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82 章
寂滅 [三]

  

  卻說絳雲走後,頂宮之內局勢愈發緊迫。彙集整個茅山靈氣的北斗滅殺陣法厲害非凡,不過一刻的功夫,池玄掌中的淨靈燈便暗淡下來,燈火明滅,搖曳欲熄。

  

  池玄已然耗盡全力,他眉峰緊皺,勉強維持著燭火。

  

  這時,言無銘開口,對他道:「池玄,你是上清門人,何苦與我作對。收法吧。」

  

  池玄並不回答,依舊我行我素。

  

  言無銘帶著惋惜之色,緩步上前,道:「你自幼由葉師兄撫養,入門雖晚,淵源已深。今日太上聖盟圍攻茅山,你不退敵也罷,阻我殺陣,又是為何?你如此作為,可對得起葉師兄?」

  

  「屍身……」池玄這才開了口,他氣息微亂,聲音裡帶著疲憊,「師父的屍身,為何沒有下葬?」

  

  言無銘聽得此話,沉默片刻,道:「不過軀殼,下不下葬,有何分別?」

  

  池玄聞言,碧瞳之中泛起凜凜幽光。淨靈燈中的青熒霎時變作赤焰,駭人煞氣隨怒意一併宣洩,充斥四周。

  

  言無銘見他如此情狀,冷冷道:「妖孽。」

  

  言罷,他手腕一翻,一面令旗赫然手中。只見旗身黑緞織就,上繡天罡北斗之紋,金絲隱隱,埋線其中。他手握令旗,輕輕一指,道:「持戒。」

  

  只此二字,卻似蘊含無邊法力。池玄只覺胸口鈍痛,似被無形之力擊中。他連退數步,踉蹌站穩。他的罡氣雖然減弱,但畢竟仙道在身,尋常來說,凡俗之力不能傷他分毫。如今,這般攻擊卻如此容易地衝破他的盾牆,唯有一種可能……

  

  「你入門雖晚,終究是受了戒。凡持戒者,皆不可違逆於我。」言無銘道,「妖孽,受死吧。」

  

  他話到此處,指扣劍訣,抬臂一揚。但見一道銳光破空而來,斬向了池玄。

  

  池玄想避,卻無奈四肢沉重,全身如被綁縛一般,半分動彈不得。

  

  便在那千鈞一髮之際,一道身影飛縱而來,擋在了池玄身前。只見金光翩飛,那道銳氣被驅散開來,消匿無形。

  

  看到來者,言無銘眉頭一皺,道:「梁宜。」

  

  來者,正是梁宜。她手持拂塵,頷首笑道:「掌門師弟,別來無恙。」她說罷,轉頭望向了池玄,道,「嘖嘖,看看你現在的樣子,不過是多了幾分煞氣,就難以把持了麼?還不凝神靜息。」她搖了搖頭,一臉無奈,「唉,還不如那小丫頭。」

  

  池玄見到她,滿臉訝異。

  

  梁宜似是察覺了他的疑惑,悠然笑道:「你可知道段師兄為何不讓我來見掌門?」她不等池玄問,便自答道,「因為我必殺此人!」

  

  「好一個大逆不道。梁宜,你可知罪?!」言無銘令旗一揮,斥道,「持戒!」

  

  令旗揮動,引獵獵之風。然而,那風不過曳動梁宜鬢髮,未能損她分毫。

  

  「半年之前,我被這戒律所懾,魂魄離體。而後,肉身不知為誰所困,險些喪命。掌門師弟,你若是我,可還會吃同一個虧?」梁宜含笑,如是問道。

  

  「你竟然自行破戒?」言無銘驚愕萬分。

  

  梁宜輕蔑一笑,只道:「你的招式耍完了?那輪到我了……」她將手中拂塵輕輕一揮,念道,「天魂乃光,地魂為影。命魂住胎,七魄成形。魄滅諸形散,魂離萬念消。急急如律令。言無銘!」

  

  金光無數,隨令而生。只見金光匯聚,將言無銘密密覆蓋。光輝炸裂,耀眼眩目。然而,靈氣鬱郁,噴薄而出,將光輝吞滅。回魂滅魄之下,言無銘竟安然無恙。他帶著微微慍色,正要出後招,卻見宮殿之中,再無池玄和梁宜的身影。

  

  他帶著陰沉怒意,舉步走到了宮外,天色幽暗,已近黃昏。雨勢漸大,如簾如幕。他看著蒼茫雨色,令旗一揮,冷然令道:「北極司命,七星滅殺。急急如律令!」

  

  殺陣再展,力量如浪,層層漾開,所過之處,眾生寂滅。

  

  卻說梁宜帶著池玄出了頂宮,毫不停留,疾往山下去。忽然,她急急停下,未及站穩,她身子一顫,吐出一口鮮血來。

  

  池玄見狀,忙執燈在手,引動罡氣,替她御傷。

  

  他尚未做完,梁宜卻伸手,阻了他的動作。

  

  「別耗這些功夫,快下山去。」梁宜道。

  

  池玄搖了搖頭,「我若離去,上山之人必死無疑。」

  

  「上山的都是太上聖盟之人,死活與你何干……」

  

  梁宜話未說完,卻見滅殺陣的力波擴散而來。她心生驚駭,一時無措。池玄見狀,起身擋在她身前,引燈相抗。罡氣如盾,擋下了這一波攻勢。

  

  池玄輕喘著對梁宜道:「快走。」

  

  梁宜笑了笑,伸手拭去唇角的血跡,開口道:「我這具身子移魂數次,早已不經用了。方才一擊,我連最後一點護身真氣都賠上了。」她的聲音無力,微微沙啞。如她所言,這具身體多次重傷移魂,早已憔悴不堪。她的臉頰上黑灰之色滿佈,雙目深凹,鬢髮泛白,早已是行將就木之態。她輕輕咳嗽了幾聲,笑意依舊悠然,道,「所幸救了你,算我還那丫頭……」

  

  池玄聽得此話,也不多言,伸手覆上樑宜的額頭,將自身真氣注入她體內,為她護住心魄。

  

  梁宜拍開他的手,道:「不必救我。留著力氣替我殺了言無銘才好。」

  

  池玄皺眉,正要說些什麼,卻覺殺氣又來。抬眼之時,只見那殺陣力波如漣漪漾開,復又襲來。他聚氣凝神,再行阻擋。此刻,梁宜再也無法支持,軟軟往下倒去。

  

  池玄微驚,卻無暇扶她。便在此時,風起乍然,將雨幕輕輕撩起。只見煙青的雨色之中,一名男子翩然而現,展臂攬住了梁宜。依舊是卓絕的瀟灑,飛揚的俊逸,任日月消長,不損分毫。

  

  梁宜微微皺眉,喚出他的名字來:

  

  「姜希……」

  

  姜希並不言語,抱起了她,騰身入空。

  

  池玄見狀,心頭稍安。但那殺陣之力復來,重疊如浪。他拼盡全力,眼見著自己掌中燈輝漸暗,心上惶恐,竟是前所未有。

  

  姜希帶著梁宜疾飛數里,天色幽暗,雨勢紛紛,哪裡還看得清下山之路。唯見殺陣之光如漣漪擴散,追迫而來。

  

  梁宜看著那光輝迫近,終是開了口,對姜希道:「無知妖孽,膽敢進犯茅山,簡直自找死路。還不放下我!」

  

  姜希聞言,低頭看了她一眼,依舊沉默。

  

  梁宜怒意微生,道:「聽不懂我的話麼!」她言罷,一掌擊向了姜希的胸口。

  

  姜希本就騰身半空,更一心逃離,豈能防這一擊。他手勁一鬆,梁宜一個翻身,直直往地上落去。姜希忍了痛楚,縱身飛下。一把拉住了梁宜的手腕,復又將她攬進了懷中。

  

  梁宜心上愈怒,罵道:「蠢材!」

  

  她話音未落,那殺陣之光已然近前。二人無法閃避,被那光輝拂過。

  

  那是很等輕巧柔和的攻擊,光輝如紗如霧,透過身體,擴散向遠處。然而,那痛楚卻是真切極致,似要在一息之間湮滅一切一般。

  

  姜希耐不住那痛楚,眼見就要摔倒,他忙伸手撐地,穩住了自己的身形,更將梁宜穩穩抱在懷中,免她摔墜之傷。姜希稍稍停歇,待內息安穩,便又站起身了來。他回頭,看了一眼又一波迫近的光輝,繼而騰身入空,往山下飛去。

  

  梁宜緩過神來,見他如此,虛弱道:「夠了……我不想死前最後見的人是你……」

  

  姜希這才開口,對她道:「你不會死。」

  

  梁宜輕輕一笑,好心提醒道:「你不是一直在等我死麼?」

  

  姜希聽到這句話,眼神裡霎時染上了痛苦。他卻並不爭辯,沉默著,用盡全力往山下趕。

  

  梁宜心上,無奈陡生。她抬眸,看著那殺陣之光愈來愈近,也懶得再多說什麼了。只是,她一心求長生,卻最終落得如此下場,未免有些淒涼……

  

  她想著想著,不禁自嘲地笑。

  

  光輝愈來愈亮,耀花她的眼。她索性閉上了雙目,等著最終的結局。然而,在那千鈞一髮之際,她被用力拋了出去。她心上一驚,睜眼之時,卻見自己已身在山門之外。山門之內,光輝耀目,吞沒一切。

  

  梁宜驚愕之際,重重摔落在了地上。她顧不得創痛,強撐起身子,喊道:「姜希!」

  

  雨聲嘈雜,掩去諸般聲響,這聲呼喚並未得到回應。她想起身,卻怎麼也無力站起。打在身上的雨水寒涼無比,讓她不住顫抖。

  

  須臾,殺陣光輝消散。只見姜希倒在地上,不知生死。他離山門不過一尺之遙,只是這一尺卻是生死攸關。眼見又一輪殺陣光輝襲來,梁宜不知何處來的力氣,竟站立了起來。她踉蹌著跑了過去,拼盡全力將姜希拖出了山門。洶湧的殺陣之力被山門阻擋,空餘下了光芒眩目。

  

  梁宜坐倒在了地上,不住喘息。待氣息稍安,她低頭,看了看姜希。

  

  顯然,先前她所歷的殺陣,皆是被池玄的罡氣減弱之流。雖有痛楚,卻不致命。而方才姜希受的那一擊,卻非如此。他的全身皆是傷痕,如銳器所傷。鮮血汩汩湧出,染透衣衫,於雨水中蜿蜒。

  

  梁宜皺眉,剛要探他脈搏,他卻緩緩睜開了眼睛。看到她,他似是放了心,臉上露出了溫柔笑意。他抬手,從懷中取出一個白玉小瓶,對她道:「這是……長生之藥……你服下就沒事了……」

  

  梁宜憶起,他曾也說過,已取得長生之藥云云。她看著那白玉小瓶,皺了眉頭,道:「你……」

  

  她話未出口,姜希似已知道她要說什麼,他搖了搖頭,苦笑道:「昔日我說要等你死了,再找湘兒的轉世……都是氣話……我沒想過要傷你……一次……也沒有……」

  

  梁宜聽得此話,只是沉默。許久,她開口,決然道:「藥你自己吃,我不領你的情。」

  

  姜希看了看手中的小瓶,淒然一笑,「我知道你不會要的……其實我今日來,並非要攻打上清,只是……只是想知道,你是否安好……如此,已經夠了……」他說罷,抬手握住了梁宜的手,將那瓶子放進了她的掌中,他笑道,「我已損了命元,時辰無多……等我死了,你就不必顧忌……」

  

  梁宜說不出話來。掌中的小瓶,帶著鮮血的溫熱,卻讓她生出莫名的灼燙之感。

  

  姜希望著她,任憑雨水落入雙眼,卻不眨眼,「你和湘兒,我真的分不出來……到底……到底是哪裡不一樣……」姜希的神情裡滿是委屈無助,他握緊她的手,聲音裡的顫抖如同哀求,「我不想死……死了就什麼都忘記了,是不是?我不想忘記,不想忘記……」

  

  她依舊沉默,直到他的聲音漸漸微弱,再不可聞。握緊她的手,始終沒有鬆開。她這才輕輕回握住他的手,用最平和溫柔的嗓音,說著他再也聽不到的話:

  

  「我不是阮湘……忘了就好……」

  

  話落之時,他的身體化作流風萬縷,盤桓片刻,悠悠散去。微風擦過她的耳鬢,如輕語,似低訴。最終,淹沒在了秋雨之中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