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92 章
命定 [一]

  冬至一過,連遇幾日陰霾,天寒地凍。

  

  卻說宋軍南下,攻下採石磯後,便整軍在此架設浮橋,以備後戰。長江自古便是天塹,要架設浮橋談何容易。不想,宋軍先前建造數千艘黃龍戰船,又備下巨竹繩索等物,竟真將浮橋架通。唐室大為震驚,這才派了兵馬反擊。宋軍節節戰勝,更架通浮橋,正是氣勢高昂。而唐軍失了先機,士氣亦弱,交戰不久,便落了敗勢。

  

  正當戰局收官之時,只見數百艘小船順流而下,直衝浮橋而來。宋軍一路南下,駐紮多時。這長江上游自然都是己軍,這些突然出現的小船當真是匪夷所思。眾軍士正驚訝之時,卻見小船引火,猛然燒起。還不等眾人應對,小船已撞上了浮橋,一時間,烈焰奔流,火舌蔓延。江水霎時被火焰映紅,戰局驟變。

  

  正當宋、唐兩軍都驚愕不已時,只見羽箭如雨,從天而降。眾人慌忙閃避,抬頭看時,卻見江邊山崖,不知何時被一眾黑甲士兵佔據。那黑甲之眾約有千人,強弓利箭,勇猛非常。

  

  然而,正當眾人為利箭所擾時,江水之下,刀光乍現。只見千名黑衣人從江水中一躍而起,手執鋼刀,不分陣營,四處砍殺。

  

  變故陡生,戰局混亂不堪。

  

  江邊山崖之上,弓手之後,立著一個魁偉男子,似是將領。他約莫三十出頭,蓄著短鬚。他一身戎裝,著黑甲,佩鋼刀,正襯著眉宇間的一抹卓絕霸氣。他俯視著崖下戰局,臉上生出笑意,分明勝券在握。

  

  正當此時,江面上忽生寒氣。雖說冬日天寒本不奇怪,但那寒氣卻如此具體,不同尋常。但見一層薄薄白霜盤桓在江面,不消片刻,江水之上已現浮冰。風勢愈大,一瞬之間,將浮橋上的火焰熄滅。

  

  山崖上的男子見得如此情況,不由踏前一步,皺眉細看。

  

  這時,一股不合時宜的花香隨著寒風幽幽泛起。那男子微驚,疑惑道:「瑞香?」

  

  他正想時,忽聽得幾聲悶哼。轉頭看時,他身旁的黑甲士兵竟被全數擊倒。他大驚失色,抽刀在手,警惕地看著四下。

  

  身後,忽然響起輕慢笑聲。

  

  他猛然轉身,眼前的,是一名少年。

  

  一身白衣,如霜似雪,襯得那少年的眸子愈發漆黑。他束髮戴冠,偏卻有幾縷髮絲不服束縛,散落在額前,在眉宇間投下柔和的陰影。淡淡霜氣,籠在他周身,冰冷飄渺。

  

  黑甲男子小心地打量著他,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,道:「你是褚閏生?」

  

  「難得您記得我的名字。」褚閏生垂眸一笑,道,「劉堂主。」

  

  原來,這黑甲將領,乃是李延綃的手下,太上聖盟的堂主之一,劉還海。昔日褚閏生第一次闖入何彩綾的宅子,也曾與他交過手。太上聖盟之中雖有許多妖鬼精怪,但大多卻是凡人。這位劉堂主便是其一。今時今日,一介凡人,又豈能與褚閏生抗衡。劉還海自然也知道這點,他看著面前那已然陌生的少年,靜靜想著對策。

  

  褚閏生卻是一派悠然之色,彷彿他只不過是乘興出來散步的遊人一般。他笑著,道:「昔日周公瑾火燒赤壁,今有劉堂主火燒採石。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啊。」

  

  劉還海聽他如此說,並不應答,只是小心地轉頭,看了一眼江上的局勢。浮橋上的火焰早已熄滅,宋軍訓練有素,兵力又強,安定下來之後,便壓制住了唐軍和黑衣人,更著手對付崖上的弓箭手。

  

  「我就想,憑著幾個不入流的妖怪也想做皇帝,未免可笑。如今看來,李盟主的手下,還是有良將的嘛。」褚閏生話語誠懇,聽來竟像是誇獎,「不過怎麼說呢……」他笑了笑,「縱然你有精兵千萬,跟我為敵也太不明智了。」

  

  劉還海望著他,回刀入鞘,嘆道:「的確……」他說到此處,話鋒一轉,「不過,也不盡然!」

  

  話音一落,銳器破空之聲驟響。只見數十羽箭疾射而來,支支皆向褚閏生而去。褚閏生一眼便看見箭桿之上鐫刻的咒文,他輕輕一笑,旋身閃避。然而,出乎意料的,羽箭中夾雜著特製的箭矢,尾端繫著鋼絲。箭矢交錯,在褚閏生布下一張網,將他困在其中。

  

  對褚閏生來說,這樣的攻擊自然也毫無意義。他正要斬斷鋼絲,忽然,劉還海取出了數枚符菉,以飛快的速度貼在了鋼絲之上。瞬間,咒力啟動,鋼絲綻光。褚閏生直覺身子一沉,無法動彈。

  

  但使用法術,並不需要舉動。褚閏生安然笑著,正要召喚雷錐。忽然,刀光一閃。劉還海便藉著那一瞬之機,出刀穿過鋼絲的縫隙,直取褚閏生的心口。褚閏生尚是凡人之身,若被刺中,他必死無疑。而那一刀之快,絕沒有讓他反應的餘地。

  

  正當劉還海以為自己十拿九穩得手之時,只聽「鏘」的一聲。刀鋒被硬物擋下。劉還海一驚,手中鋼刀竟被震落。細看時,那突然出現的,竟是一名宋軍士兵。他手中握著戰刀,死死架住劉還海的刀鋒。但最讓劉還海驚駭的,是那名士兵的眼神空洞,身上更有幾處極其嚴重的傷勢,如此看來,應是死人無疑。

  

  劉還海慌忙跳開,卻驀然發現,身後竟聚滿了這樣的死者。不僅是宋軍,還有死去的唐軍,甚至是自己麾下的黑甲士兵。這些人,不知是何時被控制,又是何時爬上山崖來的。但想來這樣的操縱之術,在褚閏生現身之前就已經施下了。他低頭看了一眼崖下,果然,戰死之人皆化做了活屍,與士卒混戰。

  

  這時,雷光一閃,戰氣凌烈。褚閏生喚出雷錐,斬斷所有鋼絲,一臉悠閒地拍了拍衫上塵土。

  

  劉還海心中生出絕望,一語不發。

  

  褚閏生看了一眼崖下的局勢,笑道:「我真不明白。像劉堂主這樣的人,為何會臣服於李延綃。別告訴我,他當真是明君哦。」

  

  劉還海稍稍思忖,道:「聽說你已吞下白澤,還需問我麼?」

  

  「也是……」褚閏生的表情裡染上了一絲感慨,「論血統出生,的確是龍裔鳳脈。謀略手腕,也是上乘。看有那麼多人為他賣命,想來御人之術也不差。若能承大統,說不定真的是個明君。」他帶著揶揄之色,又道,「怎麼也好過那個懦弱的江南國主,也比那亂臣賊子更名正言順。說來,我真的挺佩服他的。你今日能發動奇襲,想必是許久之前就混入宋軍之中了吧?」

  

  「你要殺就殺,少說廢話。」劉還海不耐煩道。

  

  「天道貴生,我不會殺你。」褚閏生說著,慢慢走向了劉還海。

  

  劉還海並不知道他話中的意思,他心中惶然,四下看了看,找尋對策。這時,他忽然發現,先前那些被擊倒的弓手竟都站了起來。這幾人目光呆滯,舉止奇怪,全不似往日。他正疑惑他們是活屍之流,卻又發現這幾人並無死相。剎時,他明白了過來。昔日,他也有數名部下變成這副模樣。那時負責診治的徐秀白曾說過,這是七魄受損所致。難道,這褚閏生所謂的「不殺」,就是這重含義?

  

  褚閏生走到劉還海面前,緩緩抬起手來,也無二話,一掌擊向了他的前額。

  

  劉還海自然不會乖乖就範,他格開褚閏生的掌擊,反手擒住他手腕,繼而出掌反擊。然而,一股無形力道凝聚在褚閏生的胸口,擋下了那一掌。

  

  「劉堂主,何苦呢……」褚閏生望著他,「李延綃是不是明君暫且不提,他宿疾在身,我又毀去了仙子煉製的金丹。就算我不殺他,他也活不了多久了。」

  

  「真可憐。我想他心內一定萬分急躁,害怕得不得了吧。呵呵……」褚閏生的笑容,讓人有種不寒而慄之感,他卻帶著那種若無其事,繼續道,「看你早有對付我的準備,想來也是他的計畫。不過,要困住我,《道藏》經文才更有效……這麼說來,不捨得拿出經文的理由只有一個……」褚閏生遠眺一眼,「他現在應該去了泰山,準備封禪之事了吧。」

  

  劉還海皺眉,一語不發。

  

  「一面準備封禪,一面破壞採石磯的浮橋,當真是深謀遠慮、滴水不漏。無論我管哪一方,都不免顧此失彼。」褚閏生笑道,「雖說如此,但劉堂主這一方卻沒有一個像樣的幫手,看起來,就好像是棄卒一般啊……」

  

  聽得到這番話,劉還海的臉色鐵青。的確,攻打採石磯,是普通的士卒。唯一能與褚閏生抗衡的,不過是那幾支鐫了的咒文的箭矢,還有些許符菉。雖說按照常理,褚閏生應該會往泰山,但如今的發展,早已超出了預料之外。……棄卒麼?

  

  「所以我才說嘛。必敗之局,何苦硬撐呢?我知道劉堂主拋不下忠義二字,待我毀去你的靈慧魄,你便從此解脫。豈不好?」褚閏生的話說得雲淡風輕。

  

  「哼!」劉還海忽然發出了一聲冷笑,他輕蔑地看了褚閏生一眼,狠狠推開他。繼而撞開身後的活屍,縱身一躍,跳下了崖去。

  

  褚閏生微驚,幾步走到崖邊,看著那魁梧的男子如一葉飄零,落入了冰冷刺骨的江水之中。

  

  「士可殺,不可辱麼……」褚閏生無奈一哂,搖了搖頭。他騰身躍下,輕巧地站在江面之上。如今,無論是哪一方的士卒都已負傷,疲乏不堪,加之活屍出現,更添異數。見褚閏生飛身而下,眾人不約而同地望向了他,戰局一時間停頓下來。

  

  褚閏生手掌一番,托出一壺酒來。他笑望著眾人,開了口,道:「殺伐無央,一場噩夢。諸位,睡吧……」

  

  言罷,他起掌擊碎了酒壺。壺中美酒竟化作如菸酒氣,隨風而散。聞到那甘冽酒香,士卒竟都東倒西歪,不消片刻,便都沉沉睡去。偌大的江上,一時寂靜非常。

  

  褚閏生見狀,滿意一笑。他深吸一口氣,捏了捏手指,繼而平伸出雙臂,做了托舉之姿。

  

  只見江面上那些被毀壞的浮橋竟開始自己修復。斷裂之處重新接合,焚燬之處完好重生,那橫貫長江的船陣片刻復原,木板旗幟都如簇新的一般。

  

  做完這些,褚閏生輕輕吁了口氣。他輕輕捶了捶肩膀,正要離開,忽聽得一聲犬嘯高亮。接著,兩岸犬嘯四起,此起彼伏,似是呼應。

  

  循聲望去,就見山崖之上滿佈山犬。為首的山犬立在崖端,一身雪白皮毛,卓爾不群。

  

  戌符?褚閏生的唇角微微一勾,他身形一晃,下一瞬便來到了那白犬的面前。白犬大驚之時,褚閏生伸手,輕輕摁上了它的頭。

  

  「她在找我?」褚閏生開口,低聲問道。

  

  白犬微微顫抖,似有退卻之意。但那放在頭上的手卻毫無敵意,察覺這點,它慢慢收起了驚懼,低了低頭,算作應答。

  

  「帶路。」褚閏生拍了拍它的腦袋,道。

  

  白犬看了他一眼,低吠一聲,四周的山犬即刻退去。它抖了抖毛髮,這才邁步,引著褚閏生往前去。

  

  褚閏生也不多言,默默隨行。

  

  兩岸的山石嶙峋,雜木叢生,路並不好走。白犬身形輕捷,靈巧地在樹木間穿行。褚閏生斬開沿路的障礙,緊隨其後。片刻之後,他無奈地笑了出來。以戌符之能,騰空飛行想來也不是難事。挑這種路,想也知道是故意要折騰他。他並不點破,邊笑邊走。白犬見他如此,又加快了步調。

  

  約莫走了半個多時辰,山犬回頭,望向了身後。山石交錯,林木盤結,早已不見褚閏生的蹤影。

  

  白犬揚起頭,隱帶著歡愉之情。

  

  忽然,一股勁風迎面而來,只聽幾聲轟響,山石林木皆化齏粉,一條坦途赫然眼前。

  

  褚閏生就悠然地從那條路上走了過來,待到白犬面前,他又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,笑道:「在等我麼?好貼心呀。」

  

  白犬頹然低頭,再無舉動。

  

  褚閏生說完,便發現自己已來到一方開闊之處。腳下的,是光裸的岩石,四周全無草木,更添厚重蕭瑟之意。

  

  他正看時,臉頰上忽然微微一涼。他抬頭,就見零星白雪自一片陰霾的天宇中墜落下來。那雪太過細小纖柔,未等落地,便化作了水滴。他看得入神,忽見一道白影隨著雪花,翩然而降。

  

  記憶裡的她從未如此素淡。她身著白綃,髮帶亦純白,飄然於寒風之中。從不離身的五行綾此時也不見蹤影,上下無一絲雜色,無異縞素。她臉色蒼白,昔日海棠般豔麗的姿容,如今看來卻似寒梅般清冷。

  

  兩人各站一方,默然對望,誰也不曾先開口說話。

  

  此刻,那零星飄揚的雪花慢慢密了起來,如絨如絮。

  

  褚閏生笑嘆了一聲,這才開口,「真是作孽。為何你和師傅的記憶都是春花爛漫,輪到我卻總是這種淒涼的景象?」

  

  聽他這麼說,何彩綾的眉峰微微一皺。

  

  拘魂索魄,不僅將力量化為己用,連記憶思想都能一併接受。如今他說出口的話,何等殘酷。他卻似乎全不在意,帶著滿臉笑容,寒暄道:「你瘦了啊。」

  

  何彩綾垂眸,輕捋著一縷秀髮,並不應答。

  

  她的沉默,讓褚閏生微微怔忡。他早已料想過再見的情形,但從未想過如此場面。終是連話也不願跟他說了麼……他低頭笑了笑,道:「仙子既然不想跟我廢話,就動手吧。」

  

  何彩綾緩緩抬眸,她放下了手中的那縷頭髮,慢慢開了口:「今日一戰,你我之中必須死一個人。」

  

  她說完,揚手一揮。五彩光華驟然綻開,長綾翩舞,環繞在側。

  

  「地支招來!」她輕喝一聲。但見白犬瞬間化回了玉形,同另外十一塊白玉一齊,陳列在她面前。

  

  「五行開解,地支合和。開我萬象森羅,允我金身不滅!」

  

  話音落定,就見白光飛旋,五色覆頂。週遭氣息剎那改

  變,果真萬象齊動,四時顛倒。光輝之中,何彩綾的樣子驟然改變。不過轉眼,她髮膚竟化作了琉璃之質,內蘊流轉光華。

  

  她不是凡人——直到此刻,他才真正確認了這一點。

  

  他望著眼前那已化作非人之姿的少女,不自覺地笑著。他動了動嘴唇,無聲道:

  

  雷錐,何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