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池玄和絳雲帶著褚閏生離開西海,依舊回了茅山腳下的那幢宅中。十洲仙島與人間時日不同,西海一戰不過半日,人間卻已歷了數天。幻火早已等得心焦,見他們回返,歡喜難當。他雖有千言萬語要說,但見褚閏生身上傷勢不輕,便忍了下來,扶了他回房休息。不久之後,徐秀白趕到,也不多說什麼,默默替褚閏生診視了一番,留了方子和藥劑,囑他靜心調養。
褚閏生道了謝,又應酬了眾人片刻,終是耐不住疲憊,昏睡了過去。此後幾日,他皆是昏昏沉沉地睡著,每日只有片刻清醒,勉強進些湯藥。調養半月,方才好轉,漸而能下床走動。
轉眼間,已是二月光景。冬寒漸退,晴日和暖。花苑之中,桃李含苞,柳絲抽芽。褚閏生端著藥湯坐在迴廊上,看著這一片溫潤春/色,時不時地喝上一口。
「褚師兄。」幻火自迴廊一頭走來,見褚閏生在,快步走了過來。他看了看褚閏生,道,「師兄的傷剛好,還要小心保養才是。穿得如此單薄,若受了風寒就不好了。」
褚閏生笑了起來,他喝完最後一口藥,站起身來。還未等他站直,雙腿卻一軟,險些摔倒。幻火忙伸手扶著他,急切道:「師兄小心。」
褚閏生尷尬地笑了笑。元神毀去,他的魂魄雖得以保全,但身體終究不如以往了。這幾日也常覺四肢沉重,舉動遲鈍。但他卻不談此事,只是輕輕推開幻火,道:「沒事,坐太久腿麻了。跺一跺就好。」說完,他扶著欄杆,用力跺了幾下腳。
幻火看著他,依舊滿臉擔心。
褚閏生無奈笑道:「真的沒事。要不要翻個觔斗給你看看?」
幻火搖了搖頭,「師兄沒事就好,切莫勉強。」
兩人正說話時,絳雲和池玄自花苑中走來。看到褚閏生,絳雲忙跑上來,甜甜喚了一聲:「閏生哥哥!」
褚閏生笑著,剛要應她,卻又想到了什麼,神色中浮起一絲狡黠。
「咳,如今這稱呼就不對了。」褚閏生正色道。
絳雲不明就裡,「哪裡不對?」
褚閏生走到池玄身邊,認真道:「師兄你說是吧?」
池玄微微皺眉,同樣不解。
褚閏生滿臉嚴肅,對他道:「我叛出上清派,暫且不講這師兄弟的輩分。可論歲數,我還是得叫你一聲大哥。這麼一來……」他又望向了絳雲,「你就是嫂子啊。」
此話一出,在場的三人都怔住了。
幻火第一個反應了過來,應和道:「師兄所言甚是!」
絳雲皺眉想了片刻,開口道:「那麼,該叫『閏生弟弟』麼?」
褚閏生笑了出來,點頭道:「就是啊。」
見他如此,池玄起手,狠狠在他頭上敲了一下,又對絳雲道:「別理他。」
褚閏生捂著被打疼的頭,笑著抱怨:「下手這麼重。好狠心哪。」
「你自找的。」池玄的笑意輕淺,卻久久停留。
絳雲見狀,也高興了起來。原本以為,他們幾人再也不會有這樣說笑打趣的機會。但如今,大家又在一起,再簡單的事都成了莫大的幸福。
正歡喜之時,褚閏生開口,道:「我該回家了。」
此話一出,氣氛有了片刻凝固。
池玄頷首,問:「什麼時候走?」
「明天。」褚閏生回答。
幻火想了想,道:「我去準備行李。」
他話剛出口,褚閏生卻道:「我一個人回去。你留下。」
幻火皺眉,神情之中頓生不悅,「我不要留下。我說過會一生一世守著師兄,絕不食言!」
褚閏生一臉為難,道:「我一個男人家,出門一趟帶個媳婦回去也就算了。帶你回去,可怎麼解釋才好?」
幻火理直氣壯道,「就直說我是你師弟,有何不可?」
「作孽,修仙不成,離了師門,還帶個師弟回家……」褚閏生愈發苦惱。
幻火滿心著急,卻不明白那些七拐八彎的道理,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。這時,卻聽絳雲開口,道:「可是,閏生哥哥你不是說過,救回幻火我們四個人就一起回家的麼?」
褚閏生也不答她,只是望著池玄,道:「師兄怎麼看?」
池玄道:「我與她並非凡人,不宜與凡人共居。」
「就是如此了。」褚閏生看了絳雲一眼,含笑說道。他不再給幻火和絳雲說話的機會,擺手道,「總而言之,我一個人回去。我現在出去買馬,不必等我吃飯。」
絳雲聽得這句,不解道:「買馬做什麼?我送你回去呀!」
褚閏生笑了笑,也不多做解釋,揮了揮手,舉步離開。
「什麼嘛,幹嘛不要我送……」絳雲帶著不滿,嘟囔一句。
「我是凡人啊,帶我回去又如何……」幻火亦是不滿,也小聲嘟囔了一句。
「因為只有斷去所有過往,才能過平靜的日子啊。」女子的聲音不期然地響起。
絳雲認出這個聲音來,喜不自勝。「小宜!」
來者,正是梁宜。叫人訝異的是,她看來不過十七八歲的樣貌,一身黑衫肅穆非常。周身更有隱隱陰氣,平添幾分森寒。
「鬼差?」池玄看著她,說出這個稱呼來。
「好眼力。」梁宜笑道,「所幸我會一些常人不能的法術,暫免了地獄之刑,算是將功補過吧。」
「太好了。」絳雲滿心歡喜地走到她身邊,挽著她的手臂,「你來找我的麼?」
梁宜道:「算是吧。趁著有空,來看看那小子是死是活。」
「閏生哥哥沒事。對了,你方才說什麼斷去過往,是什麼意思?」絳雲問道。
梁宜笑了笑,看著褚閏生離去的方向,道,「他曾多次出手助宋軍南下,更有修復採石磯浮橋之舉。但唐宋兩軍,卻無一人記得此事,想來是四神酥的妙用。而後,李延綃泰山封禪,他出手破壞。當日在場的,無一名死者。只是所有人都受煞氣所懾,損及七魄,傷勢痊癒之後也不免神識混亂。也就是說,他雖鬧得天翻地覆,可這世上,卻沒有一個人知道是他所為。」
梁宜說到此處,笑嘆一聲,「說來也有趣,上清派讓門下弟子阻截宋軍戰船之事,也無一人知曉。上清依舊立於事外,他日無論何人稱王,想來都不會為難上清才是。」
三人聽罷,皆生感慨。
梁宜含笑,又道:「他如此周到,不過是求個安寧。你們又何必擾他。」
絳雲聽罷,帶著一絲哀色,點了點頭。幻火也不再言語,只默默低著頭。
梁宜見他們如此,又道:「其實我今日來,還有一事。」她拍拍絳雲的手,「那日三極吞虛陣毀,有幾隻精魂未歸地府,只怕是留在人間作惡。地府擔心那些精魂附於活人之身,特命我處理此事。我一個人哪裡忙得過來,還要找你幫幫忙。」
「好!」絳雲滿口答應。
「你的淨靈之術也有助益,一起去可好?」梁宜又望向池玄,問了一聲。
池玄頷首,算是應承。
幻火見眾人皆有安排,自己卻孤身無依,不禁有些失落。梁宜察覺,笑道:「幻火師侄,你可麻煩了。」
幻火不解。
「你乃後天所造,陽冊陰簿皆無你名姓。如今地府正商議如何處理,想來不日就有結果。」梁宜道,「不過你放心。地府鐵則,不可對活物出手。頂多是勸你修道,日後得個仙籍也就好了。」
「修道……」幻火皺眉,面露苦色。
「趁現在空閒,何不想想入哪個門派?或是乾脆回了上清也不錯。」梁宜道。
幻火不禁深思。修道求仙倒也無妨,只是,還有一件事,無論如何都放不下……
……
第二日一早,褚閏生備妥了行李馬匹,向眾人辭行。
眾人送他到宅外,絳雲和幻火雖滿心不捨,但聽過梁宜的話,也都有了自覺,不再糾纏什麼了。
褚閏生看著他二人的神情,笑勸道:「別這副表情嘛,只是分離,又不是永別。若是想我了,就一起來看我。我一定殺雞請你們的啊。」
「真的?」幻火的臉上頓生喜悅。
「真的。你喜歡紅燒還是煮湯?」
「紅燒!」
「嗯。我也是!」
「喂喂喂!」絳雲聽到這樣的對白,忿然跺腳,「你們怎麼就惦記著吃啊!」
褚閏生只是笑著,也不辯解。他翻身上馬,拉了拉韁繩,道:「大家保重。我走了。」
「師兄。」幻火出聲叫住他,幾步上去拉住了馬韁,問道,「你不去見見何彩綾麼?」
褚閏生沉默了一會兒,道:「她應該還沒醒吧。」
幻火皺起眉來,滿臉憂慮之色,「我正想問師兄呢。這麼久了,她為什麼還不醒?」
褚閏生笑著,抬起手來,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寸寬,道:「我釀的四神酥稍稍烈了一些。」
幻火低了頭,苦惱道:「若她醒來,該怎麼辦才好?」
「呵呵,那簡單啊。你就說你與她是姊弟,因父母亡故,她傷心過度,大病了一場。若她問過去,你隨便編些說給她聽就好了。」褚閏生道。
幻火聽罷,帶著憂戚之色,問道:「師兄當真不見她?」
褚閏生點頭,答得輕鬆:「嗯。不見。」言罷,他望向了池玄,道,「剩下的事,麻煩師兄照應。」
「你說的那種照應,我不會。」池玄答得坦然。
褚閏生輕輕一哂,眼神裡的無奈一閃而過。他也不多說什麼,抱了抱拳,朗聲道:「告辭。」
說完這句,他頭也不回,策馬而去。
蹄聲漸遠,空餘下微微煙塵,迷人視線。
幻火輕輕嘆息,神色之中哀愁隱隱。絳雲見他如此,不禁也惆悵起來。她又看看池玄,想著方才那「照應」的說辭。
對褚閏生來說,何彩綾也是想要斬斷的過去?
不由自主地,她想起了李延綃,心上徒生一股悲涼。興許,這真的是對大家都好的做法,但其中的無奈痛心,當真能坦然承受麼?有些事情,雖未曾說出口,但她也知道幾分。先是那滿身的香,而後是縱飲的酒,乃至這所大宅……他的心裡,真的放下了麼?
想到此處,她決心立下。本來麼,何彩綾如何與她何干?她只需好好守著他的幸福便好。她揚眉一笑,拍了拍胸口,道:「哼,看我的!」
言罷,她不顧幻火和池玄的不解,風風火火地進了宅去。
……
此去吳越,行程不遠。
褚閏生並不著急趕路。以往他在驛站做事,每每日夜兼程,往各地送信。在外多日,思家情切,返程時更是快馬加鞭。但到了今日,這些急躁似乎都完全沒有意義。一番辛苦,終究是走到了這一步。所有的憂心煩惱俱已過去,只需踏實地走完這條路,便能達成心願。
笑意,由心而生,染在他的眼角眉梢。暖風輕輕撫著他的臉頰,溫柔非常。眼前,晴日溫煦,春草如絲,恍如隔世。來時的風雪,早已在腦海中模糊。經歷的種種,皆變得無比遙遠……
待他回到家鄉,已是二月末。
他下了馬,怔怔地站在村口。
春日時分,蝶舞鶯飛。滿壟茼蒿花開,燦然金黃。淡淡春煙氤氳,染得這小村如畫一般。
他凝眸而笑,深深吸了口氣。入鼻的,卻不是茼蒿的辛香。那糾纏在肺腑的甘甜馨香,讓他有些失神。
瑞香,盜百花之香者……
到了今日,這香味還未散去麼?他自嘲地笑了笑,定了定心神,方才緩緩邁步,往村中去。
村中空地上,早有一群孩童玩耍。見有人來,先時好奇,很快,有孩童認出他來,叫出了他的名字。一時間,孩童們紛紛聚到了他身旁,嬉笑拉扯。
村裡的大人聽得動靜,也出來探看。見是他回來,滿村炸開了鍋。村人也知道些外事,宋軍南下,戰勢正亂。茅山也遭了劫,上清派元氣大傷,不少弟子都還了俗,離了師門。如今他回來,必然也是因此了。小村之中,大多同宗。遠近不論,多少有些親緣。今見他這般,都趕了上來,圍著噓寒問暖。
褚閏生一一應承,隨機敷衍。
這時,有人擠進了人群,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。
他微微一驚,看清來者時,瞬間濕了眼眶。那是個身材瘦小的婦人,四十出頭的年紀,卻已滿臉皺紋,雙鬢也隱隱生了白髮。她看著他,又驚又喜,也說不出其他話來,只是一遍遍喚他的名字。她的身後,站著一個五十出頭的男子。他的頭髮已然灰白,眉宇間帶著苦楚。看著他也不言語,只是默默地淌淚。
「爹,娘……」他忍著淚,含笑喚道。
婦人這才哭了出來,她捧著他的臉頰,道:「都瘦成這樣了……外頭吃了許多苦罷?」
褚閏生切切望著她,點頭。
「回來就好……」男子上前來,攬了攬他的肩膀,「外頭打仗,亂得很。聽說茅山也不太平,我們還以為你……」
婦人抹著眼淚,哽咽道:「早知如此,就不該讓你修什麼仙……說來,你二舅他如今也下落不明,怕是……」哭音,掩去了她要說的話。
褚閏生心口一緊,欲言又止。片刻糾結,他終是咬了咬牙,將所有要說的話埋進了心裡。
「別說這些了。你看小殷不是平安回來了麼,說不定阿誠也有一日會回來呢。」男子拉過婦人,勸了幾句。
婦人略略寬了心,又拉起褚閏生的手,道:「來,我們回家去,娘給你做些好吃的,好好補一補!」
褚閏生收去了眉宇間的憂色,笑著點了點頭。三人被村人簇著回到了家,一進門
,就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娃兒迎了上來。看到褚閏生,她歡叫一聲,撲上前來,喚道:「閏生哥哥!」
「倩兒。」褚閏生笑著應她一聲,伸手摸了摸她的頭,「嗯,好久不見,長高了啊。」
女娃兒笑得愈發甜美,她拉著他的手,道:「閏生哥哥,你現在變成神仙了嗎?」
褚閏生蹲□來平視著她,笑道,「你就那麼想我做神仙啊?做神仙可不能娶妻的哎。」
女娃兒皺眉,「你不做神仙,那我就做不成仙女了啊……」
聽她這麼說,褚閏生笑得愈發歡悅,「仙女有什麼好的,我看倩兒比仙女還漂亮。」
女娃兒聞言,高興非常。
見他們如此,婦人與男子也笑得欣慰。這時,婦人想到了什麼,開口問道:「說到仙女,倩兒,那仙女怎麼樣了?」
「剛才醒了,我正要告訴姑姑呢。」倩兒笑答。
「仙女?」褚閏生不解,「什麼仙女啊?」
「就是以前來過我們家,說你有仙緣的那個仙女啊。」婦人笑道。
褚閏生一怔,愣愣地僵在了原地。
男子接道:「說來真是奇事。幾天前,有個仙翁把她送了來,說是什麼緣分天定的。我們也聽不懂他那些話,但想著是好事,就把她留下了……」
女娃兒笑著湊上來,說道:「這仙女姐姐可好看了。只是一直睡著不醒,不過,今天醒過來了,還吃了點東西呢!」
褚閏生回過神來,站起了身,問道:「她現在在哪?」
「你的屋子空著,就……」
婦人的話未說完,他卻已無心再聽。他幾步衝到自己屋外,一把推開了房門。
她,就躺在他的床上。見有人闖入,她半支起身子,滿臉驚訝地看著他。
霎時間,他的腦海一片空白。
眼前的她,浮華盡褪。不施粉黛的臉龐,愈顯白淨素潔。青絲披散,如緞子般垂在床沿。她眉頭微蹙,雙唇輕抿,一雙眸子含嗔帶怒,如驕陽下的溪水,粼粼泛著光。
他的心中思緒糾纏,一時竟後悔不已。不該見她的啊……現在,該如何是好?
「你是誰?進來做什麼?」她開了口,出聲問道。
他微微一震,不知如何應答。
跟著他一齊過來的女娃兒探進身來,道:「仙女姐姐,他是我閏生哥哥。你住的是他的屋子吶。」
她聽得此話,斂了敵意,致歉道:「多謝收留……」
褚閏生轉身,將女娃兒推出了門外,又對自己的爹娘解釋了幾句,繼而關上了房門。他理了理思緒,整頓了心情,方才回過身來,走到了她面前。
她見他如此,微微有些不解。
「你……」他遲疑著,開口說話,「你怎麼會……」
「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裡……」她垂眸,幽幽道:「我……我什麼都記不得了……方才那小姑娘一直叫我『仙女姐姐』,還說是個仙翁把我送到這裡來的……」
心緒起伏,如浪翻湧,在耳畔聲聲作響。她的聲音模糊,卻如春雨一般,滴滴墜進他心裡,震起漣漪。
她不知何時停下了說話,靜靜地看著他。沉默,凝固了二人之間的距離。那突兀的寂靜裡,他聽見自己倉促的呼吸。不安,讓指尖微微發麻,鼓動躁亂的心跳。
她慢慢坐直了身子,眼神裡染上了一絲慧黠。她抿唇一笑,開口打破那寂靜:
「我們認識,對不對?」
那一刻,他方才明白,自己設下的防備,原來毫無意義。重重壁壘,只因一道涓流,便土崩瓦解。他望著她,強忍著起伏的心緒,點了點頭。
她的眸中瞬時生了光彩,滿臉的喜悅不可自抑。她拉住他的手,急切問道:「我到底是誰?」
他在床沿坐下,道:「你是金陵布商何家的長女,何彩綾。」
她細細將他的話想過一遍,又凝視了他片刻,似在判斷話中的真假。許久,她問:「哪幾個字?」
他用手指在床沿上輕輕書劃,邊寫邊道:「如何的何,彩雲的彩,綾羅的綾。」
她看著他劃出的字,輕聲默念了幾遍,繼而抬眸,笑望著他,道:
「真奇怪,我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得了,可卻好像記得你……」她的笑容愈發溫柔,看著他的眼神誠摯無邪。她稍稍湊近他一些,帶著些許羞怯,低低說道,「好熟悉的香……」
他垂眸,抬起手腕,輕輕嗅著。
天香祥瑞,侵肌透骨。
衝動,不知因何而生。他放下手腕的那一刻,將自己最後的溫厚棄盡。
「你答應過我,一生一世,永不分離……還記得麼?」他開口,說出了這句話來。
她睜大了眼睛,驚訝不已。
他便看著她眼中倒映出的自己,緩緩道:「你出身富貴,衣食無憂。可惜好景不長,宋攻南唐,你們全家恐遭戰火,動身遷往故鄉避難。不想路遇流匪。你的親人皆遭毒手,唯有你活了下來。你流落到茅山腳下,幸而被一名富孀收養,認作義女……」
他說到這裡,話語稍停。笑意自他的眼底泛起,映得他雙眸水亮,「那時,我奉父母之命拜入茅山。不想遇上一場大雪,迷了路。是你救了我……」
他說話之時,回憶隱約在耳畔細語:為何你和師傅的記憶都是春花爛漫,輪到我卻總是這種淒涼的景象?
微微苦楚從心底泛起,惹得他喉頭一滯。
「後來,我入了上清派。本以為再沒有相見之期。卻不想,你的養母崇道,每逢十五,便上茅山聽經。那一次,你隨她一起上了山……」他笑了幾聲,「你自小嬌生慣養,難免有些脾氣。初次上山,就把上清派鬧了個翻……」
她唇角微動,為他的話牽起了一絲笑意。
「就是那時侯,你我之間有了些誤會。不久之後,掌門為尋《上清真經》,將所有弟子遣下了山。我道行未臻,資歷又淺,不想遇上強敵,險些喪命。救了我的人,還是你……」他的笑,不由自主,「而後,我又經歷了許多,每到最痛苦的時候,在我身邊的,都是你。我欠你的恩情,哪怕還到來世都還不清……」
何曾忘記,冰雪之中,她掌心的溫暖。嚥下喉的酒,還留著香,游移在唇齒間……
「我這才知道,以往對你都是誤解。前嫌冰釋,我們……」說到此處,他垂下眉睫,強壓著聲音裡的顫抖,用最堅定的口吻,道,「我們兩情相悅,私定了終身。」
自己說出口的話,卻如驚雷一般,讓他自己心駭。他將心神稍安,方才繼續道:「可我出身貧微,你的養母自然不允此事。況我又是修道之人,師門亦不容我如此。你被養母帶回,我被困在茅山思過。後來,我聽說你被許了人家。我心灰意冷,索性叛出師門,回故鄉來……」他說著,聽著自己的心跳愈來愈亂。眼前,忽生起薄薄水霧,模糊了視線,「沒想到,你竟在這裡……莫非,真是蒼天憐見?」
他闔上雙眸,再也說不下去了。
而回應他的,依舊是寂靜沉默。
何等荒誕的故事,何其拙劣的謊話。時至今日,編出這些話的自己,是如何卑鄙。胸口,如被巨石重壓,讓他喘不過氣來。筋斷骨裂,還可咬牙忍下。可這等待的煎熬,竟是如此痛苦。糾纏在心,凝結於胸,無處排遣,不可消除……
他不禁想要放棄。是啊,就當是說了一個唐突的玩笑,告訴她,他是騙她的……
他抬起頭來,要說的話已到嘴邊,可她卻輕輕握上了他的手,笑道:
「是這樣啊……」她的手指微微顫抖,「原來……是這樣啊……」
他聽她這般回答,心中愧疚難當,剛要說些什麼時,卻見她已紅了眼眶。淚水,如珍珠斷線,輕輕砸在他的手背上。
「我想也是這樣……」她哽嚥著,強打著笑容對他道,「對不起……我竟然把什麼都忘了……對不起……」她說著,抬起了手來,輕輕撫上他的臉頰,「對不起,你別傷心……」
他這才發現,自己的臉龐早已被淚水濕透。因何而哭,已經不重要了。所有的顧忌和思考,此刻已全無意義。他傾身上前,攬著她靠上自己的肩膀。
「道歉的話,該我說才對……」他再無心去壓抑自己的悲傷,放任自己的聲音沙啞顫抖,「是我害了你……對不起……」
她頭枕著他的肩膀,輕輕搖了搖頭。繼而環起手臂,切實地抱著他。她聲音裡的悲慼漸漸褪去,餘下笑意溫柔,「找到你就好……」
這樣一句話,竟甘甜得不可思議。諸多苦楚,被瞬間淡去。
這時,她的聲音溫熱,在他耳畔問道:「你的名字……再告訴我一次好不好?」
名字麼……
她曾說過的話,如此清晰地刻在心上:唯有今世,你是褚閏生。我認識的,也只是褚閏生……
開心快樂,一世足矣。
他含笑,出口的聲音極致溫柔:
「褚閏生。」
《一騎絕塵》全文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