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南斗注生陣。」
聽得這個名字,眾人皆是茫然不解。
吳亨本是施清雯座下的弟子,施、薛二人的屍體亦是他護送回來。如今看到這樣的景象,他雖懼怕,更多的卻是驚訝。他上前幾步,出聲喚道:「施觀主,薛觀主……」
這時,只聽何彩綾笑了起來,「呵呵,好沒見識。」
吳亨止步,不悅地望向了她。
「此陣雖名『注生』,卻非復活之法,不過借南鬥神力,暫賦死物生氣罷了。這二人不過『屍傀』,並無神識,你叫有何用?」話到此處,她長綾一揮,念道,「順木生發,從我號令。護佑我身,械我宿敵。」
語罷,她的長髮化作青碧之色,雙眸亦變作幽綠,瑩瑩綻彩。五行綾化作青光散開,沒入土中。瞬間,她的四周草木生發,枝蔓纏繞,漾出一片盎然生機。
「上清派真是物盡其用,南斗注生,六星見二,剩下四個,也該出場了吧……」何彩綾朗聲,如是道。
她話音未落,地面之上,復又浮出四具棺木來。棺木直立而起,將她圍起。
眾上清弟子見到如此情形,愈發茫然無措,紛紛望向了吳亨。吳亨此時也是舉棋不定,縱然是師門,可如此動用死者屍體,無異侮辱。加之方才池玄說過的話,怎不叫人疑心。
這時,池玄開口,問吳亨道:「師兄,其他高功的屍身可都在茅山?」
吳亨聞言,立刻明白了過來。他望向了那四具棺木,微顫著,說不出話來。
何彩綾笑了起來,道:「方才那聶修可是把乾坤八音、玄筆朱符都耍了一遍,想必那些屍身早已送上茅山……」
她話未說完,池玄便打斷她,問道:「你方才說『玄筆朱符』?」
何彩綾點頭,「沒錯。」
池玄的眉頭皺起,神色中現出動搖之色,他輕聲,如自語般道:「張惟的屍身,是我親手焚化……」
聽得這話,何彩綾亦是驚訝,還不等眾人詳說,一股詭異之氣蔓延而來,引出莫名顫慄。眾人身處之地,已在上清派華表之前,週遭牌樓巍立,石雕分立。莫名顫動,如漣漪漾開。所有的石雕瑞獸竟都活轉過來,蠢蠢欲動。
突然,華表之上的兩隻石□猛地飛縱而下。
眾人大驚,紛紛散開閃避。幻火擔心褚閏生安危,早已心焦,如今遭遇這般阻撓,更是耐性全無。他怒不可遏,衝著那兩隻石□喝道:「誰敢擋我!」
言罷,他周身火焰爆烈,如浪湧動,捲向石□。然而,火焰雖烈,卻不能傷它們分毫。雙□撲下,氣勢依舊。
何彩綾搖著頭,掩唇而笑,道:「你的『幻焰真火』只能焚去真元。它們皆是死物,豈能見效?」她說罷,輕輕跺地,喝道,「去!」
隨她令下,無數枝蔓疾刺而去,瞬間纏上了那兩隻石□。枝蔓收緊,纏繞束縛。不消片刻,那石□漸漸崩碎,枝蔓之上結出了花蕊,綻出一片奼紫嫣紅。
眾人正要鬆一口氣,所有石雕瑞獸皆轉過頭來,望著眾人。眼珠轉動之間,恐怖莫名,油然而生。
「南斗注生陣,以『屍傀』六隻結成『六星』,催動生氣流轉,操控死物。若要破陣,須得將『六星』毀盡……」何彩綾望著那一片繁花,如是道。「此陣不過是拖延時間,若再這樣下去,便誰也救不了了……」她說到此處,望了幻火一眼。
幻火會意,點了點頭。他棄了顧忌,穿過了眾人,往仙人洞飛去。
何彩綾復又望向了那四具棺木,道:「就讓我看看,棺中的,到底是何方神聖!」
她話音一落,枝蔓如鞭,擊向那四具棺木而去。棺蓋被碎開的那一刻,眾人都不禁凝神屏息。
童無念、陳無素、尤從之,看到這三人,眾人雖是驚訝,卻也有幾分預料。但那第四具棺木中的人,卻讓所有人都駭住了。
那是個六十出頭的老者,眉發灰白。一身布衣,不修邊幅。但見他雙眼輕闔,神情麻木,渾身上下,全無一絲生氣。此人,竟是段無錯。
何彩綾心上一震,顫聲喚道:「無錯……」然而,她忽然笑出了聲來。她抬頭,朗聲道:「這樣拙劣的騙術,你以為我會中計麼?」
她說完,抬手一揮,枝蔓如箭,疾刺而去。眼看那些枝蔓就要刺穿段無錯的身體,他卻緩緩睜開了眼睛。攻勢猛然頓住,枝蔓似靜止一般,停在了他的面前。
何彩綾望著眼前之人,竟不自覺地想起褚閏生說過的話來,「天干地支,互為陰陽,師傅若真有事,你不會不知。」是啊,他若有事,她不會不知。可是,雖知有詐,為何卻壓不下心頭的猶豫……
這時,眾人只覺手中長劍被一股莫名力量牽引,似有了生命一般。眾人驚訝之間,長劍掙脫眾人掌控,自行而動,刺向了何彩綾。
何彩綾身旁的枝蔓察覺,抽生而上,將那些長劍盡數纏住。長劍的生力被瞬間吸去,化作了鐵屑。
便是枝蔓攻勢變化的那一刻,段無錯的身影倏忽消失,瞬間到了何彩綾的面前。何彩綾察覺,正要應對,他的身體卻化作了塵沙。
「中皇靈沙?!」何彩綾驚呼一聲,慌忙閃避。然而,塵沙盤旋,早已將她圍住,更一擁而上,滲入了她的身體。
何彩綾身子一顫,竟倒了下去。那中皇靈沙潛入她的血脈,遍行經絡。湮沒天知,顛亂真氣,更引出劇痛。剎那之間,她身上的五行咒法解除。瞳色眉發,復回黑色。繁花凋謝,枝蔓枯萎,一道青光破土而出,化作五色彩綾,頹然落在了她的肩頭。
那蒼老瘖啞的聲音復又響起,道:「關心則亂。縱然是假,料你也下不了手。丫頭,你仙體金身,不老不死。可別逼老身毀你元神啊。」
何彩綾暗暗咬牙,忍著痛楚,笑得依舊驕狂:「求之不得!」她言罷,強撐著站起身來,將長綾一揚。枝蔓又現,纏向了那五隻「屍傀」。然而,便在轉眼之間,那些屍傀連同棺木皆化作塵沙,散去無蹤。
「老身的『六星』,豈會輕易示人。丫頭,認輸吧……」那聲音帶著笑意,漸漸消散。
不等何彩綾反應,數十隻石獸蜂擁而來,欲行攻擊。此刻,她體內劇痛更甚,再不容她動用半分法力。千鈞一髮之際,徐秀白縱身到了她面前,喝令道:「天綱絞殺!」
網元天綱得令,鋪開一片細絲,絲線鋒利無匹,將那些石獸盡數割裂。
徐秀白伸手,扶住何彩綾,道:「你也有如此狼狽的時候。」
何彩綾盈盈一笑,道:「你也不見得多厲害。」
徐秀白正要反駁,卻見方才被碎去的石獸又重新凝聚起來,生氣流轉,不滅不盡。
「唯有毀去『六星』,才能破陣。你若真要幫我,就去找到那六隻屍傀……」何彩綾語帶疲憊,話音之中卻仍有笑意,「你若是不願意,我今日也只能認栽了。」
徐秀白聞言,頓生不滿。但他終是嚥下了譏嘲之語,扣訣喝令,道:「天綱列陣。」網元天綱應聲,織出一片絲網,將何彩綾護在其中。
「等著。」徐秀白沒好氣地道了一聲,繼而縱身凌空,搜尋「屍傀」而去。
眾上清弟子見此發展,依舊不知如何是好。這時,池玄開口,對絳雲道:「我們走吧。」
聽到這句話,吳亨一驚,道:「池玄,你這是……」
「去找『六星』。」池玄答道。
吳亨想起方才所見所聞,不禁問道:「你難道也要助這妖女破陣不成?」
池玄望著他,一貫平靜的語氣裡,混著別樣的情緒。但語調,依舊不緊不慢:
「我只是找一個答案罷了……」話到此處,他再無二話,拉起了絳雲,騰身離開。
吳亨聞言,愈發動搖。他轉頭,看了何彩綾一眼。她如今法力被制,想必無法施為。他思忖片刻,終是開了口,對同門道:「我們跟去看看。」
眾弟子雖有猶豫,卻都應了他的吩咐,跟隨而去。
何彩綾目送眾人遠離,終是無力支持,軟軟地倒了下去。網元天綱結成屏障,石獸之流不可靠近,但那些沙塵卻毫無阻滯。沙塵如水流動,慢慢將她覆蓋……
……
卻說褚閏生被聶修的道壇引渡,不知去向了何處。
身陷在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,上下不分,左右難知。如混沌未開,鴻蒙合雜。那是何等奇怪的麻木,竟讓他一時想不起自己是誰,要去何處,有何所求。
深沉的安靜,撫慰他日久的痛楚和焦躁。溫暖安適,如在母胎,引出層層睏倦。心頭諸般情緒,漸漸沉澱。他慢慢闔上雙目,放任睡意席捲。便是這樣睡下去,便可無憂無慮……
恍惚縹緲之間,叩擊忽生,震動心弦。不知何處而來的聲音,聲聲訴道:
不能睡,還不能睡……
一時之間,無數回憶湧起,翻覆糾纏。
大雪素淨,桃花妖嬈,而至遍野茼蒿花開,蛺蝶翩舞。種種悲歡聚散,回想時,卻不過是幅幅畫卷,鋪開眼前。雖歷歷在目,卻早已定數,再不容更改。錯便是錯,傷便是傷,他或悔或痛,終無一用。
他猛地嗆回了一口氣,驚醒過來。然而,神識隨醒,身子卻半分不由他。全身的力氣如被抽盡了一般,一根手指也不能動彈半點。
他深吸一口氣,凝神調息,啟元神之力。引一道真氣,行遍血脈。但即便如此,也不過令麻木稍解,他強撐著起身,這才發現,自己身陷在一片沙塵之中。那沙塵溫熱,覆滿他的全身,竟似壓上了千斤之重。他咬牙,拼盡全力,掙紮著站起。抬眸看時,卻只見塵沙無際,如荒漠戈壁。頭頂上唯有昏暗,不見日月。
他安下喘息,正要邁步尋路,卻聽一個蒼老瘖啞的聲音響起,讚許道:「自老身得道以來,你是第一個掙脫老身術法之人。」
褚閏生聽到這聲音,並無半分懼意,反倒有些放心。他站定,笑道:「能被困在『中皇靈沙』之中,是弟子三生有幸。」
「呵呵,看你年紀輕輕,倒也有些見識。」話音落時,一個身影從塵沙之中慢慢出現。
待看清那人形貌,褚閏生不由微微皺眉。那是個瘦小乾枯的老人,聽方才的聲音和自稱,應是女子。她的全身,似受過一場烈火。毛髮全無,肌膚焦黑。可怖的疤痕,毀盡她的容貌。都說女子若水,她卻似被抽乾了一般,再無半分美好可言。那詭異醜陋之相,幾近妖物。
「怎麼?被老身的樣子嚇到了?」那老婦人開口,輕輕一笑,如是問道。便是她笑的那一刻,她的雙眸中泛出粼粼水色,皓然明淨。
褚閏生本就吸納了白澤的神識,如今只稍作思忖,便知此人來歷。他含笑,作揖拜道:「弟子不敢。」
聽得這句話,老婦人笑意愈濃,她舉步,巍巍顫顫地走上前來。
褚閏生見狀,心生防備之意,但無奈全身無力,縱有通天法力,也施展不得。他正煩惱,卻見那老婦人已然在他眼前。他暗暗一驚,靜待著發展。
老婦人笑著伸出手來,輕輕撫上他的臉頰。便是在她手指觸擊的那一刻,她身邊塵沙飛舞,迷離飄渺。剎那,膚骨蛻變,眼前醜陋枯幹的老婦竟化作了風姿綽約的美人。但見她不過二八年華,粉面如桃,柳眉似黛,道不盡的姿容嬌豔,訴不完的豐腴婀娜。
「血肉塵沙,紅顏枯骨。世間萬相,不過虛影。」女子白玉般的手指輕輕劃過他的臉頰,落在他的肩頭,繼而又繞到他的頸後。氣息溫熱,近在咫尺。忽然,她的眉峰輕輕一皺,閉目深深吸了一口氣。她笑了起來,退開了身。塵沙流轉,迷人視線,轉眼間她又換了一副姿容。
眼前那少女一身煙青襦裙,臂挽五色彩綾。衣袂無風自舞,飄然如仙。她望著他,掩唇而笑,用他再熟悉不過的嗓音,道:「你一個男人家,染這一身花香,想招蜂引蝶不成?」
褚閏生望著她,已抑不住心中的驚駭。以心眼視物之術,他早已學會,更不說他開啟兩分元神,已臻仙道。世間化身變形之法,不可能瞞過他的眼睛。可如今,若不是親眼看著她在他面前變化,他絕無法察覺一絲破綻。
這早已不是什麼變形之術,更非障眼之法。塵沙塑形,結成血肉。如昔日上駢之能、桑林之術、媧皇之法,後世名之「正身」。而眼前此人,正是此法的唯一傳人,乾元觀高功:盛若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