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93 章
命定 [二]

  雷光灼爍,撕裂陰霾。漫天的雪花如羽,剎那驚飛。褚閏生的身後出現了八十一支雷錐,錐身微微顫動,一觸即發。

  

  褚閏生稍退一步,抬手一揮。三支雷錐激射而出,刺向了何彩綾。

  

  何彩綾卻毫無舉動。髮膚下流轉的光華,讓人分辨不出她的神情。眼見那些雷錐就要刺中,她卻全無阻擋之意。

  

  縱然她仙體金身,如果被雷錐刺中的話……褚閏生不禁想起了昔日江上,她被商千華的雷錐刺傷的情形來,讓他一時間猶豫起來。

  

  此時,雷錐迅捷,早已沒有轉還的餘地。那三支雷錐精準無誤的刺中了何彩綾,穿透了她的身體。但而後的發展,卻完全不同。

  

  雷電乃世間至強之力,即便是何彩綾如今的金身,也耐不住那三支雷錐的強襲。雷錐穿透之處,形成了可怖的傷口。然而,還不等褚閏生看清她的傷勢,那些傷口便以驚人之速癒合,轉眼便完好如初。

  

  何彩綾開口,令道:「岩狼!」

  

  語罷,腳下岩石崩碎,剎那聚化成狼,齊齊撲向褚閏生去。

  

  褚閏生亦不退避,揮手之間,身後雷錐如箭射出,將那一眾岩狼粉碎。但一瞬之間,那些碎石粉末復又凝聚,岩狼再生,威猛更勝先前。

  

  褚閏生的雷錐雖能無限分化,卻也及不上這再生的速度。他不再硬擋,縱身躍起,避開攻擊。何彩綾見狀,又令道:「鎩羽!」

  

  話音一落,天空中忽現白羽無盡。還不等褚閏生應對,所有白羽驟然飛下,片片銳如鋼刀。

  

  「幻焰真火!」褚閏生無處可避,朗聲令道。

  

  天空中頓時火焰奔流,將所有白羽熔化。然而,火焰稍一消止,白羽便又再生。褚閏生勉強避過一輪攻擊,剛要喘息。卻聽何彩綾又道:「龍旋虎嘯!」

  

  剎時間,飆風四起,氣流旋轉。至強風力環繞在褚閏生的身周,將他狠狠壓向地面。飆風無形,雷錐火焰皆無能為力。褚閏生一時技短被迫落下了身來。他甫一落地,方才的一群岩狼便一擁而上。千鈞一髮之際,他終是咬牙開口,令道:「諸氣斂更,蘊強乃剛。庚!」

  

  巨盾乍現,將他庇護,所有攻擊都被擋在了盾外。

  

  何彩綾看到如此情狀,冷笑著開口:「天干玄兵?終於忍不住用了麼,何等卑鄙無恥!與你交戰,真是髒了我手!」

  

  聽她這般辱罵,褚閏生卻不生氣。他抬頭,輕笑道:「我是什麼樣的人,仙子不是早就知道麼?救我這樣的人,不是早就髒了你的手了麼。」

  

  「對。我這輩子犯過最大的錯,就是救了你。」何彩綾張狂笑道,「所以,我一定要彌補這個錯誤!」

  

  隨她怒意,白羽岩狼、飆風急氣皆做了回應,所有攻擊威猛數倍,湧向了褚閏生。

  

  褚閏生見狀,收去巨盾,喝令道:「四水流陷,萬物閉藏。癸!」

  

  玄兵依令發動。週遭白霧頓起,生出吞滅之勢。眼見那些攻擊將要進入吞滅領域,何彩綾卻令道:「收!」

  

  瞬間,所有攻擊皆被收盡,力量消止,歸於寂靜。

  

  何彩綾踏前一步,又念道:「中皇修德,軒轅納化。亅物出形,萬象吐生。」

  

  言罷,無盡之力,自岩土之下而來。

  

  地脈靈氣?褚閏生微微一驚,卻聽何彩綾道:

  

  「吞啊,儘管吞啊!我倒要看看,你吞得下多少!」

  

  此處雖非洞天福地,但地脈相通,此地的靈氣也不可小看。若是這樣吞下去,無異自耗。褚閏生皺眉,收去了玄兵。

  

  何彩綾冷笑道:「呵呵,看到了麼,我的命元不會耗盡……」

  

  她的話,弦外有音。褚閏生自然明白她指的是段無錯。不會被耗盡麼?的確,她有仙道在身,五行地支力量全開,更有無限再生之力。相反,他只有三分之二的元神,若是硬拚,未必能佔上風。他怎能忘記,眼前的地仙,是連北斗征伐司的雷將都奈何不了的人物。

  

  若要取勝,唯有先滅她十二使符,再破她五行之術……

  

  他想到方法的那一瞬,心中一震。

  

  見他毫無舉動,何彩綾也不客氣,又令道:「岩狼蛇煞!」岩狼復又出現,並蛇形的黑影一齊衝向了褚閏生。

  

  眼見攻擊將近,褚閏生忽然狂笑了起來。

  

  「哈哈哈哈哈哈……」他低頭,笑得無比猖狂,「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啊……『地支使符必敗於天干玄兵之下』……原來如此啊……那個夢原來是如此啊!」

  

  他說到此處,攤開了手掌。一隻小巧爐鼎落在他掌中,爐中火光隱約,沙塵如水自爐中溢出,瀰漫在四周。

  

  「中皇靈沙?」何彩綾念出那沙塵的名字。

  

  褚閏生輕輕一笑,打開爐蓋。霎時間,靈沙噴湧,席捲而去。岩石凝就的狼群和那蛇形的黑影皆被靈沙覆蓋,轉眼間,所有攻擊消止,褚閏生的面前唯余一隻白犬與一條白蛇。只見靈沙緩緩滲入,化作了血脈骨骼。那兩隻使符,竟有了肉身。

  

  看到這般招數,何彩綾氣急。但還不等她反應,那些靈沙噴湧而來,附著上了她的身子。她正要阻擋,卻發覺這些靈沙毫無敵意。然而,體內有什麼力量被靈沙牽扯,流溢而出。但見十道白光飛出她的身子,化出了原本的動物之姿。而後,靈沙起效,那十隻使符,也在瞬間被賦予了肉身。

  

  何彩綾見狀,冷笑道:「哼。連盛若空的骯髒之技都學會了麼?別忘了,這些肉身只能維持片刻。你以為這樣就能破壞使符?」

  

  褚閏生手捧著小爐,帶著笑意,問道:「十二使符,我可賜爾等肉身。而後,爾等可永脫束縛,自由生存。可好?」

  

  他說話之時,目光移到了那頭威猛白虎的身上。昔日這白虎也被盛若空的靈沙賦予了短暫的肉身,更誕下幼崽。何彩綾也為此事惱怒,但這白虎卻無絲毫悔意。肉身一物,想來也是求之不得。

  

  正當他以為對方會答應之時,那白虎卻開了口道:「妾身的確想要肉身,更感激公子當日搭救虎子之情。但要妾身背叛主人,卻是妄想!」

  

  它說罷此話,一旁的白兔開口,憤然道:「壞人壞人壞人!你還卯兒的金丹來!」

  

  而後,白鼠也開口,怒罵道:「臭小子!小老兒早就知道你是口舌反覆之人,當時是錯信了你!今日小老兒定要取你性命!」

  

  咒罵之聲,不絕於耳。褚閏生的雙眸透出黯然之色,他淒苦一笑,看了何彩綾一眼,道:「得罪了。」他抬手一指,聲音冷然如刀,「物成形實,金石定之。丁!」

  

  十二支長釘依令出現,懸在眾使符的頭頂。何彩綾見狀,已知一二。但被賦予肉身的使符,無法再收歸體內,更不能隨心操縱。她心生驚惶,出聲令道:「傘開彌天!」

  

  棗紅紙傘依令撐開,擋在了十二使符的上空。

  

  「雷錐!」褚閏生亦毫不猶豫,引雷錐數十破開了彌天傘。

  

  障壁一開,長釘無情,猛然刺下。隨悲鳴四起,長釘將十二隻使符死死釘住,絕了地支的法力。

  

  何彩綾一下子跪倒在地,劇烈地喘起氣來。地支之法被解,她體內力量不穩,身上的五色華彩明滅,甚是詭異。

  

  那十二使符的肉身隨是暫時的,但被長釘刺穿,依舊流出了鮮血。血色嫣紅,遍染岩石。襯著白雪,愈發觸目驚心。

  

  褚閏生踩著血色,慢慢走到了何彩綾面前。

  

  何彩綾察覺,立刻站起身來。她揚手一揮,引出一道火焰。那火焰瞬間化作紅纓長槍,落在她掌中。她執槍,隔開自己和褚閏生的距離。

  

  褚閏生看著槍尖,停下了步伐。

  

  何彩綾望著他,強忍著滿心的悲憤。四周溫熱的血氣,讓她有些失神。她從未曾料到,她的十二使符,竟會有這樣淒慘的死相……這時,她忽然想起了段無錯臨死前說的那句話來。「原來不是我」——這句話的意思,她竟到現在才明白過來。

  

  天命注定要與她一戰的人,不是段無錯。

  

  她憶起那個得到卦文的日子。天干地支明明是相輔相生,其主人不是金蘭便是夫婦,為何會有一戰的宿命?她本來從未想過去找那個擁有天干玄兵的人,卻因好奇和懷疑上了茅山。而後,每年一次的相約,讓他們彼此熟悉。

  

  若是他的話,在一起也不錯。

  

  這個念頭,一度讓她迷惑。但後來,素錦之死,讓她再無法坦然面對他。興許這就是了,正如卦文中所言,他們是「終有一戰」的立場。她甚至能夠明白,為何必敗的人是她。

  

  然而,事實是何其殘酷,又何等諷刺……

  

  不知為何,她的眸中浮起淚水來,說話的聲音裡染上了淒楚,「原來是你……為什麼會是你……早知如此,我不會去招惹無錯,更不會任性地找他來了結我的性命。若是如此……若是如此,興許一切都不會發生,興許他就能得仙道,就不會死……為什麼,為什麼天命注定我會敗在你手裡?!我不服,我不服!!!」

  

  她說著,長槍一挑,直刺褚閏生的心口。

  

  堅盾,一瞬而成,擋住了火光四濺的槍尖。褚閏生垂眸,看著點點翩飛的火屑。他開口,聲音裡滿是決絕的堅定:

  

  「十易。碎藏詘形,絞纏縛束。己!」

  

  言罷,無數鎖鏈自他身後延展而出,牢牢縛住了何彩綾的長槍。

  

  何彩綾眉頭輕皺,鬆開了長槍,連退幾步。她的手指一離開槍柄,長槍便化回火焰,消散無蹤。她輕輕旋身,引出金光一道。金光燦然,化作一雙短劍落在她掌中。她執劍,回身而斬。粗重的鎖鏈竟如軟泥一般,被輕鬆斬斷。劍光一凜,下一招,她出劍取褚閏生的咽喉。

  

  褚閏生側身一避,閃開她攻擊,繼而念道:「陰極陽生,龍戰於野。壬!」

  

  如水長劍應聲而現,他握劍上挑,震開了何彩綾的劍鋒。

  

  何彩綾看著他握劍的手,眉目間的悲憤早已化為激怒,她嘶聲衝他吼道:「鬆開你的髒手!不准你用他的兵器!」

  

  言語間,她出劍,招招衝著他握劍的手。

  

  若論武藝,他本不是她的對手。可到了此刻,她的心緒已亂,劍招急躁狂亂,毫無章法,豈能得手?

  

  他背劍身後,不再出招,只是閃躲。

  

  見他這般舉動,她心中不甘愈盛,惱怒不堪。她揮劍,朗聲令道:「木械!土葬!」

  

  只見五色光輝綻開,岩石之下,枝蔓破土,如同鎖鏈一般,牢牢縛住了褚閏生。與此同時,方才碎裂的岩石齊齊飛起,以萬鈞之勢,強壓而下。何彩綾的劍光緊隨其後,疾刺而來。

  

  褚閏生卻無懼色,只道:「東君聖臨,孚甲開坼。天刑煞傷,萬物見斷。甲!辛!」

  

  便在他以長劍架住何彩綾的劍鋒的那一瞬,巨鑿拔地而起,震碎岩石,大斧從天而降,斬斷枝蔓。轟響之後,萬籟俱寂。

  

  褚閏生望著與他近在咫尺的何彩綾,輕笑著問道:「天干玄兵,要我每一件都使出來給你看看麼?」

  

  何彩綾的雙眸泛著微微血色,說話時夾雜著急促的呼吸,「住口!你住口!」

  

  褚閏生橫劍,用力一推,將何彩綾震開,繼而道:「罡元覆頂,屈軋伏滅。乙。」

  

  一柄巨錘顯現在他身後,猛力重擊。無形壓迫順勢而出,狠狠衝向了何彩綾。

  

  那股壓強何其之強,範圍又是何其之廣,何彩綾一時應對不及,被那股力量猛地壓倒在地。她早已開啟天知,並不知疼痛為何物,但那股非同尋常的壓迫之力,還是讓她四肢麻痺,微微窒息。

  

  褚閏生吁了口氣,甩了甩手中的長劍,緩步走到了她面前。他俯視著她,平淡道:「你輸了。」

  

  她抬頭,看了他一眼,而後,她的激怒悲憤似殘燭之火,慢慢隕滅。她無力地垂下頭,靠著冰冷的岩石。方才因激戰而被震飛的白雪,此刻又帶著繾綣,悠悠飄下,一點點在她眼前堆積起來。

  

  「我果然……敗在了天干玄兵之下……」她開口,帶一絲苦笑。

  

  褚閏生單膝在她身旁跪下,道:「嗯。」

  

  她的肩膀微微顫動,低低笑著,再不說話。

  

  褚閏生靜靜看著她,亦不言語。一時間,四周唯餘下簌簌的落雪聲。

  

  忽然,一聲獸鳴響起。褚閏生轉頭,就見那被長釘釘住的使符開始變化起來。中皇靈沙凝聚成的肉體已到時限,那十二隻使符漸漸化回了白玉之形。

  

  褚閏生皺眉,正要舉動,何彩綾卻猛地撐起身子,一掌擊向了他。他回神,一把抓住了何彩綾的手腕。這才發現,重壓之下,她這一掌根本毫無力氣,遑論傷他。他心中後悔,正要放鬆手上的力道,卻聽何彩綾朗聲,令道:「未!」

  

  只見未符化作白光,掙脫了長釘的牽制,衝天而起。

  

  褚閏生本疑她要出殺招,待看到如此發展,便很快明白了過來。他低頭,看著何彩綾,道:「事到如今還要保護他?你的使符又能撐多久?」

  

  何彩綾避開他的眼神,漠然一笑,道:「不勞費心……」

  

  褚閏生沉默片刻,笑嘆了一聲,「果然,你終究還是放不下……也好,今日我就替你斬斷因果,了結這一切。」他闔上雙眸,咬牙令道,「幻焰真火!燒!」

  

  火焰純青,灼然熾烈,如絞藤一般,燃上了何彩綾的身子。昔日,她也曾被這火焰所襲,但如今的感受卻截然不同。開放全力的幻焰真火,何等猛烈。那能燒透真元的熱度,讓她的天知破碎。久違的痛楚如浪席捲,瞬間將她淹沒。

  

  神元盡則道行消,氣元盡則康健失,命元盡則魂魄滅。真元俱毀,原來便是這般感受。那襲進體內的火焰,猖狂燥裂。真氣已亂

  ,法力滯澀,她只覺經脈如同枯枝,血液好似火油,無以不引烈火流竄。無從逃避,無法阻止,更無力忍受。叫喊,不可自抑。縱然出自自己的喉嚨,聽來卻陌生無比。

  

  她不知那疼痛持續了多久,痛楚似乎將時間無限延長。終於,她的聲音變作沙啞而後靜默。意識消失的那一刻,她身子一軟,倒在了他的懷裡。

  

  他一手攬著她,一手輕輕摁著她的頭,念道:「三魂招引,七魄重開。固命護本,神形不衰。」

  

  金輝點點,飄然飛舞,緩緩沒入了她的身體,替她護衛魂魄。許久,她滯澀的呼吸逐漸順暢,紊亂的心跳亦趨於平緩。褚閏生收去法力,這才髮了口氣。他低頭,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懷中之人。魂魄安定之時,她緊皺的眉宇緩緩展開。平和的姿容,一如沉睡。

  

  他這才發現,往日囂張驕狂、不可一世的她,竟是如此纖弱單薄。掩藏在神器和法力之後的她,不過是個弱不禁風的少女……

  

  此時,雪勢已大。方才戰鬥過的痕跡,慢慢被白雪掩蓋。

  

  他收緊了手臂,抱著她站起身來,低喃道:「我們走吧。」

  

  ……

  

  第一片雪花叩上窗扉之時,李延綃醒轉了過來。

  

  數日之前,他帶著一眾屬下來到泰山腳下,準備封禪事宜。他重病在身,本就許久未曾有效醫治,如今一番車馬勞頓。初到之日,便不支倒下。

  

  一醒過來,他便忍不住喉頭的灼癢,不住地咳嗽起來。一旁隨侍的僕從見狀,慌忙倒水備藥。他喝了一口水,稍稍平復了呼吸,繼而披衣起身,下床走動。

  

  他並未理會僕從的勸阻,推門走到了屋外。漫天白雪,如絮如羽。雪花落在他的額頭,引出一陣微涼。

  

  他這才想起,那一直在他身旁為他打傘的未符,已隨著她的決絕離開。

  

  分道揚鑣,恩斷義絕……

  

  他想到這句話,不由苦笑。

  

  身後,僕從一臉擔心,勸他回屋。他點了點頭,收回了眺望的眼神,正待轉身時,卻見一道白光飛縱而來,落在了他的腳邊。

  

  眾僕從大驚,正欲護衛。他卻一眼認出了那物什,伸手制止了眾人。

  

  他俯身,撿起那白光所化之物。白玉雕成的小羊,通身溫潤,玲瓏可愛。他皺眉,喚了一聲:

  

  「未?」

  

  白玉閃過一絲溫潤光彩,卻遲遲沒有回應。

  

  他漸漸明白了什麼,眉頭緊緊皺起。他握緊白玉,開口對眾僕從道:「傳我命令,立刻上山,準備封禪事宜。」

  

  僕從聞言,雖有疑慮,卻無人反駁。眾人齊齊退下,各處傳令。

  

  李延綃踉蹌退了幾步,靠在了門框之上。他看著眼前飄揚白雪,握著白玉的手,遲遲不願鬆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