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71 章
陣營 [二]

  

  天空之中,剎時雲翻如浪。三枚雷錐攜電光灼爍,破雲而出。

  

  商無漏一見那三枚雷錐,神色大變。他穩下心神,拋起手中法印,令道:「三元大帝,水官解厄。護佑我身,鎮惡消災。洞陰大帝,請!」。

  

  隨他話落,那方法印瞬間變化,轉成墨玉之質,印上銘著四字,正是「水官解厄」。他一躍而上,執印在手,向那江面一蓋,令道:「翻江!」

  

  褚閏生見狀,眉峰輕輕一皺。只見那法印蓋出一方紅章,落上江面,剎時,波濤翻滾,浪起滔天。江水如巨龍甦醒,翻攪騰躍,再無片刻安寧。

  

  眼看那波浪層層鋪遠,直衝宋軍戰船而去。褚閏生揮手一揚,瞬間,無數硨磲珠子如雨墜落,沉入江中。珠子綻光,江水如鏡,被全然照透。那滔天巨浪剎時寧靜,翻湧波濤轉眼沉寂,江面之上,一片寧靜安然。

  

  褚閏生滿意一笑,再抬頭時,卻不見了商無漏的身影。想來那翻江之術不過是幌子,若能成功,自可阻宋軍東下。如若不能,也可製造空隙,好讓他安然脫身。

  

  「帳算得真好……」褚閏生讚了一句,復又往江面上望去。先前那一眾上清弟子並未來得及逃脫,方才浪翻滔天,不少人在江水中沉浮,生死一線。

  

  褚閏生抬手,做了托舉之姿。江中的硨磲珠子瞬間浮出,順勢將所有上清弟子一併托出了水面。待眾人上了岸,褚閏生收去術法,緩步走了過去。

  

  眾人見他來,無不驚恐。無奈江水寒涼,眾人先前又被劍氣所傷,如今早已沒有還手之力。

  

  褚閏生站定,並不理會眾人,逕自扣訣念道:「坤元厚土,澤庇萬物。化我壇庭,隱我身形。」

  

  言罷,地面之上,溝壑頓生,繪成道壇。樹木拔地而起,轉眼茂盛。從江上看來,此處再無崗哨軍營,唯有一片華林,鬱鬱蔥蔥。

  

  而在壇中之人看來,卻是景物依舊。但見戰船千百,順流而下,疾行如飛。夜色初上,月光皎潔,那一眾戰船氣勢非凡。如猛虎下山,蛟龍出水,威武霸氣,難以言表。

  

  眾人皆看傻了眼,卻聽褚閏生悠悠開口,道:「諸位師兄乃是修道之人,何必插手俗事,自惹麻煩。秋夜皓朗,飲酒賞月豈不快哉?」

  

  眾人並不解他話中之意,卻見他手腕一翻,變出一壺酒來。他將酒壺托在掌上,揭開封蓋。酒香甘冽,瞬間瀰漫。

  

  眾人聞得酒香,無不覺得耳目昏眩,四肢痠軟。重重倦意席捲而來,一時間,皆東倒西歪,沉沉睡去。

  

  褚閏生笑了笑,捧起酒壺,仰頭灌了一口。甘香醇冽,穿喉而過,繼而在五臟中燃了火。他拭了拭嘴唇,嘆了一聲:「無論怎麼釀,都不似那個味道呢……」

  

  他無奈一哂,拋下酒壺,轉身望著江面。眼見戰船遠去,他才收去道壇,騰身離開。

  

  ……

  

  卻說千里之外,茅山之下,有一處城鎮。小鎮民風樸實,耕田養桑,與世無爭。茅山乃是修道聖地,往來朝拜之人多聚集於此。鎮上更有數十戶火居道士,更添一分仙氣。

  

  數月之前,鎮上新搬來了一戶人家。也不知是什麼來頭,一下子便買下了鎮北的空地,更在一月之內,造起了大宅來。鎮民雖覺奇怪,但也未見異象。而這戶人家更有樂善好施之德,定居之後,補路修橋、憐貧濟弱。久而久之,鎮民也不再多做猜測了。

  

  只是,還有一件事,讓鎮民稱奇。那宅中雖有婢僕侍從數十人,卻只有女主人掌事應人。那女子生得花容月貌,傾國傾城。有好事之人一番打聽,知她名為凌霄,卻不知是孀居孤寡或是金屋藏嬌。

  

  待到日後,鎮民看到那宅子的男主人時,無不驚訝。

  

  那竟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人,樣貌打扮皆無出奇之處,看來全如普通人家的子弟。但那凌霄姑娘見了他,卻是誠惶誠恐、亦步亦趨。不禁讓眾人大呼不解。

  

  那少年,自然就是褚閏生。數月之前,他命凌霄往茅山去,在山下置宅,設法力屏護。自己則著手宋軍東下之事。如今到了鎮上,聽到這些傳聞,不禁失笑。

  

  凌霄見他如此,笑道:「世人俗陋,多以貌取人。公子只需換一身打扮,便能堵上悠悠眾口。」

  

  「無妨。」褚閏生看了看自己的那身布衣,笑道,「我還怕人說麼。」

  

  凌霄聽得此話,自不再多言。她舉步,引褚閏生進了花廳。廳中早已擺下案桌軟榻,置下酒菜,為他接風。

  

  褚閏生也不客氣,走到榻前,悠然倚下。

  

  凌霄隨上,倒了一杯酒,捧到了他的面前。「這是凌霄新釀的『四神酥』,公子嘗嘗,看與仙子所釀可是一樣。」

  

  褚閏生接過酒杯,輕抿一口,繼而笑著搖了搖頭。

  

  凌霄見狀,道:「仙子之酒,是以卯符為爐,以仙草為曲,以仙法醞釀。凌霄道法粗淺,豈能企及。」

  

  「這樣就好。」褚閏生放下酒杯,淡淡一笑,「功效差不多就罷了,也不必拘泥味道。」

  

  凌霄微笑頷首,又道:「數月之前唐室使者來訪茅山,如今上清派已全力輔佐唐室。公子這一路,可有耳聞?」

  

  褚閏生點了點頭。

  

  「如此一來,公子便是與整個上清為敵……公子,這……」凌霄面露憂色,柔聲問道。

  

  褚閏生抬眸一笑,帶幾分輕蔑,道:「我若敗了,你轉投上清就是。」

  

  「凌霄不敢。」凌霄忙低了頭,怯聲道。

  

  褚閏生抬手揮了揮,懶懶道:「若無他事就退下吧。」

  

  凌霄聞言,福身行禮,「凌霄遵命。」她說罷,剛要離開,卻又頓步,轉身道,「對了,公子,昨夜茅山的護頂金光又生,恐怕是有事發生。」

  

  褚閏生聽罷,沉默頷首,並不言語。

  

  凌霄再不多言,退了出去。

  

  她剛離開,廳內火光一閃,現身之人,正是幻火。他眉頭緊皺,微有不滿,但語氣依舊謙恭:「師兄總算回來了。師兄辦事,為何不讓我隨行?我雖失了身軀,但法力仍在,定能助師兄一臂之力啊。」

  

  褚閏生笑了起來,「喲,你這是跟我抱怨?」

  

  「幻火不敢。只是……」幻火看了門口一眼,「在師兄眼中,我是不是跟那女人一樣,是無用之輩?」

  

  褚閏生笑著站起身來,走到他面前,道:「這話聽起來怎麼冒著酸味啊?好了,算我小看你了。明日,你跟我一起上茅山,如何?」

  

  幻火的臉上笑意驟生,他點了點頭,復又想到什麼,開口問道:「師兄既然助宋軍東下,此番上茅山,難道是……」

  

  「自然是勸他們棄暗投明。」褚閏生一臉認真,如是說道。

  

  「若是他們執意與師兄為敵呢?」幻火又問。

  

  褚閏生眉睫一動,搖了搖頭,「那就沒辦法了……」他話語一頓,望向幻火,道,「幻火,你也是上清弟子,要你與他們作戰,可會為難?」

  

  幻火搖頭,語氣堅定泰然,「幻火早已說過,無論如何,都會護師兄周全。不論對手是誰,絕無遲疑。」

  

  褚閏生垂眸,抬手拍上幻火虛無的肩膀。幻火看著他的手,有些怔忡。他如今肉身已失,不過幻像,這般舉動是……

  

  「此去茅山,我定會找到替你重塑肉身之法。」褚閏生開口,話音堅定,如同誓言。

  

  幻火心中一震。他本就是金輪火焰化作的虛形,昔日地府一張還身符,讓他暫得肉身。如今失卻,雖有惋惜,卻無不捨。可褚閏生卻還將此事放在心上。明日茅山一行,想必凶險,自已無能護衛主人也罷,難道還要多添麻煩麼?

  

  他雖有這般思慮,但卻終是不提,只是點了點頭,應道:「多謝師兄。」

  

  褚閏生笑了笑,「不必。」

  

  幻火垂眸,平下自己的不安,又問道:「師兄,那茅山的護頂金光……」

  

  「那護頂金光的確厲害,可在雷錐之前,也算不得什麼。」褚閏生悠然道,「再說,人家打開金光,也不是衝著我們。」

  

  幻火不解。

  

  褚閏生道:「上清派又怎知我會回來。想必是另有他人,意圖攻上山去,惹得茅山嚴陣以待。」

  

  「會是什麼人……」幻火思索起來。

  

  「呵呵,這有什麼難猜的。」褚閏生笑著,說出四個字來,「太上聖盟。」

  

  幻火微驚,繼而瞭然。他思忖一番,擔憂道:「如此情勢,師兄上茅山,豈非腹背受敵?」

  

  褚閏生笑了笑,走到花廳的窗邊,抬眸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茅山。山上金光覆頂,威嚴聖潔。那金光映在他的眸子裡,熠熠生輝。

  

  「腹背受敵的人,不是我……」

  

  ……

  

  翌日,起了一場秋雨。雨色,將山水暈成墨畫,鋪開霖霖清寒。

  

  茅山的山門之外,聚集著數百騎人馬,更有上千妖精怪物混雜其中,來勢洶洶。只是,礙於那護頂金光,眾人皆不敢妄近一步。

  

  何彩綾執傘,站在眾人之前,仰望著山巔。淅瀝雨絲,隨風飄揚,沾濕她的裙衫,讓她看來分外單薄。她的神色微帶落寞,目光中隱了一絲虔誠。

  

  許久,她輕輕一嘆,道:「這金光奈何不了我,我先行一步解開金光,你們隨後來吧。」

  

  眾人聞言,頷首稱是。

  

  何彩綾再不多言,曳起裙裾,悠然邁步,走入了金光之中。她並不以法力飛翔,更不喚出使符策騎,只是慢慢地,一階階地往上走。金光之中,雨絲晶瑩,愈發靡麗。殘桂幽香,染在雨中,縈繞不絕。

  

  她眉睫低垂,默默行路,週遭景物全不在意。

  

  忽然,那清冷桂香被一股馥郁芬芳驅散,四周剎時被甘甜清馨之氣充盈。那味道,她再熟悉不過:瑞香。

  

  她的心裡,剎那下起了大雪,每一次呼吸都帶出冰冷來……

  

  她定了定神,緩緩抬眸,望向前方。

  

  數階之上,褚閏生執傘而立,微微含笑。

  

  今日,他著了藏青綢衣,更仔細束起了髮絲,平添幾分清俊。她記得這身裝扮,昔日他衣衫殘破,她以此衣相贈,更調侃他人靠衣裝云云。一時間,往事翻湧,讓她生出糾結思緒來。

  

  褚閏生見她沉默,開口喚了一聲:「仙子,別來無恙。」

  

  她聞言,輕輕吁了口氣,掩唇而笑,道:「喲,好巧呀。怎麼進來的?」

  

  褚閏生抬手指了指頭頂,雷錐電光尚未完全消失,依稀閃耀。

  

  何彩綾瞭然,又笑道:「小子,敢出現在我面前,你當真不怕死麼?」

  

  褚閏生應道:「怕。不過我有自信,今天仙子殺不了我。」

  

  「哦?」何彩綾走上幾階,「願聞其詳。」

  

  褚閏生笑道:「仙子來茅山,想必是為了取《上清真經》吧。若我沒猜錯,盟主並未一同前來。」

  

  何彩綾笑了笑,不置可否。

  

  「盟主現在怕是在絞盡腦汁,阻止宋軍東下。天下一日未定,他就還有機會。而取得《上清真經》,集齊道藏,於泰山封禪更是重中之重。如今上清派已折損數位高功,此時來襲,自然十拿九穩。」褚閏生說完,笑問,「可對?」

  

  何彩綾輕嘆一聲,「好一個貨真價實的聰明……怎麼,你今日來,是為了保護師門?」

  

  「那倒不是。」褚閏生笑道,「我仔細想了想,能得天下者必是宋室。所以,我特地來勸掌門方丈別逆勢而行吶。」

  

  「得天下者必是宋室?」何彩綾笑了起來,神色中露出一抹輕蔑之色,「好生狂妄啊。這是你說了算的麼?」

  

  「仙子……」褚閏生的話音一沉,言語間帶上了冷冽之意,語氣中更透出了霸道狂傲之氣,「我說了算。」

  

  「既然如此,我如何能不殺你?」何彩綾斂去笑意,問道。

  

  褚閏生笑了起來,氣定神閒地說道:「因為能幫你的人,只我一個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