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203 章
貴生

  雷電消逝,萬般凶煞陰霾,皆散盡無蹤。弱水之上一片清澄,道不盡的天空水淨。

  

  此刻,商千華的身形已然凝成。她指尖輕移,引水氣濛濛,變作衣衫,遮去身體。雷殛雙珠飛旋,環繞在她身側。她緩步上前,望向了褚閏生。

  

  三條巨蛇頹然臥在水面之上,褚閏生便站在三蛇之中,眉眼低垂,一動不動。雷電灼他衣衫、傷他髮膚,那一番模樣,甚是狼狽。

  

  沉默之中,眾人不敢輕易上前,依舊戒備。

  

  不知過了多久,週遭忽然響起了細小之聲。如金玉輕叩,如絲絃微震。叮鈴窸窣,聲聲不絕。

  

  循聲望去,只見那三條巨蛇身上的金鱗正緩緩脫出,翩舞而起,綴得天水之間金光熠熠。金鱗升至半空,倏忽化作青幽磷火,旋飛盤桓,正是那些被拘鎖的魂魄……

  

  一直觀戰的崔巡長吁了一口氣,道:「吞虛陣解開了……」

  

  絳雲聽得此話,卻無半分喜悅之感。唯有滅去元神,才能度化吞虛陣中的精鬼。所以,普煞的元神已經……

  

  正在此時,忽見一點幽火緩緩飛至褚閏生的面前,火焰緩緩凝出了人形,卻是幻火的樣貌。

  

  絳雲記得此人。三極吞虛陣所吞下的第一個魂魄,有著「初鬼」之稱的人。

  

  那初鬼並不理會旁人,只是望著褚閏生。他的神色悲切,張口想要說些什麼。但是,那火焰凝聚的幻身卻無法讓他發出任何聲音。他滿目苦楚,又急又惱,可任憑他掙扎努力,出口的依舊是寂靜。

  

  絳雲看著這番場景,心生惻隱。她緩緩起訣,正要以定魂咒法賦他言語之力。卻聽褚閏生開了口,道:

  

  「死人,沒資格談理想……」

  

  他的聲音聽起來如此無力沙啞,帶著飄渺空虛之感,竟好像不是從他的喉嗓中發出的一般。

  

  初鬼聽到這句話時,所有的舉動都僵硬住了,他怔怔看著眼前之人,眼神中的痛楚化作了悲愴。

  

  「死人……沒資格談理想……」褚閏生開口,又重複了一遍。他的聲音裡滿是自嘲之意,語氣蒼涼得可怕,「……把一切賭在轉世之身的那一刻,就什麼都沒有了……」

  

  他的聲音尚未落定,弱水之上忽起了一陣微風,吹散了初鬼的身形。青幽殘火隨風捲起,飄揚而上,又頃刻間熄滅……

  

  褚閏生的目光隨那殘火而動,亦隨那火滅而黯。他緩緩轉頭,望向了那一群與他作戰之人。

  

  他轉頭的那一刻,絳雲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悲慟。她飛身到他面前,低下頭,哽咽道:「對不起……都是我的錯……若我那日在你身邊,你就不會死了。也不會變成今天這樣……對不起……」

  

  褚閏生看著她,輕笑道:「我佈局如此,與你何干?」

  

  「我不懂什麼佈局……」絳雲望著他,「我也不懂你的理想。可我知道,如果你沒有死,一切就不一樣……」

  

  褚閏生聞言,抬起手來,輕輕點上她的眉心。「蠢材。都說經一事長一智,你還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人麼?」

  

  他的指尖溫熱,牽動熟稔。絳雲應他道:「不知道啊。從以前開始就一直不知道。你說的話是真是假,我分不清。你做的事是對是錯,我也分不清。不過,有一件事我很清楚……」絳雲含淚而笑,「鳳麟洲的日子,那些平和快樂,不是假的。」

  

  褚閏生沉默下來,並不接話。

  

  「那個時候,我一點也沒有珍惜……」絳雲的眼淚簌簌而落,無法自抑,「所以,我拚命地找你,讓你修仙,一心想著能重回到那段日子去。但是,一路而來,我也學了很多。我知道,無論怎麼做,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……」她擦了擦眼淚,緩下哽咽,繼續道,「對於閏生哥哥來說,世上沒有鳳麟洲。與家人團聚,才是他最開心的事。可我為了追回過去,讓他離了家。後來是茅山……其實在上清派學藝也很好啊。大家在一起,每天有說有笑的。可是,那也成了過去……到了最後,所有的快樂都變成了過去。回不了鳳麟洲,回不了茅山,更回不了家……」

  

  絳雲的話聲聲悲切,但從話語的深處,莫名的堅定緩緩滲出,讓她的聲音漸而開朗。

  

  「既然如此,何必還想著回去呢?好好守著眼前就好了。」她含淚而笑,道,「有些事情,再後悔也沒有用。我的主人普煞仙君,很久以前就已經不存在了。今時今日,我只願所有的苦痛也變成過去,你的將來全是開心快樂……」她頓了頓,用最溫柔真摯地嗓音喚他,「閏生哥哥。」

  

  聽她這聲呼喚,褚閏生微微怔忡。片刻靜默後,他凝眸而笑,手指用力一推。

  

  絳雲向後一仰,額上痛楚熟悉非常。她捂著額頭,正要說話。卻見一輪紅光自褚閏生體內散出,消融無蹤。他身子一震,直直往下落。

  

  眼見他要墜入弱水,絳雲忙接住了他。此刻,他已是氣若游絲,沉沉昏睡。她滿心擔憂,正要尋落腳之處。一旁的嘲風見此情狀,扣訣作法。只見海中忽有陸地浮起,細看時,確是一隻龐然巨龜。龜甲如山,百丈方圓,一如島嶼一般。

  

  絳雲剛扶褚閏生在龜甲上躺下,就見一點幽火從他身上翩飛而出,倏忽間化作了梁宜之形。

  

  「小宜!」絳雲驚喜不已。

  

  「丫頭,隨我念。」梁宜卻毫無寒暄之意,急急說道。

  

  絳雲自然應從。但聽兩人齊聲念道:

  

  「三魂招引,七魄重開。固命護本,神形不衰。天沖、靈慧、氣、力、中樞、精、英!」

  

  一時間,金赤之光交融,將褚閏生輕輕籠起。他猛地嗆回了一口氣,漸漸醒轉過來。

  

  絳雲欣喜非常,「閏生哥哥!」

  

  褚閏生的目光卻空洞無比,那頹然之色,全一副瀕死之像。

  

  「他的命元耗盡了……」梁宜焦急不已,她抬頭,在漫天翩飛的幽火中尋覓。當初褚閏生曾吞下茅山高功盛若空,她的正身之術並拿南斗注生陣法正有補全命元之效。然而,尋覓許久,卻不見盛若空的魂魄,亦無法感知正身咒法之力。

  

  「該死……」梁宜暗咒一句,望著褚閏生嗔怒道,「定魂正身,是你最後的希望,你卻施與了何彩綾,耗盡了盛若空的法力。這一局,你終究是輸了啊……」

  

  褚閏生的眉睫微微顫動,雖聽得清楚,卻無力回應。

  

  池玄見狀,走上前來,蹲身跪下,伸手摁上了褚閏生的額頭,以真氣替他護住最後的命元。

  

  絳雲看著這般情景,心中又急又痛,正絕望之時。她忽然想到了一物。

  

  「返魂香!」絳雲欣喜地喊出了聲來,「神鳥山上返魂香,也能補全命元!我這就去取!」她說著,起身要走。

  

  梁宜聞言,初時一喜。但她看了褚閏生之後,卻皺了眉,聲音微微沉痛,道:「來不及了……」

  

  絳雲聞言,心上一涼。週遭,那三條巨蛇鱗片脫盡,已化了虛無。精魂青幽,飛散無蹤。蒼茫海上,復又寂靜一片。她不可自抑地想起,昔日西海一戰之後,也是這般的寧靜平和,宣告著一切的結束。

  

  正當此時,徐秀白的聲音不期然地響起:

  

  「返魂香我有。」

  

  此話一出,如驚雷一道。

  

  徐秀白避開了眾人難以置信的眼神,從懷中取出了那個小小的翡翠葫蘆來。葫蘆一開,各種藥劑鋪陳眼前。其中,正有一顆香丸。紫氣氤氳,環繞丸身。異香馥郁,沁人心脾。

  

  此物,正是先前看守返魂樹林的紫宿元君所贈。徐秀白拿起那顆香丸,看了商千華一眼,繼而沉默著,將香丸遞給了絳雲。

  

  絳雲大喜過望,她接過香丸,因不知如何使用,又遞給了池玄。池玄二話不說,燃香燈中。紫氣如霧,剎那漫開,緩緩滲入了褚閏生的身體。

  

  片刻香盡,褚閏生晦暗的雙目中漸漸浮起神采,他深深呼吸幾次,握了握拳,笑著開了口:「我贏了……」

  

  絳雲驚喜難當,一把抱住了褚閏生,放聲大哭。週遭之人,雖心思各異,但看到如此發展,也都生了感慨之心。一時間,無人舉動,亦無人開口。

  

  梁宜站起身來,笑得無奈,低聲自語:「果真是天道貴生哪……」

  

  「正是呢。」

  

  聽到這句回應,梁宜嘆了口氣,抬眸望向了說話之人。應她的,不是別人,正是鬼差崔巡。崔巡衝她笑了笑,道:「如今所有精魂都歸地府再行造化,梁宜,你如何?」

  

  梁宜笑答:「你放心,我自然不會讓你為難。」

  

  崔巡滿意地點了點頭,復又望向了商千華。

  

  「仙子一擊果然不同凡響,神霄雷將名不虛傳。小仙開眼了。」崔巡躬身一拜,道。

  

  商千華微微頷首,應道:「多虧地府相助,千華感激不盡。」

  

  「好說好說。」崔巡笑道,「仙子的肉身如今在北斗征伐司,還請盡快復生才好。」

  

  商千華答應了一聲,舉步走到了徐秀白的面前。

  

  徐秀白看著她,千言萬語,終是沉默。他低下頭去,強忍著心頭酸楚。

  

  商千華伸手到他眼前,慢慢攤開了掌心。小小的金鈴,臥在她手中,泛著一抹柔光。

  

  「多謝。」商千華笑著,如是道。

  

  徐秀白只覺眼眶一熱,淚水瞬間濕了臉頰。他愈發壓低了頭,顫聲道:「嗯。」

  

  商千華聽他這句回答,雖是簡單敷衍,但有些事情,早已無須多言。她收起金鈴,笑道:「我回北斗征伐司了。」

  

  徐秀白抱拳而拜,恭謹道:「弟子恭送。」

  

  直到商千華的身影消失在雲端,他才慢慢直起了身來。他抬手,擦了擦淚水,不由自主地笑著。所有怨憎,終究都是自困。早該放下的東西偏苦苦地攥在手中,是何等的愚蠢固執。若不是蒼天垂憐,他也許永遠都沒有挽回的機會……

  

  他滿心感概,只覺自己懂了許多。他收回目光,回望向那段更加遙遠的過去。

  

  嘲風和睚眥便站在不遠處。還身符之力已到界限,睚眥的肉身愈發單薄透明起來。兄弟重逢,嘲風雖是喜悅欣慰,但隱隱的悵然悲痛卻讓他不禁垂淚。

  

  徐秀白下定了決心,棄了猶豫,舉步走向了那二人。待到近前,他低頭,跪下了身去。

  

  嘲風一驚,忙去扶他:「這是做什麼?快起來罷。」

  

  徐秀白輕輕推開他的攙扶,帶著歉意道:「對不起……我不是你們的弟弟。」

  

  轉世輪迴,三魂未變,七魄卻改。記憶神識,早已不同。這個道理,嘲風自然明白。他的神情愈發惆悵,再說不出話來。

  

  「你當然不是小王的弟弟。」一直沉默的睚眥這才開了口。還身符的效力漸失,讓他的聲音有些瘖啞,「小王的弟弟天生神通,高貴不凡。又豈會是你這般粗鄙的凡人……」

  

  徐秀白聽他這番話,心上五味陳雜。他沉默片刻,誠摯道:「謝太子數次相救,諸多關照。」

  

  「兄弟之間,不必言謝……」睚眥聲音一頓,「你既不是,便三跪九叩,謝過此恩吧。」

  

  徐秀白自無二話,依言而行。禮畢,他抬起頭,帶著些許畏怯之色,望著睚眥。

  

  睚眥輕輕一笑,霎時淚落。淚水甫一落地,便化作了潔白的硨磲珠子。珠子輕輕彈躍,激起琳瑯輕響。轉眼之間,水氣升騰,青幽的火光一閃,睚眥的身形驟然消失。唯余一紙符菉,飄然落下。

  

  徐秀白目送睚眥的精魂飛遠,神色之中生了釋然。

  

  崔巡緩步走了過來,道:「他雖有罪孽未償,但被拘索日久,地府自然輕罰。想必不久便能轉世再生。」

  

  一旁的嘲風聞言,抱拳稱了謝,又將徐秀白扶起。他斟酌許久,才道,「你的名字是……」

  

  「徐秀白。」徐秀白答道。

  

  「西海龍族會記住這個名字。」嘲風含笑,如是說道。

  

  徐秀白也笑,心上感動,讓他說不出話來。

  

  崔巡看著他二人,笑著自語:「看來只剩下那邊了啊……」他說著,抬眸望向了褚閏生那處。

  

  絳雲哭了好一會兒,方才緩了下來。她抽泣著,慢慢鬆開了緊抱著褚閏生的手臂,「閏生……哥哥……你真的沒事了?」

  

  褚閏生坐起身,一臉無奈,道:「本來是沒事。可剛才差點被你勒死。」他一邊說一邊揉了揉自己的脖子。

  

  絳雲忙不迭地道歉,滿心內疚。

  

  褚閏生見她如此,笑得愉悅。「真心道歉的話,不如給我弄點吃的吧,醬爆豬肝什麼的……」

  

  他話未說完,便被池玄打斷。池玄的聲音聽來有些不悅,微透著冷然:「解釋。」

  

  褚閏生怔了怔,抬眸望向了池玄。他目光輕移,又見段無錯便站在一旁,正靜靜看著他。他垂眸,笑了笑,道:「該知道的大家都知道了,也不必特地……」

  

  池玄聞言,一把拎起褚閏生的衣領,重複一遍:「解釋。從頭開始。」

  

  這般舉動,讓褚閏生有些驚訝。他避開池玄的目光,沉默不語。

  

  絳雲看到如此情景,不禁擔憂。她抱起池玄的手臂,緩下他的力道,又輕輕喚了褚閏生一聲:「閏生哥哥……」

  

  一段沉默之後,褚閏生嘆了一聲,道:「我做的不是什麼好事,也沒想過要誰原諒……要怎麼解釋?」

  

  「要怎麼解釋是你的事。」池玄鬆開手,道。

  

  「你說什麼都好,我都信……」絳雲補上一句。

  

  褚閏生望著她,就見她哭得狼狽。雙目浮腫,臉頰飛紅,眉宇間的苦色將她的明麗掩去,添了幾分憔悴。他思忖著,抬手替她拭了拭淚痕。幾番欲言又止之後,終是開了口。

  

  「我沒想過要傷你們……」他的聲音低沉,說完這句,復又沉默。他低

  低一嘆,道,「當日在九煉天霜鏡中,何彩綾助我開了一分元神,從那時候起,就有許多人斷言,我一定會變成普煞。普煞要做什麼,我知道。可我一心以為,只要我心念堅定,就絕對不會如他們所言……直到,我被李延綃捉住……」他的臉上浮出一絲苦笑,「我真的沒想到,我身具元神之力,還會被一個人逼迫到那般地步。甚至連你們來救我,他都算計在內。我……我本想一死,保全你們。可是瀕死的那一刻,我卻明白了許多……」

  

  「我根本逃不開普煞的影響,每到生死關頭,便依賴他的力量。說什麼吞下普煞,終究是我太過自信……」褚閏生握了握拳,眉頭輕輕皺起,「若是普煞的意識居上,著手集齊元神的話,絳雲和幻火必然身陷險境。我死又如何?轉世之後,還是普煞……」

  

  「既有我在,何需擔心。」池玄道。

  

  褚閏生望著他,搖頭笑道:「師兄……你死了啊。」

  

  池玄一怔,說不出話來。

  

  「我還是害死了你……」褚閏生低頭,苦笑著道。

  

  「我雖死過,但又復生。不必自責。」池玄皺眉,斥他一句。

  

  「嗯。」褚閏生點了點頭,「看到你復活的時候,我真的很高興。可是,就像我一樣,你也受了廣昭的影響。所以,比起高興,我更害怕。怕你心裡再沒有絳雲,怕你不願救幻火,怕你視我為普煞……也是那個時候,我才終於明白,這樣下去不行。這世上知道所有解決方法的,惟有神獸白澤。而它自然不會幫我,於是,我殺了它,吞下了它的魂魄……」

  

  他望著池玄,道:「你體內的罡氣與絳雲的煞氣天生相剋。若強要在一起,無異相殺。而李延綃也是看準了這一點,才布下先前之局。我與你二人決裂,更將絳雲體內的那分元神收回,取盡她的煞氣。如此一來,你們便再無弱點,李延綃也沒有算計你們的理由。絳雲修習定魂咒法雖無多少時日,但暫時護住魂魄的能耐應該有。要救她也再簡單不過,取神鳥山上返魂香,平分道行,共享命元,從比便能長相廝守……」他說到此處,輕輕一笑,語調中透出一絲霸道,「而這,也是對師兄的考驗。若是真心所愛,哪怕九死一生,也當盡力一試。如若不然,與其相傷,不如相忘於江湖。」

  

  聽得這番話,池玄與絳雲皆是愕然。

  

  「然後,是幻火……」褚閏生頓了頓,又道,「世界上從來就沒有『幻火』,他不過是普煞的一分元神化成的『神識』。替他鍛制魂魄,煉化肉身,的確是任性妄為。要想做到這些,須得定魂咒法和正身之術,我也想過求梁宜和盛若空相助。可又談何容易?世上並無兩全其美之法,一旦猶豫便什麼也做不了。事已至此,再沒有回頭的道理。」

  

  聽到此處,段無錯開了口,「為此不惜闖上上清?」

  

  褚閏生看了看他,沉重地搖了搖頭,「同時吞下樑宜和盛若空,對我而言並不簡單。我闖上茅山,是因為上清輔佐唐室,公然與宋軍為敵。天下之爭,成王敗寇,本無對錯。但我祖籍華亭,是吳越人士。吳越早已對宋稱臣,此次伐唐也是盟軍。若是唐室敗宋,吳越亦會折損,這個亂世又要持續多久?況且,這紛爭之局,是李延綃一手主導。若他借此得勢,天下又會如何?掌門方丈壯大上清之心,我能明白。但我絕對不能讓宋軍戰敗,更不會讓李延綃得逞。若掌門方丈不願收手,我惟有毀掉上清根基!」他微微有些激動,緩了緩情緒,方才繼續往下說,「其實對李延綃來說,上清介入戰勢,也是弊大於利。所以,我料定他會圍攻茅山,奪取《上清真經》。先鋒,自然是何彩綾……」

  

  段無錯眉頭一皺,輕嘆了一聲。

  

  褚閏生笑得無奈:「我知道她一心求死,可對我而言,她活著,比什麼都好。」

  

  段無錯看著他,久久沉默。

  

  褚閏生長長吁了口氣,道:「而後的事,你們也都知道了……雖然與我原先想的不同,但我終究達成了所有目的。然後,到了最後一步……集齊普煞的元神,徹底毀去。」他的眼神漸漸凝固,聚焦在虛無之處,說話的聲音也冷淡起來。似乎他所說的,與他自己全然無關一般,「這一路而來,死者甚眾。無論我本意如何,那些人多多少少是因我而死。這些殺孽,我自承當。……其實這樣也好,否則,你們又如何能對我狠下心來……」

  

  他說完這些,凝眸而笑,帶著些許調侃,道:「不過有件事,我一定要澄清。梁高功的死,真的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。」

  

  不遠處的梁宜聽到這句話,忍著笑道:「啊,這我倒可以作證的。」

  

  絳雲此刻,心中百感交集,又是感動又是傷心。她看著褚閏生的笑容,道:「為什麼要一個人做那麼多事呢?一開始就告訴我們不就好了?」

  

  褚閏生伸手,摁著她的肩膀,笑道:「這種離經叛道的事情若說出來了,任誰都會阻止我的。唉,那不就又繞回去了……」

  

  「可是,你今天差一點就死了……」絳雲道。

  

  「怎麼會呢……」褚閏生笑著,又望向了段無錯,「段師傅曾經說過,我小小年紀卻犯血刃之煞,幸而有故人相助,死而復生,更添我百年陽壽。師傅鐵口直斷,不會錯的,對吧?」

  

  段無錯笑了起來,他走近一些,伸手摁上了褚閏生的腦袋,用力揉了揉,道:「我還真是收了一個了不得的徒弟啊……」

  

  褚閏生低著頭,淺淺笑著。略微猶豫之後,他還是開了口,道:「師傅……對不起……」

  

  「不必道歉。天道承負,從無錯漏。待你死後,自有嚴刑要領。」段無錯的語氣輕鬆無比,全然是說笑之態,「好好活過這一世,切莫浪費了。」

  

  褚閏生抬頭,剛要再說些什麼,卻見段無錯的身形漸漸透明,須臾之間化作了一張符紙,悠悠飄落。他伸出手來,將符紙接在了掌中,靜靜笑著。

  

  這時,池玄忽然伸出手來,如段無錯一般,用力地摁上了褚閏生的頭頂。

  

  褚閏生不知他要做什麼,有些驚訝地看著他。

  

  「道歉。」池玄摁下他的腦袋,淡然說道。

  

  「……」褚閏生又是無奈又是好笑,只得道,「對不起。」

  

  「嗯。」池玄應了一聲,手上的力道卻未放鬆,又道,「絳雲那份也說了。」

  

  褚閏生無語了。

  

  絳雲忙擺手,「我不用我不用,我沒生氣。」

  

  池玄卻不妥協,只道:「他欠你的。」

  

  絳雲正要勸他,卻聽褚閏生開口,對她道:「絳雲妹妹,是我不好……對不起……」

  

  絳雲皺眉,不滿道:「你不用道歉啊。我都說了我沒生氣。」

  

  聽她這麼說,褚閏生笑出了聲來,他剛要抬頭,卻又被池玄摁了回去。

  

  「徐秀白的。」池玄開口,又道。

  

  徐秀白一驚,竟有些招架不住。

  

  而後,池玄便強摁著褚閏生的頭,令他對在場所有的人都道了歉方罷。一番下來,褚閏生滿心無力,一片惆悵哀傷之情蕩然無存。

  

  池玄的臉上卻有了淡淡笑意,他扶起褚閏生,對絳雲道:「我們回去吧。」

  

  絳雲忙跟著起身,歡喜地點頭。

  

  到了此刻,哪裡還有褚閏生反駁的餘地。那二人再無二話,駕著他騰空飛起,往中土而去。其餘眾人見到這般自說自話的發展,先時驚訝,而後俱是一副無奈之色。

  

  徐秀白狠狠嘆口氣,回頭對嘲風道:「我也告辭了。」

  

  嘲風微笑頷首,「我送你一程。」

  

  他二人一走,海水中殘餘的水族也一併離開。片刻之後,弱水之上便只剩下了崔巡和梁宜。

  

  「嘖,走得到快。看來就剩我一個人收拾殘局了,真是天生勞碌命啊……」崔巡仰天長嘆,道。

  

  梁宜聞言,輕輕一笑,「能者多勞。我就先行回地府,不打擾鬼差大人了。」

  

  眼見她要走,崔巡開口喚住她,道:「喂。相識一場,何必這麼無情。」他低頭想了想,「其實吧,你練就定魂咒法,魂魄之身已如此厲害,何不效力地府,將功補過?」

  

  梁宜稍加思忖,笑道:「地府信得過我?」

  

  「好說。你信得過我就行了。」崔巡笑答。

  

  「既然如此,恭敬不如從命。有勞崔大人了。」梁宜欠身一拜,如是道。

  

  崔巡倒抽一口氣,道:「嘶……夠了夠了。隨我來吧。」他說罷,搖著頭領路,又嘟囔了一句,「唉,待會兒見了閻王要怎麼說啊……唉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