連日大雪,泰山之上,一片素裹銀裝。雪落無聲,湮滅所有嘈雜,還天地初始般的寧靜。
李延綃上山之後,尋吉位,設祭壇。那壇分三層,高三丈。周圍青、赤、白、黑、黃五壇簇擁,正是五帝之相。三牲玉器,各置其位。以上諸般,與昔日帝王封禪並無不同。而除此之外,則大不一樣。
但見那祭壇三層,插滿長纂,掛紫幡。周圍五帝祭壇,亦懸五色長幡。幡旗無風自揚,點破素淨。幡旗之下,經文堆疊,更添玄妙之色。這般景象,倒不似君王封禪,反倒像極了道家做法。
按理說,泰山封禪自古是君王大事,不容有人僭越行之。但如今天下未定,宋唐交戰正酣,竟是無人顧及此事。
一時諸事備妥,吉時將至,皇天似也感知,收大雪,散陰霾。日光萬道,破雲而出。幡旗承光,愈顯鮮豔。在場之人不禁讚歎。
吉時一到,禮樂大起,經文齊頌。李延綃著一身黃袍,手執玉牒,緩步而來。但見他氣宇不凡,姿貌端華,天生一派雍容之度。他眉睫微垂,神色謙恭,似是摒去了一切喜怒。想他重病在身,平日裡行動多有不便。但今日,他的步伐安穩,身姿挺拔,甚至,未曾有一聲咳嗽。
他執牒走到祭壇之前,俯身叩拜。而後,每上一層,皆行此禮。待他登上祭壇之時,禮樂頓止,經頌收聲,眾人皆忍聲屏息,等他開口。
李延綃站在祭壇之上,抬眸望去。但見滿山白雪,皚皚皓潔。青空萬里,浩渺無際。果真是「會當凌絕頂,一覽眾山小」。天下眾生,彷彿盡在腳下。往昔種種,竟浮現眼前。
猶記得,第一次站在眾山之巔,是為了逃避追殺。蕭瑟寒風,透衣生涼。聽著那聲聲「妖孽」的叫罵,看著那一雙雙殺機四溢的眼睛,他問:「為什麼我非死不可?」
身旁,她姿容明豔,光彩照人。她握著他的手,答非所問:
「明日是你十歲生辰,可有想要的東西?」
他並非十歲,但那因仙法而漸漸開始成長的身體,似乎就是這般年紀。他低頭看著山下那一片紛擾紅塵,許久,才望向了她,沉著聲音,道:「天下。」
她的訝異一閃而過,再開口時,依舊帶著笑意,「好是好。不過,得花上不少時間呢……」她說到這裡,微微一笑,聲音裡的溫柔,直入人心,「幸好,你我有的是時間。」
有的是時間……
李延綃低頭,看著手中的玉牒。雪光映日,晃花他的雙眼。牒上的文字,模糊不清。他依舊沉默,靜聽著自己的呼吸……
眾人見他沉默,不知何故,卻也不敢多言,只得靜靜等待。
忽然之間,眾幡齊揚,獵獵作響。清冷空氣中,芬芳馥郁,氤氳而生。就聽少年的聲音,帶著些許輕佻,道:
「呵呵,看來我來得挺及時的。」
祭壇上的李延綃聽得這個聲音,閉目一笑。他睜眼,微皺著眉頭轉過身去,開口道:「能得褚公子來觀禮,在下誠惶誠恐。」
來者,自然是褚閏生無疑。他含笑,站在飛揚的長幡之中,一身白衣,纖塵不染。
李延綃望著他,道:「短短時日,褚公子竟似脫胎換骨,與在下初見之時,真是判若兩人。」
褚閏生低頭笑了笑,答道:「怎麼說也是這種場面,我也不好意思穿得太寒磣。好了,不說閒話了。你今日插了這麼多旗子,也是為了對付我吧。我可是等不及想看你的局了。」他說完,隨手抓起一支長幡,擲向了李延綃。
李延綃並不躲閃,眼看他就要被刺中之時,那支長幡卻被一堵無形盾牆擋了下來,頹然落地。
這般發展,讓週遭奏樂誦經之人紛紛逃離。一眾黑甲精騎蜂擁而上,包圍在了褚閏生左右。
褚閏生看了看四周,又看了看祭壇之上的李延綃。想來那掛滿紫幡的三層祭壇是最好的護盾,若不突破,絕無法傷李延綃分毫。
褚閏生一手抱腰,一手摸著下巴,皺眉望天道:「唔……我想想,用哪招比較好呢……」
這般情況挑釁的舉動,卻透著別樣的危險。周圍的黑甲精騎依然觀望,無人敢貿然上前。
祭壇之上,李延綃緩緩走下了幾步,開口問道:「褚公子,敢問在下的姨母,現在何在?」
褚閏生笑望著他,道:「你真想聽?」
李延綃的神色陰沉下來,「願聞其詳。」
褚閏生清了清嗓子,道:「我與她在長江之上撞見,而後便是一場生死廝殺。所幸我身負天干玄兵之能,破了她的五行法術和地支使符。最後,我用幻焰真火燒去了她的真元……」
「她……死了?」李延綃的聲音裡有一絲顫抖。
「是啊。」褚閏生答得輕巧無比。
李延綃沉默下來,片刻之後,輕輕咳嗽了起來。他的聲音斷續,笑道:「唉,在下早就勸過她,口蜜腹劍、手段歹毒之人萬萬救不得。可她偏偏就是不聽。」
褚閏生聽罷,道:「可惜我沒能早些遇到她,不然我一定要告訴她,什麼血緣親情,都是些坑人的玩意。若是當了真,只會萬劫不復。」
話到此處,兩人皆不言語。週遭的氣氛凝重非常。敵意殺機,似滿弓之弦,一觸即發。
這時,褚閏生長長地吁了口氣,笑道:「既然你遲遲不動手,我就不客氣了。」他伸手向天,令道,「雷錐!」
瞬間,雷聲轟鳴,電光交織。眾人尚未有反應之機,無數雷錐便如雨點一般落下,擊在祭壇之上。一片金石相擊之聲,響徹山巔。
待攻擊勢滅,雷光消止之時,就見那祭壇之上,紫幡盡毀。狼籍之相,讓人心駭。李延綃站在祭壇中央,一身黃袍雖沾了灰塵,但卻安好。
黑甲精騎這才紛紛舉動,手中長箭激射,動一片破風之響。
「諸氣斂更,蘊強乃剛。庚。」褚閏生語氣悠閒。
無形盾牆在他身旁展開,縱然是鐫刻了咒文的箭矢,也在那堅盾之前折斷。
褚閏生抬眸,望向了祭壇上的李延綃,「蚍蜉撼樹,螳臂當車……李盟主不會到了今日還認為可以贏我吧?」他揚眉,笑意中染著傲然,「呵呵,殺你,都不用我親自動手。」
他話音一落,紅光如焰,自他身上氤氳升起。紅光散開,化作冰冷之氣,席捲四周。霎時間,草木枯幹,白雪朽化,仿似萬物都被死亡扼住了咽喉,動彈不得。
煞氣。
猜到此物之名,眾人皆顫慄顫抖,恐懼之情,難以自抑。轉眼間,戾氣如刀,割入肌骨。殺念如火,燎過全身。腦海中最後一線清明覆滅殆盡。只見,那一眾威武肅謹的黑甲精騎竟都紅了雙眼,吼叫之聲,一如野獸。眾人執刀,紛紛湧向了祭壇。
李延綃似乎並未被煞氣影響,他站得筆直,微微皺眉,看著蜂擁而來的士卒。眼見那鋒銳刀鋒就要觸及,他稍退一步,抬手一擋。
只見他手中的玉牒赫然綻光,牒上文字如活物一般飛出,鎖住了所有的黑甲精騎,又瞬間鐫進了他們的身體。煞氣之控,驟然解開。眾人軟軟倒在地上,再無舉動。
褚閏生看著那玉牒崩碎,輕嘲道:「李盟主果然是愛護下屬,竟連最後的籌碼都用了。」
「我以為,你我之間的恩怨,不會波及旁人。」李延綃道。
「李盟主好像沒資格說這種話吧。」褚閏生笑了笑,他雙手環胸,踱上幾步,道,「為了一個無聊的願望,就讓無數人陪你玩這場爭霸天下的遊戲……你是小孩子麼?」
李延綃皺眉,並不應答。
褚閏生繼續道:「吞了白澤我才知道,你當真是無聊透頂。不想讓亂世太早結束,所以你一時助宋,一時助唐,試圖平衡兩方的力量。將浮橋渡江之計獻於宋軍,又派人斬殺造船工匠。而後,即興風作浪擾亂戰船鑄造,又助宋軍南下,最後派軍突襲斬斷浮橋……這麼多自相矛盾之舉,我看著都累……」他說到這裡,伸開手臂一個轉身,「一切,只為這場封禪!」
「集齊《道藏》,封禪泰山。便可號令天下妖物,得助於九天仙神,真真正正的『受命於天』……」褚閏生幽幽一嘆,「看來,現在已經不行了啊。」
李延綃咳嗽了起來,那出自胸腔的聲音,帶著瀕死的無力。他慢慢跪下了身去,道:「我設計殺你舅父,你亦殺了我姨母……咳咳……你我之間,早已扯平……為什麼,非要與我為敵?」
褚閏生聽到此話,朗聲笑道:「我方才不是說了麼,因為我知道了你那個無聊的願望啊。」他頓了頓,「雖生於王家,卻早早夭折。你母親循邪法,以足月嬰兒的精元為你續命。你雖『活』了下來,但魂魄早已折損。今生一死,便灰飛煙滅,連轉世的機會都沒有。雖生猶死,何等淒慘哪……」他望向了李延綃,「若是真的只有這樣的宿命,那麼好歹作一番驚天事業,掙個青史留名。紅塵百世,至少有人記得,曾有一個『李延綃』……」
聽到此處,李延綃的眉宇間浮出淒苦之色。他抓緊了胸口,咳嗽愈烈,不可自抑。
褚閏生邁步,繞過那些倒地的黑甲精騎,走上了祭壇。他站在李延綃的面前,居高俯視著他,聲音冷冽如刀:「李延綃,你聽好,青史萬代,不會有你的姓名。給我像從來未曾出現過一樣消失吧!」
他說罷,一掌擊下。
李延綃的咳嗽聲忽然停了下來,一道精光,自他袖中閃出。匕首銳利,迫開了褚閏生的掌風。褚閏生收手,退後幾步。
「還要頑抗麼?」褚閏生冷笑道。
李延綃手握匕首,笑著搖了搖頭,「褚公子,你不是想看我的局麼?這就是了。」他說著,指了指腳下。
褚閏生低頭,看了看那一般無奇的祭壇,正不解時,就聽四周風動,幡旗獵獵作響。他轉頭,就見所有經文皆飛舞而起,密密地圍在四周。經文,引動諸方法力,竟讓他一時無法舉動。
「呵,果然是好局。唉,你這不是逼我毀掉這些珍貴的經文麼?這樣一來,你可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……」褚閏生道。
「說的不錯……我千辛萬苦,集齊《道藏》,就是為了封禪泰山,登基大統……這些經文,同我的性命一樣重要。」李延綃笑道,「但若是為了要殺你,多大的犧牲都是值得的!」
褚閏生不屑,「憑這些經文?」他開口之時,引雷電之力。經文之外,雷錐滿佈,只需一聲令下,便會突破。
「問問你吞下的白澤吧。」李延綃輕蔑說完,不再多言,抬手做下壓之勢,喝道,「四方力聚,五嶽壓頂!」
一股難言重力自上而下,狠狠壓向了褚閏生。昔日,他也曾遭受過天干玄兵中的「乙」。但如今,這股迫壓之力竟遠勝與它,似要將他的神魂一併碾碎一般。他被迫跪下了身,全身顫抖起來。
李延綃長出了一口氣,道:「設計佈局,是以弱勝強之法。在下的確是弱者,可惜,越是強者,越容易被自身的力量迷惑雙眼,自然也越容易入局。褚閏生,東嶽泰山,就是你葬身之地。我會將你的屍骨鎮於此處,讓你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!」
永世不得超生……
聽到這句話,褚閏生愣了愣,不由自主地笑了。
李延綃並未在意,他收起匕首,舉步走下祭壇。待到壇下,他似乎想到了什麼,開口道:「對了。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騙我,不過,她沒死,對不對?」
褚閏生心上一震。憶起那日何彩綾力竭之時,曾驅使未符離開,想必是因此讓李延綃有所察覺。
李延綃輕輕咳嗽了幾聲,道:「不論如何,多謝你的關照,我已派人去接她了,希望不會遇到什麼阻礙才好。」
褚閏生愈發震驚。他這才發現,李延綃的身旁的確少了一個人。
商無漏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