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夜時分,天氣愈冷。原本的霰雨,變作了落雪。簌簌之響,隔著窗櫺,更添孤寒。
一切平靜下來之後,何彩綾將雜亂的房間稍作收拾,又費力地將幻火移到了錦席之上。她替他蓋上了毛毯,在他身旁坐了下來。
方才普煞出現,想必是幻火體內那一分元神所致。如今他依然昏睡不醒,也不知是因為商無漏的攻擊,還是因為耗用元神。她不識醫理,又無法力,也不知該如何救治。如今,她只能等待……
等待?
她心頭一震,皺起了眉頭。此時此刻,她究竟在等待什麼?
這時,腳步聲近,房門被猛然推開。
她一驚,抬眸望去。褚閏生正站在門口,他髮絲散亂,一襲白衣已被泥塵染污,身上更覆著薄薄的一層雪。他眉頭緊皺,隱帶急切。但看到幻火和她,他似乎鬆了口氣,神色亦溫和起來。
「仙子。」他頷首,招呼了一聲。
何彩綾並不回應,臉色依舊漠然。
褚閏生也不多言,輕輕闔上了房門,舉步走了過來。他跪□子,探了探幻火的脈搏,繼而撫上了他的額頭。
片刻之後,褚閏生輕輕吁了口氣,淺淺一笑。
何彩綾見他如此,知道幻火無礙,竟也生了放心之情。她意識到自己的反應,低頭皺眉。這時,一滴水滴不知何處而來,落在了錦席之上。她疑惑著抬眸,就見褚閏生身上的落雪被房中的溫暖融化,雪水浸濕他的發絲,滴滴下落。不僅是髮絲,他的衣衫也早已濕透,薄薄地貼著身。他的呼吸沉重,眉睫微微顫動。
她不由自主地想起,即便開了元神,他卻不曾閉去五感。再強也好,依舊為寒熱所侵,受疼痛之苦。想到這些的時候,她便想起那紅光凝就的幻形,想起他那身為仙君的前世……
她猶豫片刻,緩緩開了口,問道:「還好吧?」
褚閏生一怔,轉頭望向了她。他晦暗的雙眸忽生神采,如漆黑的夜宇一瞬間被星光照亮。他笑了起來,點頭應她,道:「還好。」
何彩綾不再多言,低頭沉默。
褚閏生依舊笑著,他看了看她,然後又注意到了牆邊的那一盅銀耳羹。
「東西不合胃口?」他問道。
何彩綾站起身來,冷然道:「不必白費心機了。」
褚閏生對這樣的回答毫不在意,自顧自笑道,「也是。仙子向來山珍海味,怎吃得慣這些東西。」他說罷,也站起身來,不由分說地拉起了她的手。
何彩綾雖想掙脫,卻無掙脫之力,只得怒目而視,道:「放開!」
褚閏生笑著,拉著她轉身邁步。一瞬之間,景物變換,他們已然離開了那個房間,來到了花苑之中。
白雪如飄絮,紛然而落。褚閏生抬手,輕輕一揮。穹頂無形,隔絕風雪。苑中似換了季節一般,東君恩顧,百花盛開。
褚閏生鬆開了何彩綾的手,輕輕擊掌。瞬間,花朵離枝,翩飛落地。而後,化作了粉衣的女子,千嬌百媚。眾女子含笑,對褚閏生行了禮,隨即散開,婀娜行遠。片刻之後,眾女子捧瓜果菜餚,抬傢俱器皿,施然而來。苑中很快便布齊案几軟榻,擺上了美酒佳餚。
褚閏生坐上軟榻,拍了拍身旁的位置,對何彩綾道:「坐。」
何彩綾並無舉動。她看了看案上的菜餚,復生糾結心緒。□肉、鰣魚、蕨菜……她還記得,那一次他殺了自己的親人,痛不欲生地來到她的宅院,她備下的就是這些菜餚。
褚閏生見她不坐,也不再勸。他抬手拿起酒壺,替自己倒了一樽酒,一飲而盡。他滿足地哈了口氣,笑道:「總算是緩過來了……」他執著酒樽,似乎想起了什麼,皺眉道,「好像還少了什麼?」
他展眉一笑,打了個響指。
那些粉衣女子皆嬉笑起來,眾人捧出金石絲竹,奏樂起舞。苑中剎時熱鬧起來,樂音動人,粉袖如雲,伴那百花之色,驟生奢靡之氣。
何彩綾的心情愈發複雜,她冷哼一聲,生出滿臉不悅。「無聊透頂。」她撂下這句話,轉身便走。
「我殺了李延綃。」褚閏生說道。
何彩綾的步子一頓,轉頭看著他,眼神中雖有忿然,卻更多是痛楚。
褚閏生看著她,狡黠一笑,「騙你的。」
何彩綾怔了怔,不知該做什麼表情。
「原來,未符的能力是將所有攻擊化解為無。不同於彌天傘,『未』是真正的消除,如未有一般……」褚閏生放下酒樽,慢慢道,「與我交戰的時候,為何不使出來?」
何彩綾並不言語。
褚閏生笑嘆道:「仙子,你真會騙人。」
「莫名其妙。」何彩綾皺眉,不悅道。
「莫名其妙的明明是你啊。」褚閏生聲音一沉,如是道,「如此有用的能力,卻從不曾見你用過。看來與我決一死戰什麼的都是謊話,你只是想借我的手殺了你自己,是不是?」
何彩綾皺著眉,並不反駁。
「先是雷將,然後是段師傅,現在是我……」褚閏生說到此處,自嘲地笑了笑,「這樣一想,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可憐了。多少也顧及下老老實實跟你拚死戰鬥的人的心情嘛。」他嘆了口氣,無奈道,「仙子啊,你不會連那句『要死,我也會先殺了你』都是騙人的吧?」
「哼。若能殺了你,再好不過。可惜,眼見我有生之年再無希望,我又何苦苟延殘喘,任你欺辱?」何彩綾冷冷說道,「你的廢話說完了吧,我不奉陪了。」
眼見她要離開,褚閏生伸手,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,輕輕一拽。他的力道並不大,卻足夠讓何彩綾跌落榻上。
「你想做什麼?!」何彩綾怒視著他,忿然問道。
褚閏生握著她的手腕,毫不避諱地看著她的眼睛,笑道:「沒什麼,只是還想說幾句廢話罷了。」
「我不想聽!」何彩綾喊道。
「我知道你早就不想活了。」褚閏生不理會她的掙扎,「可胎身得道不是你的錯,家人俱亡是時勢所致,你妹妹的死更與你無關。為了這些事,把自己困在俗世,陪你那半死不活的外甥禍亂天下,根本毫無意義!事到如今,你為何不能放下?為什麼認定了唯有一死,才能解脫?」
「我要怎麼做與你何干?!放開我!」何彩綾怒道。
「這個結局,我不喜歡。」褚閏生搖了搖頭,說出了這句話來。
「狂妄!」何彩綾怒罵一聲。
褚閏生道:「命可算,即可改。段師傅算不到你的命數,也許冥冥之中,有些事早已注定……可又如何?」他望著何彩綾,眼神中的決絕堅定,讓人生畏。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氣,道,「你的命數,由我來定。」
何彩綾心中煩躁非常,未來如何,她本就不敢想。如今聽他這樣說詞,她竟不知是福是禍。除了逃避,別無選擇。可她,卻偏偏逃不開……
「要聽聽我的想法麼?」褚閏生又笑了起來,聲音裡滿是愉悅。他鬆開了她的手,自顧自說道,「你是金陵布商何家的長女,衣食無憂,家庭和美。可惜好景不長,宋攻南唐,你們全家恐遭戰火,動身遷往故鄉避難。不想路遇流匪。你的親人皆遭毒手,唯有你活了下來。後被此地的富孀凌氏收留,認作義女。不久,凌氏因病身故,將所有財產留給了你。」他說著說著,笑意愈濃,「然後麼,你會遇上一個如意郎君。從此終身有靠,幸福美滿。」
他說完,抬手倒酒,繼而舉樽笑望著何彩綾,道:「不錯吧。為了這個結局,我敬你。」
方才那番話,讓何彩綾有些怔忡。她的心中忽生百感交集。這是,他定的結局?她帶著些許茫然,看向了他手中的那樽美酒。酒香,混在馥郁的瑞香之氣裡,緩緩沁入肺腑。
這酒香是……
她猛然覺悟,驚愕不已。她狠狠拍開他的手,打翻了樽中的酒,怒道:「瘋子!」
褚閏生卻依然笑著,重又倒了一杯酒,自己飲下。
何彩綾再不願多待一刻,她起身,匆忙要走。忽然,她的手腕被緊緊抓住。這一次,他的力道蠻橫,一把將她拽進了自己的懷裡。
她跌在他胸口,一時間又是羞惱,又是恐懼。她想要掙脫,但還未等她使勁,他已將她鎖在了懷中,低頭吻上了她的嘴唇。
醇酒,順著唇齒流入,緩緩滑下喉去。
四神酥……
她心頭一陣淒涼。紅塵俗世,她早已厭倦。可是,至少不能忘記……
她慌亂地掙扎,可那四神酥卻漸漸化去她的力氣,湮沒她的神識。
環在她腰間的手臂,如此用力,不容她抗拒半分。酒盡,他卻不願離開她的唇。那纏綿的溫柔,帶著不捨。直到她完全失去力氣,他才停下了自己的孟浪,放鬆了手臂的力道,將她摟在懷裡。
何彩綾軟軟地靠著他的肩旁,腦海中一片蒼茫。五感漸漸遲鈍,讓她的視線模糊起來。但到此刻,她卻無比清楚地感覺到,他濕透的懷抱裡,侵肌透骨的香……
「一覺醒來,就沒事了……」他開口,哄道,「其實,天干地支,互為陰陽。來世,你一定能再遇到段師傅的。這一世就算了,好不好?」
他的聲音越來越遠,她用盡最後的力氣,抓緊了他的衣衫,拚命想要挽住什麼。
他埋首在她頸窩,低低笑著,用半帶調侃的語氣,喚她道:「仙女姐姐……」一段沉默之後,他帶著釋然,道,「珍重。」
她再也無法聽清什麼,沉沉墜入了夢鄉。
他鬆開懷抱,讓她安穩躺下。他凝視她片刻,方才含笑起身,回了原先的房間。
房中,幻火依舊沉睡。他走到席邊,跪坐下來,伸手撫上了幻火的額頭。
興許是他手掌的寒冷,讓幻火眉睫一動,緩緩醒轉。
「褚師兄……」幻火望著他,虛弱地開了口。
褚閏生點了點頭,笑道:「幻火,把我的東西還給我吧。」
幻火聽到這句話,努力伸起手來,握住了他的手腕,「師兄,三思……」
「何止三思啊……」褚閏生道,「都翻來覆去想了幾百遍了。本就該如此的,不是麼?」
「不行。」幻火搖頭,不願妥協。
「吶,幻火師弟啊,有些事我早就想跟你說了。」褚閏生笑得無奈,「你啊,別什麼事都只想到我,先想想你自己如何。比如說,將來想做什麼……啊,對了,要我說,先取個像樣的名字怎麼樣?『幻火金輪』實在是太奇怪了……」
幻火想要打斷他,卻又被他制止。
「其實姓金不錯。要不然,隨我姓褚也挺好的。名字麼……」褚閏生稍作思忖,笑道,「就用『煥然一新』的『煥』字怎麼樣?」
幻火握緊他的手腕,也不知能說什麼好,只得哀聲喚道:「褚師兄……」
褚閏生長嘆了一聲,「我該走了。」他話到此處,手掌微微用力,道,「收。」
瞬間,紅光氤氳,自幻火身上浮起。紅光旋繞,順著褚閏生的手臂,沒入了他的身體。褚閏生猛然顫抖起來,神魂激盪,不可自抑。無盡力量,如洪水破閘,在他體內衝撞。他強忍著激燥的心緒,看了幻火一眼。
元神取出,幻火又昏睡過去,無邪安然。
褚閏生笑了笑,站起身來。他步伐踉蹌地走到門外,騰身躍起,撐著最後的清明,往西海而去。
諸般景物,在眼前掠過,無從分辨。元神聚齊,重歸仙位,他雖尚不能將那力量運用自如,但御風千里,卻已不是難事。
不消片刻,他已身在鳳麟洲上。他無力控制身形,直直墜入了湖水之中。一片漣漪漾開,那湖面瞬間靜止,如鏡空明。
只見紅光如火,在水下燎過,將一池清水化作了血紅。他沉身在水中,意識漸遠。依稀之間,他眼前忽然浮現出一片鄉野,春日時分,滿壟茼蒿,燦然花開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