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夜漫長,琵琶卻聲聲不絕。寒風漸冷,陰鬼切齒,對奏者卻無半分影響。她眉睫低垂,安然撥弦。琴聲柔柔切切,暗藏著百轉千回的纏綿之意。仿若引人回到昔日那繁華宮闈,道不盡一片聲□濃,醉生夢死。
商無漏手執法印,靜靜看著凌霄。他並未再召陰鬼,也不出其他招數,只是如此看著。
眼見得夜色漸褪,晨光微露。冬霧初起,薄薄地貼著地,如煙氤氳。凌霄望向商無漏,幽幽道:「商高功看來是想與褚公子堂堂正正一決高下了。」
商無漏皺了皺眉頭,並不言語。天色漸白,霧氣更濃,陰鬼之流皆露怯意,低低悲號。
「唉,看來這筆生意是做不成了。」商無漏搖了搖頭,說出這句話來。他揮手,遣散眾鬼。繼而看了凌霄一眼,冷聲道,「姑娘遲早會為自己的決定後悔的。」
言罷,他收起法印,帶著慍色,轉身離去。
凌霄見他離開,含笑道:「高功好走。」
待他的身影消失在白霧中,凌霄才停了弦。她的身子一軟,跪倒在地。她緊緊抱著琵琶,微微喘息。霧氣冰冷,隨著呼吸湧入肺腑,讓她不禁顫抖起來。她的樣子疲憊不堪,但神色中卻帶著欣然笑意,染得一雙眸子閃閃發亮。
待氣息平復,她收去琵琶,站起身來,小心地看了看四下。待確定絕無旁人,她疾步而行,往宅院的方向去。隨她腳步,霧氣散開,現出一片桃林。如今冬日,桃葉皆落,唯餘下光禿枝幹,清冷蕭索。
凌霄走入林中,抬手輕輕一揮。霎時,滿枝花開,一片淺碧深紅。驟然之間,花瓣離枝,漫天飛舞。繁華散去,一座宅院赫然眼前。
凌霄帶著笑意走上前去,正要叩門時,忽然起了猶豫。她回頭,看著那一片朦朧的霧。四周如此安寧,聽不到一絲異樣的聲響。可是,不知為何,她的心中不安愈重。她放下了抬起的手,打消自己敲門的念頭,轉身跑回了桃林之中。便是她離開的那一刻,桃花復開,將那座宅院又遮蔽了起來。
凌霄跑出了桃林,卻沒有停步。她忽然有種預感,自己興許永遠都不能再回到那個人的身邊……
這時,銳器破空之音叫囂而來。她尚來不及反應,就覺左腿一陣銳痛。她身子一晃,跌倒在地。待她看時,自己的左腿已被利箭貫穿,鮮血汩汩,染透衣衫。她忍著入骨的疼痛,正要喚出九音琵琶,又一枝利箭射來,狠狠刺穿了她的右手。
她狠狠咬牙,嚥下了呼喊。她勉強抬起身來,望向了利箭的來處。
霧色之中,現出黑影重重。細看時,那竟是一眾黑甲士兵,策馬滿弓。弓上的利箭,她曾在太上聖盟中見過。箭桿之上鐫著咒語,一般的法術屏障無法阻擋。
「沒想到凌霄姑娘還挺警覺的麼。貧道真是小看你了。不過,計謀策略就太膚淺了一些……」
聽到這個聲音,凌霄已知了八九。但見商無漏一臉笑意,從黑甲士兵中緩緩走了出來。他望著凌霄,眼神中依舊帶著那一抹譏謔之色。
「不知姑娘願不願意為貧道再敲一次門呢?」商無漏俯視著她,如此問道。
凌霄的臉色蒼白如紙,額上汗水滿佈。一夜彈奏,她早已疲憊,此刻,又豈能再作掙扎。但她卻望著商無漏,一笑嫣然。
「不願意。」她笑著回答,語氣中並無半分動搖。
商無漏含笑勸道:「姑娘,貧道是個生意人。折扣價錢都好談。姑娘何不再考慮考慮?」
凌霄並不言語,只是拼盡了力氣站起身來。她咬牙,拔出了右手上的利箭。
商無漏見她此舉,道:「凌霄姑娘,別不自量力了。貧道這次可是沒耐性跟你耗的喲。」
凌霄卻不應答,只是看著手中的利箭,幽幽道:「如果我不走出宅院,該多好?」
商無漏皺眉,道:「凌……」
他話未出口,卻見凌霄執起利箭,毫不猶豫地刺向了自己的咽喉。
這出乎意料之舉,讓所有人都怔住了。商無漏離她極近,卻也忘了舉動,竟沒能阻止她。
鮮血噴灑,如桃花散落。凌霄帶著那一抹嬌媚的笑容,倒了下去。
商無漏這才反應過來,氣惱難當。他咬牙,冷冷道:「敬酒不吃吃罰酒!你以為死了就能了結麼!我能驅役陰鬼,到時便讓你的魂魄引路,看你能護得了誰!」
凌霄聞言,忽生驚恐。她抬眸,看著不遠處的桃林,不禁落下淚來。痛楚,早已無法感覺,只餘下滿心的寒冷。到最後,誰也護不了麼……那一刻,她似乎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柳未央和葉芙蓉,看到了斷裂殘破的幻火金輪,亦看到那淒愴絕望的少年……
商無漏早已耐心全無,他喚出法印,正要上前了結那垂死的女子。忽然,陰風陣陣驅散霧氣,眾人之前,出現了一個黑衣男子,身旁跟著一白一黑兩位童子。
商無漏微驚,「黑白無常?你是鬼差?」
來者,自是崔巡無疑。他微皺著眉頭,開口道:「商高功,是吧?你先前驅役陰鬼,是你修煉有道,我等也不便多加干涉。但死者魂魄,則因先歸地府。你懂我的意思麼?」
商無漏望著他,又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凌霄,終是換上了不情願的笑容,道:「這是自然。」
言罷,他轉身,對一眾黑甲士兵道:「我們走,別妨礙鬼差辦事。」
眾人得令,收去弓箭,隨之離開。
崔巡這才上前,扶起了凌霄。
凌霄望著他,艱難道:「多謝……」
崔巡嘆了口氣,搖了搖頭,道:「不必謝我。其實我也是來找褚閏生的,也有讓你領路的打算。先前你與商無漏對峙,乃至被他所傷,我都看在眼裡……」
凌霄聽他如此說,思忖片刻,道:「我……不會告訴……你……」
崔巡點頭,「嗯。無妨。我地府鐵則,不可對生者出手。而你死後,魂魄依律送入地府。你且放心。」
凌霄靜靜看了他片刻,似是在確定他話中的真實。片刻後,她笑了笑,道:「若……若你見到他們……」她的聲音嘶啞,每說一個字,口中都泛出血沫來,「就……說我逃……逃走了……屍身……燒……燒掉……」
崔巡有些驚訝,卻沒有問理由。只是點了點頭,應道:「好。」
得到這個回答,凌霄如釋重負。她嘆了一口氣,閉上了眼睛。依稀之間,那昔日宮闈在黑暗中顯現。鶯聲嬌軟,淺唱低吟,縈繞耳畔。歸來池苑皆依舊,太液芙蓉未央柳……往事歷歷,終究作別……
笑容,久久留在她的臉上。崔巡靜默了片刻,嘆了一聲,望向了身旁的兩個童子。
童子得令,捧出了收魂葫蘆來,輕輕拔去了塞子。只見一縷精魂自凌霄身體內飛了出來,輕輕飛入了葫蘆中。童子將葫蘆塞好,對著崔巡一拜,繼而飛起,往東嶽去了。
此刻,天已大亮,旭日東昇,驅散霧氣。崔巡抬眸,看著那一片蕭索的桃林,重重地嘆了口氣。
……
日昇月落,時光流轉。一日,桃林之中忽然出現了一條碎石小路,路的盡頭,華宅赫然。
崔巡在林中等了數日,見到如此情景,淡然一笑,舉步向前。還未等他走到門前,宅門自開,一眾婢女分立兩旁,含笑行禮。
崔巡滿臉無奈,隨著婢女地指引走入宅內。
行了片刻,便到花苑。苑中早已布下酒席,褚閏生坐在一張軟榻上,含笑看著來客。
他身著黑色綢衣,披了毛氈斗篷,平添貴氣。模樣比以往消瘦許多,一雙眸子漆黑如夜,深不見底。較起以往,已是判若兩人。他看到崔巡,笑意愈濃,開口招呼道:
「沒想到,我出關第一個見到的人,竟然是你。」他笑著舉杯,道,「不知我可有幸,與值日大人喝上一杯呢?」
崔巡看了看他杯中的酒,細細辨了辨氣味,道:「這『四神酥』我可消受不起。」
褚閏生笑著,輕啜了一口,道:「元神即開,即便喝了這酒,也忘不了任何東西。不過是添些睏意罷了……」他放下酒杯,問道,「對了,值日大人前來,有何貴幹?」
崔巡想了想,無奈道:「看來你已經替幻火煉成了人身,我與他也有些淵源,來看上一看。」
褚閏生笑答:「原來如此。人身的確已經煉成,不過他還虛弱,尚在調養之中。不便見客。」
「噢。」崔巡應了一聲,再不言語。
他說到此處,站起身來,「值日大人千辛萬苦找到我,不會只是來說這些的吧?」
崔巡想了想,攤手道:「我想渡化幻火金輪中的魂魄,本想著在你閉關之時出手,乘人之危什麼的。不過終究是沒找到入口,也罷了。」他看了褚閏生一眼,道,「說起來,你手下有個叫做凌霄的姑娘罷……」
他話未說完,忽見有兩個女子急急跑來。這二人一著鵝黃,一著翠綠,皆生得花容月貌。自然是花妖葉芙蓉和柳精柳未央了。此時,那二人滿臉焦急,也顧不得還有他人,逕直跑到了褚閏生的面前。
「公子,我們到處都找不到主人……」柳未央開口,皺眉道。
「主人曾會不會有什麼不測?」葉芙蓉亦是焦急。
褚閏生皺了皺眉,剛要開口。卻聽崔巡清了清嗓子,道:
「你們問的是不是凌霄姑娘?」
葉芙蓉和柳未央聽他如是說,立刻跑到了他身旁。
「正是。您知道她在何處?」葉芙蓉望著崔巡,急切問道。
崔巡避開她的眼神,含糊道:「啊,她啊……來的路上見過。大概是看我一副來找事的樣子吧……呃……就是,那個,嚇跑了吧,也不知去哪兒。」
柳未央和葉芙蓉聽罷,面面相覷,難以置信。
「難怪了……」褚閏生開了口,帶著譏嘲道,「無緣無故跑出了宅子,原來是逃走了啊。真像她會做出來的事……」
柳未央和葉芙蓉聽得此話,跑回了褚閏生的面前,齊齊跪了下來。
「公子,主人不會拋下我們離開的。其中一定有緣故,還請公子明鑑!」葉芙蓉道。
褚閏生看著她,並不言語。
見他如此,柳未央也開口,道:「我等與主人曾立下誓約,同生共死。昔日國破家亡,貧困病痛,亦未曾背離彼此,今日又豈會不告而別?」
「正是如此。公子,請您恩准我二人去尋主人回來。」葉芙蓉伸手拉著褚閏生的衣袖,哀求道。
褚閏生冷然一笑,道:「棄我者不可留。尋她回來又如何?反正留你們也無用,要走便走,不必問我。」
柳未央和葉芙蓉皆是一驚,兩人又互望一眼,似是定了決心。
柳未央小心地開口,道:「公子既恩赦我二人,可否請公子探知主人下落,不吝相告?」
葉芙蓉接道:「公子既然將性命於我等相系,想必能覺察到主人所在,還請公子明示!」
「性命相系啊……」褚閏生低頭,悵然一笑,繼而用無比輕巧的口氣,道,「那是,騙你們的。」
「哎?!」柳未央和葉芙蓉又是一驚。
「虧你們信了。」褚閏生說到這裡,揮了揮手,「走吧走吧,看著也礙眼。」
柳未央和葉芙蓉雖有萬般不解,卻也不再多問什麼了。兩人拜過褚閏生,急急離開。
崔巡見那二人跑遠,越發覺得惆悵難言。這時,褚閏生開了口,道:「她的屍身在哪兒?」
崔巡微驚,轉頭看著他。許久,他嘆口氣,笑道:「還真不知道你哪句話真哪句話假啊。」
褚閏生平淡道:「性命相系的確是騙人的。不過,她身負的九音琵琶之力是我授予,如今半分也覺察不到。想來是已經……」他稍稍停頓,又道,「看來,你不是殺她的人。否則她也不會讓你替她說謊了。」
崔巡點點頭,「她的屍身我已火化。不過……」他伸手,從懷中取出了一件物什,遞給了褚閏生,「我想多少也該留一件憑弔之物。」
崔巡手中的,是一隻錦囊。天青緞子,繡著白鶴雲靄。
褚閏生接過那錦囊,輕輕打了開來。囊中有二枚城隍處求來的消災靈符,用絲絹仔細包著。絹上的花樣各不相同,一是荷花映日,一是垂柳依依。褚閏生的眼神微黯,靜默不語。忽然,他看見了錦囊中的另一件東西。
一串乾透的茉莉花,靜靜躺在囊中。
褚閏生微微一怔,繼而將靈符重新收進了囊中。
崔巡道:「芙蓉和垂柳啊……不把東西給那兩隻妖精?」
褚閏生笑了笑,抬手將錦囊輕輕拋起,隨之引一道烈火,將所有東西燒成了灰燼。
「你這是……」崔巡皺眉,正要說些什麼。
「妖類長壽,本就不該與人為伍。什麼同生共死,笑死人了。便讓她們天涯海角去找,直到絕望之日。」褚閏生拍了拍手上的殘灰,冷然笑道。
崔巡望著他,片刻之後,正聲道:「我一直都在想,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。其實你做的一切,對你沒有半分好處。何不把緣故說出來,免去無謂的誤會呢?」
褚閏生搖頭,戲謔道:「其實現在的發展我挺喜歡的,沒什麼好多說的了。」
崔巡聽他如此回答,分明還是拒人於千里之外。他沉默了片刻,道,「明人不說暗話。我直接了當告訴你也好,我已求得雷部和地府相助,如今絳雲隨我修煉定魂咒法,徐秀白在雷部修習伏雷之術,再加上池玄,定能渡化幻火金輪中所有的魂魄。」
褚閏生聽他如此說,笑容依舊,似是全然不為所動,「值日大人果然有本事。」
「倒也算
不有本事。光是要找到你就費了大力氣啊。」崔巡笑得無奈。
「值日大人可以放心,從今以後,我不逃也不躲。」褚閏生道,「該了結的,一定會了結。」
崔巡長嘆了一聲,道:「別說得好像要你死我亡似的。不過是度化精魂,也傷不了你什麼。」他說罷,抱拳一拜,「閒話說完,我不打擾了。」
褚閏生微微頷首,算作應答。
崔巡走出幾步,忽又停下了步子。他背對著褚閏生,含笑道:「說起來,我今日才發現,原來求死,再簡單不過。難的,是無論如何都要求生。你,是後者?」
不等褚閏生回應,他身形虛晃,化作了淡淡黑煙,消散無蹤。
褚閏生皺著眉頭,看著他消失的方向。許久,他展眉一笑,低低自語,道:「是啊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