紫氣消散,馥郁芳香沉澱,但殿內依然沒有任何動靜。
他收起了手中的東西,皺眉思索片刻,終是舉步走了進去。
空曠的殿內,流光飛舞如蝶,將一切都籠進了璀璨晶瑩的光暈之中。曲橋之下,荷花愈發豔麗嬌美,如脈脈含情的女子。
徐秀白並無心欣賞風景,逕直走上曲橋,往池心的圓台上去。然而,當他看見石榻上的情景時,心中的驚駭,讓他怔在了原地。
榻上,那一對男女衣衫不整,正依偎相擁。那旖旎曖昧之色,不禁讓人面紅耳赤。
徐秀白定了定神,頓生了滿心無奈。如此想來,第一次遇見他二人的時候,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戲碼。他皺眉,冷哼了一聲,道:「看來二位已經沒事了。我的擔心是多餘了。」
絳雲聞言,轉頭望向了徐秀白,臉上滿是歡愉笑意。她點著頭,應道:「嗯,我們沒事了。」
徐秀白當即無語。他轉過身,揮了揮手,沒好氣地道:「也罷。不用在意我,你們繼續。」說完,他大步往殿外走去。
絳雲見他如此,微微不滿。她仰頭,望著池玄,道:「他幹嘛生氣?」
池玄的神情中還殘留著微微迷茫,氣血呼吸亦未平靜。聽絳雲這麼問,他搖了搖頭,波瀾不驚地應了一聲:「不知道。」
徐秀白聽到這話,憤然轉過身來,怒指著那二人,道:「臭小子!死丫頭!你們別太過分!知道我在外面等了多久麼?我還擔心你們會不會有事,你們竟然在……」他說不出下面的話,只能咬牙吞下。
絳雲有些無辜地看了看他,又轉頭望向了池玄。
池玄長出了一口氣,披衣起身,對徐秀白道:「抱歉,久等了。」
徐秀白聽得這句話,心中躁怒絲毫不減。他皺眉,怒視著池玄,正要再斥責幾句,卻忽然發現他瞳色青黑如黛,不似以往。他想起那紫宿元君所說的,兩氣相融,共享命元,分化法力之說,暗暗明白了一些。他的怒氣褪去,唇角牽起一絲苦笑,自語般道:「好一個情之所至,萬死不辭。」
池玄聽他說出這句話,也不應答,只微微頷首。他繼而轉身,替絳雲披上衣裳,柔聲道:「我們該走了。」
絳雲起身,繫上裙帶,問道:「去哪兒?」
「救商千華。」池玄應道。
徐秀白聽得這個名字,心中痛楚又生,讓他神情黯然起來。
絳雲想起此人,也微微皺起了眉頭。繼而,想起了褚閏生的事。殺雷將和幾位高功,她以不信。可是,能取走她體內煞氣和那一分元神的,除他之外,還會有誰呢?難道,他當真不在意她的死活?
她正想著,就聽徐秀白道:「返魂香我已取得,救人的事我會自己做,不勞煩二位了。」
池玄道:「你不是褚師弟的對手。」
徐秀白冷哼一聲,反問道:「你們就是?」
「尚可相抗。」池玄回答。
徐秀白垂眸,道:「好不容易回了這仙島,又何必再多管閒事……」
他話未說完,絳雲忽然出聲,道:「我要去!」
徐秀白皺眉,剛要訓她。卻見她一臉嚴肅,雙眸凜凜泛光,神色之中全無遲疑。
「我要去。」絳雲又重複一遍。
徐秀白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斥她。
絳雲見他沉默,轉頭對池玄道:「哼,不管他,我們走。」
池玄卻搖了搖頭,「憑他的道行,自己沒法回去。」
「也是……那就勉為其難帶上他吧。」
徐秀白好不容易平息的憤怒又剎時被勾起,方才的猶豫擔憂土崩瓦解。他無法反駁,氣得咬牙切齒。
三人一番吵鬧,總算是定下了行程。待要出發,絳雲卻想起了昔日廣昭座下的荷花仙童來。她將此事告訴了池玄,兩人便讓徐秀白稍待,先行往鳳麟洲去。
踏上鳳麟洲時,腳下溫厚的泥土,引出無邊的親切熟稔。飛花如雨,霧氣如紗,鋪展出一幅華美朦朧的畫捲來。正如記憶中珍藏的那般。湖水,明澈浩淼,花瓣隨風掠過,扯出一片漣漪,激起波光粼粼,熠熠生輝。
絳雲不自覺地看呆了。
這裡並非她的故鄉,卻有著比故鄉更深濃的情誼。曾多少次,她在這湖畔玩耍,在這島嶼上縱情飛奔。那時,除了那報仇的心念之外,別無他事可讓她煩惱憂心,遑論如今這糾結複雜。她抬眸,望向那波光閃爍的湖面,朦朧的光影中,那笑容溫和的仙君似乎就在眼前,依舊在這一片湖水上側臥而眠。若她再靠近一步,他便會睜開眼睛,笑著喚她的名字……
她想著想著,不禁濕了眼眶。一旁的池玄見她如此,輕輕拉起了她的手。
絳雲回過神來,吸了吸鼻子,道:「我沒事,我們找荷花。」她說完,反拉著池玄往湖邊走去,循著自己的記憶,來到了當初放下荷花的地方。
十洲一日,人間數載。時至今日,那一株荷花依舊如初初放下時那般。池玄也不多言,逕直走了上去,輕輕將那荷花捧起,扣訣輕念了幾句。只見青煙裊裊,繞上那株荷花,眨眼的功夫,變作了一個清秀男童。那童子神識漸明,待看清眼前之人時,一時泣不成聲,連連喚道:「主人……主人……」
見他如此,絳雲心中往事幕幕,重現眼前。這童子曾是如何苦苦哀求她,讓她去尋普煞和廣昭的轉世,引他們修仙。待他們開啟元神,重歸仙道之時,一切就能回覆最初的模樣……可如今,又是如何……
待那童子哭聲漸停,池玄抬手,輕輕摸了摸他的頭,道:「我不是你的主人。」
童子訝異不已,抬眸望著他。
「廣昭仙君早已身死,我叫池玄。」池玄道。
「可是你的確是……」童子帶著哭音,顫聲開口。
「我的確是他的轉世。」池玄道,「但我已非仙身,你跟著我也無益。我現今只能復你人形,卻不能補全你的道行。你去神鳥山上的返魂林,隨紫宿元君修煉吧。」
童子滿臉哀色,無助地望了絳雲一眼。
絳雲也不是說什麼好,只是沉默。
童子默然落淚,片刻之後,終是深深一拜,道:「弟子謹遵。」
池玄又摸了摸他的頭,權作寬慰。繼而轉身對絳雲道:「我們走吧。」
絳雲默默點了頭,隨他離開。
兩人皆不施法臨空,只是緩步而行。
「池玄……」絳雲忽然站定了步子,開口道。
池玄隨她站定,等她說話。
絳雲微微皺著眉頭,思索了片刻,慢慢道:「其實,那日在那惡仙的宅中,閏生哥哥曾經跟我說,我和你相剋相殺,注定不能在一起。後來,他又說有個好辦法能解……」絳雲說到這裡,深深吸了口氣,才接著道,「他會取盡我的煞氣,再毀去你的仙道。」
聽到此處,池玄微驚。
「他說唯有如此,我們才能做一對普通的夫妻,長相廝守……」絳雲望著他,認真道:「他也許,並不是想害我們……」
池玄垂眸,思忖片刻,開口道:「既是如此,猜測無用,問他便知。」
絳雲聞言,笑容綻開。她點頭,鄭重地應他道:「嗯。」
兩人相視而笑,再不多言,騰身而起,返聚窟洲,尋得徐秀白,又往中土而去,不在話下。
……
卻說此時,人間時光流轉,已是十月光景。
白日短暫,酉初時分,暮色已濃。江面之上,平鋪著淒迷霧靄。晚鴉聲躁,卻襯得這皓朗天地愈發寂寥。
江岸邊,有幾處南唐軍營,更有戰船停泊,皆謹然守備。九月之時,宋室召唐王來朝,遭拒,一時間局勢緊迫。宋室滅唐之心眾人皆知,唐室自加緊防備,不敢輕敵。
岸邊哨樓的衛兵剛換了班,還未站定,忽聽江上傳來悠悠歌聲。女子的聲音,甜美嬌柔,唱道:
式微,式微,胡不歸?
微君之故,胡為乎中露?
式微,式微,胡不歸?
微君之躬,胡為乎泥中?
那聲音裡,含著太過遙遠的溫柔,讓人生出無邊的懷念來。剎時,士兵們的眼前出現一片煙柳,柳絮如雪,垂絲依依,牽動離情。戍防艱辛,離家數年,怎叫人不想念家中的父母妻子。一時間,眾人皆低低啜泣起來,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處。
「何方妖孽!」
一聲厲喝,驚碎那哀切的思鄉之夢。士兵們陡然醒來,卻覺四肢無力,頭腦昏沉。紛紛倒地,動彈不得。
這時,一群男子縱身而來。青衣負劍的打扮,正是上清派的弟子無疑。眾人站定,從懷中取出靈符,扣訣唸咒。靈符飛起,直往江上而去,只見靈光炸開,那江上赫然出現了兩名妙齡女子。一著鵝黃,一著翠綠,皆生得妖嬌嫵媚。兩人見身形已露,生出幾分驚駭來。
弟子中有人上前一步,厲聲喝道:「大膽妖孽,還不顯出原形!」
這兩名女子,自然是花精葉芙蓉與柳妖柳未央。她二人聽得此話,相視一笑,繼而站直了身子,做了備戰的架勢。
弟子見狀,心上生怒,幾名道行稍高的,已拔劍出鞘,縱身往江上去。
葉芙蓉和柳未央旋身稍退,取出兵器來。
待看到她二人所執的兵刃,一眾上清弟子無不驚駭。那是兩把出塵超凡的寶劍,一把通身晶瑩,如秋水一痕。一把劍刃漆黑,如墨色一道。這雙寶劍,上清派中無人不識。正是華陽觀觀主薛弘都的法寶:晦明雙劍。
葉芙蓉和柳未央並不遲疑,趁著眾人驚愕的瞬間,起劍攻擊,喝道:
「明光洞天!」
「暗影噬地!」
剎那之間,明光與暗影交織,飛旋而去,襲向眾人。
眾人慌忙閃避招架,但那晦明雙劍之力,豈是這些弟子能抗衡的。不過一招,一眾弟子皆敗落下來,道行稍低地,更跌落江水之中,沉浮掙扎。
葉芙蓉和柳未央正要再出招,卻覺一股綿厚道力噴薄而來,引得她們一陣心駭。只見江岸之上,緩緩走來一名中年男子。但見他一身靛藍衣袍,身寬體胖,白面微鬚,滿臉親和笑容。乍眼看去,全不像修道之人,倒是有幾分富貴老爺的模樣。
那男子踏步江上,邊走邊道:「原來是你們這兩隻小妖精,今日,就讓貧道好好收拾你們。」
他說罷,喚出兵魂珠來,令道:「三元大帝,天官賜福。護佑我身,闢邪鋤殃。紫微大帝,請!」
話音落定,他眼前的兵魂珠化作一方青玉法印。他執印,憑空蓋下,朱紅印文,浮空而現。那印文小篆寫就,正是「天官賜福」四字。瞬間,那四字陡然變大,狠狠往葉芙蓉和柳未央身上罩去。
那二人慌忙舉劍,想要相抗。卻不想,那三元之力,早已將她們的妖力克制,此時此刻,竟半分也發揮不出來。眼看那紅印罩下,兩人驚恐愈盛,不知如何是好。
正在這時,江水翻騰,起一浪波濤,竟將那紅印沖散,洗淨無蹤。水滴落下,如起一場疾雨。四周的空氣中,漸生了一股馥郁芳香,叫人心醉神迷。
那中年男子見狀,微微皺眉。定睛看時,只見那雨霧之中,出現了一名少年人。但見那少年一身藏青衣衫,背手身後,腳踏江水,傲然站立。他的眉宇間並無戾氣敵意,反倒含著溫良笑意。
那中年男子打量他一番,笑吟吟地開口,道:「我認得你,你就是段師兄破格收的那位弟子……若我沒記錯,名字是叫做褚閏生吧。」
來者,自然是褚閏生無疑。
葉芙蓉和柳未央見他來,皆鬆了一口氣,齊聲稱了「公子。」
褚閏生揮了揮手,示意她二人離開。繼而望著那中年男子,含笑抱拳,尊道:「商高功。」
原來,這中年男子正是昔日褚閏生入門時見過的華陽觀五位高功之一。他與段無錯同輩,俗家姓商,道名無漏。
「好說好說……」商無漏復又打量起褚閏生來,道,「師侄果然天資過人,難怪段師兄視若珍寶。不過,自師侄下山至今,貧道卻聽到不少傳聞。今日正好請師侄解惑。」
「不敢。」褚閏生頷首謙道。
「貧道聽說,你背叛師門,與妖魔沆瀣一氣。更殺死陳無素和尤從之兩位高功……」商無漏問得慢條斯理,「可貧道又聽說,你智勇雙全,膽識過人,多次助同門度過危難,更承薛弘都、施清雯二人傳授道法兵器……」
褚閏生聞言,輕輕一笑,不置可否。
商無漏見他如此,笑道:「其實這其中之事,貧道並未親眼所見,也不好作決斷。只是今日,貧道須得問一問,你究竟是站在哪一邊的?」
褚閏生開口,反問道:「弟子也想問,上清派如今究竟是站在哪一邊的?」
這些對話,聽來讓人惶惑茫然,但當事之人卻瞭然於心。
商無漏道:「上清派歷來受唐室澤被,數月之前,唐室更派使者前往茅山論道。你說,是站在哪一邊的?」
褚閏生輕嘆一聲,道:「既然是修道之人,理應避世為上,何苦插手這天下之爭。」
商無漏
擺擺手,笑道:「話可不能這麼講。貧道出家之前,乃是商人。商人眼中,只看劃不划算。」
褚閏生聽罷,笑意又生。他抬眸,遠眺一眼,道:「宋室滅唐,勢在必行。想那戰船怕是就要來了,高功帶弟子來此,莫非是為了阻截?」
「好說好說。」商無漏笑答。他頓了頓,又道,「我看,方才那兩隻小妖用的是薛弘都的法寶,想必是你手下了。你今日前來,莫非是為了助宋軍東下?」
褚閏生點頭,「正是。」
「這就是你的不對了。」商無漏笑道,「師門既然效忠唐室,你如此行為,豈不印證自己欺師滅祖?師侄,你當真想清楚了?」
褚閏生低頭一笑,「我的確是上清弟子,但在這之前,我是吳越國人。」
「那不用說了,這數月以來,唐室屢發怪事,宋軍節節東下,與你肯定脫不了關係了。你可知道,這可是與整個上清派為敵……」商無漏搖搖頭,「不划算哪。」
「高功所言差矣,我陣營早擇……」褚閏生揚眉一笑,語帶倨傲,「是上清派非要與我為敵才是。」
「噢,那就不必多談了。」商無漏拍拍手中的法印,道,「師侄,亮兵器吧。」
褚閏生復又遠眺一眼,但見暮光褪去,夜色漸起。遠處的江面上,風帆隱約,戰船依稀,應是宋室的水軍無疑。
他無奈一笑,道:「作孽,來得真快,真不該說廢話的……」他話音微頓,繼而朗聲令道,「雷錐何在?」
天空之中,剎時雲翻如浪。三枚雷錐攜電光灼爍,破雲而出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