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愈深,雨勢亦大,天地間空餘下一片颯颯之聲。茅山之上,不時有光輝擴散,如漣漪蕩漾。
漣漪之上,半空之中,褚閏生和段無錯默默對峙。秋雨濕透衣衫,引出清寒,兩人卻絲毫不動。
那種感覺很奇怪,褚閏生看著眼前的段無錯,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忐忑之感。他竟清楚地知道,自己只要一動,便是敗勢。這樣的念頭困擾他許久,讓他握著金輪的手都微微顫抖起來。
他深吸一口氣,終是下定了決心。他執起金輪,令道:「幻焰真火!」
話音落時,金輪之上,雲篆綻光,火焰如緞,絞纏而生,繼而化作利箭百道,刺向了段無錯。
先前聶修曾模仿過天干玄兵,威力雖不及本尊,但攻擊方式應該八九不離十。遇此情狀,段無錯應會喚出「丙」,以火焰相抗。
然而,段無錯遇此攻擊,卻不召喚玄兵。他搖頭一嘆,腳下輕踮,騰身躍起。
褚閏生見狀,微有些驚訝。他立刻穩了神思,抬手一揮,火焰剎時轉了方向,追著段無錯而去。段無錯卻依然不出手,他速度稍緩,任那些火焰追上了自己。繼而,他腳下步伐又變,身姿輕盈,有如流風,在那交錯的火焰中穿梭閃避。一時間,追擊他的火焰織出一張無比絢麗的網,火光灼灼,熾熱耀目。
褚閏生見此情狀,眉頭不由緊皺起來。他正要仔細看清段無錯的動作,卻無奈那火光眩目,一瞬之間,竟看失了段無錯的身影。他心上一驚,正要收法,忽然,眼前虛影一晃,段無錯竟已在他面前。
段無錯並不停頓,一掌擊向了褚閏生。
褚閏生閃身避開,令道:「金輪!形解!」
言罷,他掌中的幻火金輪分裂成兩半,竟似彎刀之形。他執刀,橫斬。
段無錯俯身避開這一擊,繼而壓低身姿,一手隔開褚閏生的刀鋒,一手肘擊,攻褚閏生的胸口。
褚閏生忙收了攻勢,退開數丈。然而,他的身形未穩,段無錯竟已出現在他的身後。他不敢多想,轉身便是一記劈砍。
只聽「鏘」一聲,他的攻勢被擋了下來。細看之時,段無錯竟依然未曾召喚玄兵,只以星盤擋下了刀鋒。
「殺解!」褚閏生心生慌亂,吼了一聲。
眼見精魂煞氣就要釋出,段無錯卻依舊鎮定泰然。他手執星盤,令道:「展!」
星盤得令,飛速旋轉,更變大數倍,生生將褚閏生手中的半環金輪震了開來。殺解被打斷,青幽火焰倏忽而滅。
褚閏生看著脫手的金輪,驚愕之情讓他一時無法思考。而此時,段無錯抬腿,一記橫踢,取他頸項。褚閏生慌忙回身,起手格擋。不料那一擊剛猛不凡,他只覺手臂一陣鈍痛,還未等反應過來。段無錯一躍而起,旋身翻轉,又是一踢,直擊褚閏生的太陽穴。
到了此刻,褚閏生不再硬接,他抽身退開,喚出雷殛雙珠,引雷電交錯,護衛在自己周身。
這時,方才被擊開的半環金輪墜落而下。段無錯站直了身子,伸出手,將那半環金輪接在了掌中。他看了看掌中的金輪,繼而將它拋還給了褚閏生。
褚閏生接住金輪,皺眉開口:「你算得到我的動作?」
段無錯笑了笑,搖頭道:「天下易術,不過測算運勢,預示凶吉。我不可能算到你每一步的動作……」
「……」褚閏生聽他如是說,一時困惑更甚。
「看來,你只會一種戰鬥方式……」段無錯帶著惋惜,道,「以完全的力量優勢壓倒敵人。」
褚閏生無法反駁,默然不語。
「你的確很強,不過也只是道行法力而已。雖有武藝,卻只是雜耍的程度。動作雖快,卻毫無章法。我傳你的禹步若能好好練習,也不至於如此。」段無錯背起雙手,笑道,「好徒兒,你根本不懂什麼是『戰』。」
「那又如何?」褚閏生揚眉,傲然反問。
段無錯的神色嚴肅起來,道:「太粗糙了。戰鬥本身遠比你想得更加精緻。你方才不是疑惑我為何能料到你的下一步舉動麼?很簡單,只是經驗和判斷而已。」
「事到如今,還要以師傅的身份說教麼?」褚閏生無奈一笑,問道。
「我只是覺得可惜。」段無錯回答,「空有這般力量,卻不知如何發揮到極致。」他說到此處,眉目間生出淡淡哀愁,低聲道,「你怎麼可能殺得了那幾名高功,何況雷將……」
褚閏生默默聽完,垂眸看了一眼下方。茅山之上,殺陣光輝層層鋪展,在雨色之中,有種駭人的瑰麗。
褚閏生抬眸望著段無錯,冷聲道:「你說的對,我的確只會一種戰鬥方式。今日,我就以這種方式打倒你!」他揮手,令道,「雷錐!」
話音一落,環繞他周身的雷電凝聚起來,化作了九支一丈長的尖錐,齊齊襲向了段無錯。
段無錯嘆了一聲,輕撫面前的星盤,令道:「三易!諸氣斂更,蘊強乃剛。庚!」
一方巨盾赫然出現,將所有雷錐擋了下來。
褚閏生見狀,一臉瞭然。他攤開手掌,只見水汽瀰漫,潔白的硨磲珠子懸浮而起。珠子瞬間彈射開來,天空的雨絲受那珠子吸引,彙集成水流,自四面八方圍向了段無錯。
段無錯神色自若,念道:「烈火於南,炳耀天下。丙!」
巨盾消失,他的掌中瞬間出現了一柄巨扇,他執扇旋身,燃起烈烈火焰。轉眼之間,水流便被火焰蒸騰,硨磲珠子紛紛碎裂,消失無蹤。
但一瞬之間,硨磲珠子復又再生。段無錯正要再起火焰,卻覺雷光熾熱,急急迫近。九支雷錐殺氣熾盛,襲向他來。雙重夾擊,避無可避。
段無錯卻毫無懼色,旋身揮扇,又令道:「庚!」
消失的巨盾應聲出現,擋下雷錐的攻擊。同時,巨扇掀起火焰灼灼,毀盡硨磲珠子。
竟然能同時喚出兩件玄兵?!褚閏生眉頭一皺,微生驚訝。
正在此時,段無錯身形一晃,飛身攻向了褚閏生。
褚閏生稍退幾步,令道:「雷網!」
雷電乍生,織出巨網,如盾剛堅,將褚閏生護衛其後。
段無錯卻無半分猶疑停頓,道:「天刑煞傷,萬物見斷。辛!」
但見一柄巨斧憑空出現,段無錯執斧,狠狠斬下。
褚閏生見狀,忙騰身而起。
那一瞬,雷電織出的盾網竟脆弱如絲線,被輕易斬開,化作絲絲電光,消散在雨色中。如果褚閏生未曾避開,恐怕已被一斬為二。
庚盾、丙扇、辛斧,三件玄兵同時出現。原來,這便是所謂的「三易」……
褚閏生穩住身形,皺眉看著眼前的情勢,靜靜思索對策。
段無錯將巨斧擱在肩頭,神色輕鬆自若。他望著褚閏生,挑釁道:「還有什麼招數,儘管使出來給為師看看。」
褚閏生看著眼前之人,先前那忐忑之感愈發強烈。天干玄兵,果然名不虛傳。段無錯尚是凡人,就已有如此實力,絲毫不遜於九霄雷將。若煉成元神,該會是何等厲害?
「不動手?那為師露兩手給你看吧。」段無錯道,「六易。陰極陽生,龍戰於野。壬!」
小篆「壬」字懸浮而現,光輝之中,慢慢凝出一柄長劍。但見那長劍三尺有餘,非銅非鐵。通身樸素,毫無出奇之處。段無錯一手握劍,一手起劍訣,輕輕撫過劍身。霎時間,劍身通透,如流水一段。明光清朗,透劍而出。段無錯揮劍,起立勢。正是淺劃秋水過無痕,淡破虛空引龍吟。那一刻,他的輕鬆戲謔全然斂盡,凜凜威風,傲然卓絕,彷彿他本身就是一柄出了鞘的絕世名劍。
褚閏生的思緒竟一時停頓了下來,如此精絕風神,似曾相識。當那仙子使出五行咒法,執紅纓長槍,全力與他對戰之時,不也是這般?天干地支,互為陰陽,相生相輔。九天十地,碧落黃泉,這兩個人就是如此合襯,從一開始就已注定……
褚閏生忽然笑了起來,幽幽嘆道:「作孽。我怎麼到現在才發現,原來你和她都在我身上找過去呢?」
段無錯微微一怔,默然不語。
褚閏生道:「我以前一直以為,是我天賦異稟,又遭遇離奇,你才一心要收我為徒。其實,一切只因你替我算的那一卦……」他的眼神遙遠,似被回憶牽引,「命可算,即可改。你這一生遇上過兩個算不出命數的人。一個是我,另一個就是何彩綾。你隱隱覺得,我跟她之間興許會有什麼聯繫。雖已無緣,卻不肯放棄這可能的交集,所以你才無論如何都要收我入門。」他望著段無錯,笑問,「我說的可對?」
段無錯靜默片刻,帶著愧疚之色,苦笑著應道:「對。」
「好一筆亂帳。」褚閏生抓抓頭髮,滿臉無奈,「原來從頭到尾,就我最吃虧。不過,有件事你料對了……」他放下手臂,語氣中的戲謔一掃而空,聲音染了幾分霸道,「她的命數,由我定。」
段無錯聽到這句話,心生出無限感慨。他靜思片刻,淡然一笑,道:「試試看。」
褚閏生含笑,凝眸望著眼前之人。剎那間,紅光溢出,如煙瀰漫。殺意透骨,氤氳而出。如此力量,名為——煞氣……
……
卻說絳雲帶著徐秀白下了山,尋了一處小亭將他放下。
「你還好吧?」絳雲看著臉色蒼白的徐秀白,關切問道。
徐秀白點了點頭,道:「你先別管我,快去攔住何彩綾。」
「攔她做什麼?」絳雲不解。
「你別管這些,攔住她就是了。」
絳雲皺著眉頭,雖有疑惑,但還是點了頭。她正要回山上去,卻又被徐秀白喊住。
「丫頭,等等!」
絳雲回頭看著他,「怎麼了?」
徐秀白看著她,語氣中滿是懇求之意,「你……你若看到太上聖盟的人,帶他們下山,可好?」
絳雲想了想,點頭道:「好。」
這個回答,讓徐秀白笑了起來。他目送著絳雲騰身凌空,方才開始打坐調息。
絳雲飛身上了山,只見光輝鋪展,一波波如漣漪一般。她認得那光輝是北斗滅殺陣所出,自不敢大意。她小心地控制著體內的罡氣,以做護衛。她行了片刻,忽聞血氣。那腥羶之味濃烈異常,非同一般。
絳雲飛身落地,只見鮮血涓涓,沿著山路台階流淌而下。如此大雨,竟然沖不去這些鮮血?她想到這裡,拾階而上,沒走多久,眼前的景象讓她駭在了原地。
山路之上,層層疊疊,滿佈著屍體。有妖物,亦有人類。屍體似被利刃所傷,嚴重者四肢不全,身首異處。血水已積成了一灘灘水塘,觸目驚心。
腥羶血氣,讓絳雲心神顫動。她忙收斂心神,穩住內息。細看之時,屍體中有些人她並不陌生。黑甲精騎……她曾經被困在何彩綾的宅院之中,以定魂咒法為幾個黑甲精騎的士兵修復魂魄。如今,看到這些人身死在此,她竟生出莫名的哀傷之感來。若是徐秀白知道了這個結果,恐怕也會傷心的吧……
她正想得入神,忽然,另一個念頭闖進了腦海,讓她再不能平靜。
她下山之時,池玄曾經說過,他會用罡氣減弱北斗滅殺陣的威力,拖延時間。如今這樣的傷亡,難道池玄他有什麼不測?
她心中大駭,再無心管眼前之事。她提勁縱身,細細辨查池玄的氣息,追蹤而去。
……
池玄此時罡氣已耗損了八成,掌中燈輝已然熄滅,滅殺陣下,他只能勉強護住自己。整個茅山的洞天靈氣如此之強,源源不斷,以他之力,想要抵抗,簡直螳臂當車。
他喘息著,正思索對策。這時,強大的靈氣漸漸迫近,帶著一種莫名的壓抑之力,讓他難以舉動。
他抬眸,就見言無銘緩緩地走下山階,向自己而來。
「終於力竭了麼?沒想到,你竟能以一己之力,對抗整個茅山的靈氣。」言無銘開口,聲音清冷如秋雨,「不過,也只到此為止了……」
他言罷,緩緩舉起了令旗。突然,銳利紅光疾刺而來,阻了他的動作。
他抬頭,就見一抹紅影飛縱而來,擋在了池玄的身前。
來者,正是絳雲。
絳雲鎖眉,冷冷望著言無銘,眼神之中滿是怒氣。
言無銘打量了她一番,道:「妖孽……」
他話未說完,絳雲就憤然打斷,道:「你叫誰妖孽?我才不是妖孽!我乃鳳麟洲普煞仙君座下天犬!你再說我是妖孽,我對你不客氣!」
言無銘沉默片刻,又望向了池玄,道:「我也曾聽弟子說,你與妖女有染,看來確有其事。」
池玄聞言,道:「她不是妖女。」
「既是仙身,卻沾染情/欲,不僅辱沒我派清譽,更挑釁天道,我豈能容你們!」言無銘說罷,殺陣光輝又起一輪,襲向那二人去。
這一次,殺陣之力愈發強盛,縱然有罡氣護體,池玄和絳雲二人也感覺到如刀鋒一般的銳痛。
池玄先前已是強撐,又受戒律所制,兩重損傷,他一時不支,跪□去。
絳雲見狀,心上激憤,難以自制。自他元神歸位之後,她以為再也不會看見他受傷痛苦。但今日,先是有人以他師父的屍身作法,引他悲慟。後又是這言無銘,用這莫名其妙的陣法傷他如此。這口氣,無論如何難以嚥下!
她咬牙躍起,狠狠揮爪,攻向了言無銘。
言無銘退身避開,皺眉道:「沒想到,你還有這般力氣。」
絳雲冷哼一聲,道:「罡氣和煞氣相剋之痛,比你這破陣強百倍。」
言無銘不解其意,也不多問,轉而道:
「妖孽,你以為自己是我的對手?」
「我說了,不準叫我妖孽!」絳雲道,「我不管你是誰,也不管你有多厲害,反正,你傷他就不行!」她說道此處,一臉傲然,道,「哼,再說了,你的破陣根本奈何不了我。」
言無銘聞言,神色嚴峻非常,道:「不知天高地厚。憑你的道行,也想跟整個茅山的洞天靈氣相抗?」
「相抗就相抗,誰怕誰!」絳雲毫不示弱。
言無銘輕輕掃了池玄一眼,道:「敗我,等同於毀去茅山靈氣,這麼做的後果會如何,你可知道?」
絳雲想了想,憶起先前他好像說過類似的話。什麼洞天靈氣消失,茅山根基損毀云云。她不由望向了池玄,問道:「毀掉會怎樣?」
池玄慢慢站起身來,淡然回答:「也沒什麼。」
言無銘聽得此話,眉頭一緊,「你說什麼?你可知道靈氣斷絕,茅山會如何?」
池玄一臉泰然,語調平靜無波:「兵魂珠死,豢龍池枯,護頂金光再無法開啟。」
絳雲聽罷,皺眉想了想,認真道:「什麼嘛,不過這樣。前面那段老頭緊張兮兮的,我還以為是很嚴重的事呢。」
言無銘面露驚訝,一時失語。
池玄點了點頭,對絳雲道:「我受戒律所限,無法與他對戰。交給你了。」
絳雲燦然一笑,志氣滿滿道:「嗯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