褚閏生低頭稍忖,繼而抱拳笑道:「盛高功道法精妙,弟子欽佩。」
盛若空盈盈一笑,長袖一揮,沙塵散落,迷濛一片。她復又變回了先前那瘦小枯幹的模樣,聲音也重回了蒼老瘖啞。
「比不得你。」盛若空道,「單槍匹馬闖我茅山,當真是英雄出少年。」
「高功誤會了,弟子只是前來拜見掌門罷了。」褚閏生坦然道。
「以雷錐之力破開我茅山護頂金光,與太上聖盟的彩綾仙子聯手,方才更殺了我派監院。這麼個拜見法?」盛若空道。
褚閏生笑答:「高功所言差矣,弟子並未『破開』護頂金光,只是借雷錐之力開出通路,進得山門罷了。而那彩綾仙子,不過是半路遇上。弟子不是她的對手,所以不敢跟她起衝突。至於聶監院,弟子也不知他為何動武,不過就應了幾招,當不起那個『殺』字。」
盛若空聽罷,撫掌而笑,「巧舌如簧,老身佩服。」
「弟子實話實說,不敢有半句欺瞞。」褚閏生答得坦然。
盛若空輕嘆一聲,點頭道:「也是。護頂金光尚是完好,那彩綾仙子行事古怪,也難說敵友。聶修也確實不是你殺的。本不過是煞氣侵身,尚不致死。然他卻耗盡最後之力,將你引渡至此……」她說到此處,微微一頓,問道,「你可知他為何如此?」
褚閏生並未多想,直接答道:「一戰而知強弱。聶監院深知茅山上下鮮有能與我匹敵之人,為了保全掌門的『大業』,便將我引渡此處,交由盛高功處置。弟子見識淺薄,卻也知道上清立派甚久,啟元神、得仙道之人卻寥寥無幾,盛高功便是其中之一。若盛高功出手,縱然弟子略通元神之能,也無取勝之機。」
盛若空俯身,掬起一捧沙土,道:「你既能從老身的『中皇靈沙』中醒來,又何必謙虛。」她握著沙土,笑意中暗藏唏噓,「不過,能睡死在『中皇靈沙』之中,未嘗不是好事。若明刀真槍,可沒有這般舒服。」
褚閏生垂眸,道:「弟子尚有心願未了,還不能睡死在這裡。」
「呵呵,老身本以為你是道行精深,故而掙脫。沒想到,是執念使然。你且說來聽聽,老身自會替你完成遺願。」盛若空道。
褚閏生望著她,卻道:「弟子斗膽,倒想請問,盛高功的執念又是什麼?」
盛若空聽到這一句,微微一怔。
褚閏生不等她開口,又言道:「高功元神已開,既得仙道,何以流連塵世,困做地仙?」
盛若空含笑道:「你既如此聰明,何不猜猜。」
褚閏生看了看四周的沙土,道:「素聞『中皇靈沙』乃昔日媧皇造人所餘,可煉化血肉。盛高功所修『正身』之法,更有重塑人身之效……」他略作斟酌,小心問道,「莫非,高功想效仿媧皇?」
「哈哈哈……」盛若空笑得歡悅,她略作停頓,坦蕩道,「沒錯。老身所求,便是創生造命。」
聽她應承,褚閏生更添幾成把握,他索性走上幾步,道:「可惜,時至今日,高功依舊難以成事。只怕,將來也不能……」
盛若空攤開了手掌,方才那一把沙土隨指縫流下,飄散而落。她撣去掌心殘留的沙土,道:「老身有的是時間。」
「興許弟子可以幫忙。」褚閏生聲音一沉,說出了這句話來。
盛若空望著他,饒有興致地問道:「怎麼說?」
「高功之所以無法成事,只因『正身』之法所塑人身,不過是具無魂無魄的偶像罷了。若要真正的『創生造命』,三魂七魄缺一不可。而普天之下,從未有鍛魂造魄之術……」
聽褚閏生說到此處,盛若空的笑意中隱生無奈,略有悵然之色。
這般表情,褚閏生自然察覺,他抿唇一笑,道:「實不相瞞,弟子前世乃是仙身,曾將元神三分。而其中一分元神,化出了『神識』。」
盛若空上前一步,問道:「竟有這樣的事?」
褚閏生點了點頭,「非精非鬼,無形無相。九天十地,獨一無二。若將這分神識加諸於泥土之胎,興許可以功成。」
盛若空略忖片刻,瞭然道:「我要造人,你便有現成的『神識』,未免太過湊巧。看來今日哪怕聶修不引渡你,你也會來找老身吧。」
褚閏生含笑,道:「不瞞高功,弟子元神煉就的那分『神識』,曾蒙地府施法,化身為人,拜入上清門下。卻不想下山後遭遇變故,失卻了肉身。而弟子曾吞下神獸白澤的道行,通達世間仙妖之事,故而得知普天之下,精通媧皇『正身』之法的,唯有盛高功一人。」
盛若空笑了起來,道:「這麼一說,老身不但不能殺你,還必須得幫你才行了。」
褚閏生抱拳一拜,道:「若能得高功相助,弟子感激不盡。」
盛若空並不應答,她垂眸,手腕一翻,只見她掌上驟然出現一隻小巧爐鼎。那小爐下有三足,上有頂蓋。通身鎏金雕花,正是媧皇造人圖文。爐中火光隱現,青煙繚繞,裊裊而起。
盛若空開口,道:「此爐名為『濟生』,犬中皇靈沙』於爐中煉製七七四十九天,便成血肉之身。不過,空有『神識』也無大用。還需有人以『神識』為基,定魂開魄。你既通達萬事,應該知道誰有這能耐吧。」
褚閏生聞言,神色微變。
盛若空抬手,輕輕打了個響指,綿延的沙土中,動靜忽起。沙土飛揚,旋舞如柱。沙土散去,赫然現出一個身影。
這是個約莫三十出頭的女子,身形削瘦,臉頰凹陷,眉宇間染著一股陰鬱的黑灰之氣。她雙目緊閉,沉靜如沉睡一般。
看到此人,褚閏生眉頭輕皺,低喚了一聲:「梁宜……」
卻想那日梁宜本要殺他,卻因九十九日戒滿,魂魄歸體,返了茅山。而後,生死不明。而此刻出現的這個人,究竟是梁宜的正體,抑或是「中皇靈沙」凝就的傀儡。
他正思索,卻聽盛若空又道:「今日,你只要求得梁高功合作,老身就助你。」
褚閏生心中思忖,她既如此說,眼前此人想必是梁宜真身。想起當日,聶修因梁宜替人移魂續命,觸犯禁忌,以天仙大戒懲處。但如今看來,聶修以如意萬化仿同門法術,盛若空以沙土煉製血肉,傚法媧皇,這些作為與梁宜所為相比,不過五十步笑百步。想必那所謂的「觸犯門規」不過謊話,目的是要將梁宜留在茅山。
他想到這裡,抬眸看著盛若空。他入門雖短,卻從未見過聽過這位高功。想來她這般人物,早已無心俗事,更不屑與凡人為伍,現在卻與掌門一行合作。其中關鍵,必定也與梁宜有關。說起來,聶修精通萬化之術,自然也能模仿「定魂咒法」。但看如今的情勢,區區模仿顯然無用。那九層功力的定魂咒法,又豈是他人能輕易駕馭。
今日,他若是不能求得梁宜相助,莫說替幻火塑身了,恐怕自己的性命都不能保全。可梁宜一心要殺他,正是求之不得,又豈會相助。
盛若空見他眉頭微皺,久久沉默,也知他必是糾結為難。她低低笑了幾聲,道:「你若是有了打算,老身可就要喚醒梁高功了喲。」
不等褚閏生回答,盛若空已走到了梁宜身旁,笑道:「梁高功,還不醒來,看看這可畏後生。」
她話音落定,梁宜身形一顫,眉睫微動,似要醒來。
褚閏生看著眼前的發展,微皺的眉宇鬆了開來。他輕咳一聲,凝眸而笑。一時間,眉梢眼角儘是飛揚神采,傲然之色油然而生。
他邁步走到了盛若空面前,笑道:「盛高功何必多此一舉。」
盛若空饒有興致地看著他,等他的下文。
「其實弟子最拿手的,並非口舌之才。世間咒法,弟子專精一種……」褚閏生微微一頓,道,「三極吞虛陣。」
聽到這名字,盛若空亦有些許驚訝。
褚閏生轉頭,望向了已然醒來的梁宜。他笑意不減,語氣輕巧,只道:「抱歉了,梁高功。看來你的確非死在我手下不可……」
……
卻說此時,絳雲隨池玄一起追尋徐秀白而去,片刻之間,已行了數里山路。
方才發生的一切,絳雲並不十分明白。而那些門派之事,她也無甚興趣。她心中掛記的,唯有一事。但當時情勢,也不容她多問。到了此刻,她終究是忍不住了。她縱步上前,與池玄並肩,問道:「我們不去找閏生哥哥麼?」
「不破六星,我們進不了仙人洞。」池玄答道。
「那圈圈他……」絳雲皺眉,又問。
「他肉身已失,虛體幻形,自然無礙。」
「哦……」
不知怎麼的,聽到那「虛體幻形」四個字,她竟有些不是滋味。想起當日離開鳳麟洲時,幻火也是沒有肉身的幻形。後來,他剛得人身,便被冰雪凍傷,發了一場高燒。病癒醒來時,茫然無措地抱怨自己的手腳沉重。而待他明白事情的真相時,那種喜悅何等率真。她還清楚地記得,他手心溫暖,貼著她的臉頰。
他非精非鬼,無魂無魄,不過是普煞仙君三分之一的元神凝化的「神識」。雖不知是普煞仙君刻意所為,還是造化偶然,但他的的確確是「活著」的。縱然沒有過去,亦不見將來,活著便是活著。不論如何,她都不能眼見著他消失。但她也知道,憑她之力,終究是無能為力。但褚閏生卻說,一定會救他。這究竟是好是壞,她不知道。但她卻私心希望,褚閏生真的可以做到……
哪怕親歷過種種殘酷,她卻依然還記得,曾幾何時,那仙君轉世的少年手拈著針線,坐在一片皎潔的月光之下,對她說:以前不會的,我會一樣一樣學會。以前做不到的,也會慢慢做到。能讓你們沒什麼可做,才是我的成就麼。
那時的她,並不懂他。但到如今,時間將那記憶的棱角磨平,更抹去了種種細枝末節,空餘下了悠長的溫柔和真摯。
她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固執,偏就是死心塌地認定,他,還是那時的他。只是,這樣認定了之後,原本糾結在心頭的憂慮猜疑,便豁然開朗,還了她一分空明心境。
她笑了起來,足下用力,一縱而前。她轉頭,看了池玄一眼,笑道:「比你快!」
池玄聞言,輕輕一哂。縱身一躍,復又超越了她。
絳雲見狀,立刻運勁,又加快了一分。待超過了他,她得意洋洋,正要回頭說些什麼,忽然間她一眼看見了不遠處的徐秀白。她迅步而上,歡喜地叫了一聲:
「小白!」
徐秀白本一心尋找六星,忽聽得這聲呼喚,不禁一怔。他認得這是絳雲的聲音,抬頭不滿道:「亂叫什麼!」
絳雲飛身落地,道:「什麼亂叫啊。你本來就比我年紀小啊,名字的最後一個字又是『白』,哪裡叫錯。」
徐秀白無語,索性不搭理她。他看著隨後而來的池玄,皺眉問道:「你們怎麼也來了?」
池玄沉默,並不作答。
徐秀白不悅道:「就算是你們,也休想阻我。」
「誰說我們是來阻你的?我們也是找六星破陣來的!」絳雲答道。
徐秀白頓生滿臉無奈,「你們傻了不成?」他望向了池玄,「好歹也是上清弟子,毀星破陣豈不是欺師滅祖。」
池玄這才開了口,應道:「我不毀星破陣,才是欺師滅祖。」
徐秀白心生不解,正想細問,忽然,週遭山石震動,似活物一般飛撞了過來。徐秀白先前將網元天綱留在了何彩綾身旁護衛,見此情況,唯有解下背負的獵弓,施法應對。
然而,還不等他出聲唸咒,池玄攤掌,喚出明燈,輕喝了一聲:「收!」
流光無數,翩飛旋舞。但見那些光輝纏上了岩石,將石中生力吸盡,繼而又歸入了燈盞。
池玄擎燈,道:「生力不盡,普通的咒法無用。我也只能暫收其力,還需盡快找到六星為上。」
徐秀白點了點頭,蹲身下去,手撫著泥土。
絳雲湊上前去,道:「要不要我來找?」
徐秀白搖頭,道:「無色無臭,你怎麼找。」
絳雲不滿,「那你又是怎麼找?」
「好歹我也是獵人……」徐秀白輕輕一笑,如是道。
他說罷,閉目凝神。週遭漸漸安靜了下來,惟剩下雨聲犀利。掌下的泥土,帶著一絲溫熱,熨著他的掌心。他的心口悄然一顫,少女清冷安泰的聲音響起耳畔,恍然如夢一般:
「世間萬物,皆有其氣。氣散於外,如火發於薪。是故仙有仙氣,妖具妖氣。縱然可變形態,改姿容,卻不能易氣。我今日教你『辨息』之法,不僅可助你覺察對手真形,更能知其強弱,索其蹤跡……」
往事翻湧,讓沉澱的痛楚復又翻攪起來。徐秀白闔眸,努力屏退那些思緒。後悔心痛又有何用?他如今能做的,唯有全力救人。
他心緒漸平之時,就覺那南都注生陣的法力流轉四周,潛伏地下。溫熱動息,清晰可變。他睜眼起身,道:「前方不遠。」
說罷,他縱步往前,絳雲和池玄緊隨而上。
三人行了片刻,就見一座小祠赫然眼前。正待上前,忽聽有人厲聲喝道:「站住!」
只見兩道身影飛縱而下,擋在了眾人面前。
待認出彼此,雙方皆有些驚訝。那兩人,竟是童無念座下的弟子昌明與昌晴兩兄弟。
昌明和昌晴兩人見到池玄,正要交應,待看到徐秀白,兩人卻變了臉色,眉目間殺氣畢露。
「你這歹人,今日我定要為師父報仇!」昌明言罷,取下背負的三弦,叩而令道,「鴻蒙
天地開,萬物皆有聲。乾坤八音,律令招來!坤音!」
徐秀白急忙退身,避開攻擊。只聽「轟」的一聲,他方才落腳之處石崩地裂,深陷了下去。
一旁的昌晴見兄長失手,亦取出隨身的小鼓來,意欲助陣。
絳雲看著這般情勢,方才想起,那日童無念被何彩綾和徐秀白圍攻,而後身死之事。她與童無念並不熟悉,雖見他身故,也無多少悲傷之情。但其後發生的一切,她確是親歷,要說當中曲折因緣,再沒有比她更清楚的。
她想到這裡,上前一步,攔下了昌明和昌晴,道:「慢著!殺你們師父的,不是他!」
昌明和昌晴暫收了攻擊,滿臉慍怒地望著她。
「哼!那又怎樣?凶手是那妖女何彩綾,但他是幫凶!」昌晴開口,怒道。
「不是!」絳雲反斥,「凶手……」她想到那真正的凶手,一時竟有些猶豫,遲疑難言。
「少廢話!讓開!」昌明上前,出聲威嚇。
絳雲暗暗咬了咬牙,開口道:「殺你們師父的人,是睚眥。」
昌明和昌晴聞言,對望一眼,並無取信之意。徐秀白卻怔在了原地,默默重複了一遍那個名字:
「睚眥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