廣昭靜靜看著聲音傳來之處,就見一條巨大的魚龍悠遊,幻彩的光焰不斷從它身上溢出。光焰之中,那魚龍化出了手腳,繼而是身形、五官、頭髮……待那光焰消盡,水中再無魚龍的身影,取而代之的,是一個姿容俊秀的少年。他看上去不過十三四,臉上稚氣未消,雙眸中卻帶著冷冽殺機,他手中,握著一顆明珠,那珠光黯淡,隱透妖邪。
他淺笑著,抬起手,仔細端詳起來。「原來,這就是我的人身啊。早知道這麼容易得到,我還修煉什麼。」他帶著不屑,如此說道。
廣昭開口,道:「螭吻……您雖貴為龍王九太子,但功德未滿,不過是仙獸罷了。如今,你吞普煞仙君血肉,犯了修煉大忌,已屬魔道。」
「魔?」螭吻生怒,「我不是魔!普煞仙君殺了我哥哥,他才是魔!」
廣昭道:「他元神已散,無從追究。」
「無從追究?」螭吻語音稚嫩,但語氣卻咄咄逼人,「好一句『無從追究』!那你為何不在可以追究的時候現身?為何不在他殺我哥哥之前阻止他?這難道就是所謂的『順其自然』?就是所謂的『道』?」
廣昭默默聽完,平靜道:「這些問題,恕小仙無法作答。小仙只知,天地之大,可容萬物,唯魔例外……」他說話之時,鼓聲愈響,震動天地。「您也聽到了吧……」廣昭微頓,道,「神霄玉府的雷鼓聲。」
螭吻聞言,神色中染了畏懼。
雷鼓乃是至尊神器,置於神霄玉府之外,由雷尊「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君」司掌。其下,更有三十六位雷神天君,神勇無比,乃世間雷電之統。舉凡出戰,皆由神霄玉府擊雷鼓一聲,是為號令。其下雷神,皆以鼓聲雷電相和,彰神威,懾妖魔。然,天地不仁,萬物之爭,斷不能驚動雷神。雷神出戰,歷來都只有一個原因:蕩魔。
此時,無數霹靂擊入西海。弱水耐不住那神威,激盪奔流。
螭吻看著霹靂破雲,沉默了片刻,竟揚眉微笑,「原來,這就是天道。無情無義,是非不分。既然你們認定我是魔,我便成魔!」他輕吐一口氣,神色竟變得輕鬆愉悅,「不過是吞了一具身體,就能得道行,化人身,這仙家血肉裡的力量,究竟有多強啊……」他語帶邪佞,「要是我再吞一個,就算是雷神天君,怕也奈何不了我了!」
廣昭搖頭,「您吞不了我。」
「那就試試看吧!」螭吻縱身,引滔天巨浪,攻向了廣昭。
……
天空中,鼓聲連綿,讓疾行的絳雲險些失衡。她從未聽過這般的鼓聲,分明是九霄之外,卻偏偏震動心底。那種敬畏之感,阻著她的行動。
「雷鼓……」她自語般地道出了這兩個字。
雷鼓之聲,是雷神天君出戰的號令。西海之上,必有強悍無比的魔物。十洲仙島,向來太平安樂,為何會有這樣的變故。她的主人,現在又身在何處?
她已經不只一次地想起,普煞帶著笑意,對她說:這三百年來,你從未盡過坐騎的義務吧,不如今日載我去西海巡一圈如何?
沒錯,這三百年來,她所思所想,唯有報仇。她耗盡時間修煉,只為了能勝過廣昭,她甚至從不曾好好地瞭解過自己的主人。若是,她方才願意同他一起來西海,她便無需如此焦急,如此後悔。
這些念頭,讓她克制了自己的敬畏。她縱身,往前趕去。
當她到達之時,就見雷電劈入西海,破開重重巨浪。那浪中,隱有兩個身影。隔著層層雷電,她無法分辨清楚。她費勁力氣,卻始終無法穿過那密織的霹靂。她又急又怕,不禁放聲大喊起來:「主人——主人——」
……
雷電破開海水,螭吻身旁的巨浪亦被擊散。他卻不罷手,執起手中的驪珠。驪珠早已遍染黑氣,那重重殺念,銳利如刀,刺向了廣昭。廣昭正欲防禦,卻聞遠處傳來了聲聲呼喚,雷聲轟鳴,卻遮不住那聲音裡的悲愴急切。那兩個字,聽來竟無比清晰:主人。
螭吻的身形頓了下來。他神色痛苦,面容身形扭曲起來。他不知那聲音的來處,卻偏偏被擾了行動。異樣的力量,自丹田而出,束縛他的全身。
「普煞……」螭吻咬牙,道出了兩個字。
廣昭自然知道那聲音的出處,他微驚之下,亦生了欣喜。他本以為,普煞的元神早已散去,魂魄自然也歸了虛無。卻不想,方才幻火金輪一意護主,竟將魂魄固在那具屍身之上。螭吻吞下血肉,亦吞下了魂魄。如今,絳雲的喊聲,竟讓魂魄有知,限了螭吻的舉動。
這時,一道雷電直衝螭吻而下。廣昭見狀,瞬時燃燈,迎上前去,擋下了那一擊。
那雷電威力非凡,足以擊碎形神。廣昭勉強擋下那一擊,手中的「淨靈燈」已損了一角。燈火明滅,不堪重負,廣昭卻不熄燈,他趁著雷電的間隙,伸手按上了螭吻的頭頂,輕喝一聲:「淨靈引!」
淨靈燈火驟然發亮,通透靈氣四溢,潛入了螭吻的體內。
螭吻只覺自己全身的力氣都為那靈燈所奪,便知了其中奧妙。他怒吼道:「我才不會放開普煞的魂魄,休想救他!」
廣昭一語不發,繼續施法。
雷電又降,直襲螭吻。這般威力,自然波及廣昭。他卻不閃不避,受了那一擊。一瞬之間,他週身的護體罡氣被那雷電碎開。罡氣削弱了雷電的力道,卻廣昭卻仍為雷電餘威灼傷。
天空之上,傳來了一聲厲喝:「雷神蕩魔,閒雜人等速速離開!」
廣昭聞言,眉峰微皺,卻仍不避讓。
短暫的沉默後,雷電終於不再壓抑,奔湧而來。
螭吻驚懼不已,卻脫不開束縛。臨那攻擊至時,他竟笑了出來,帶了無謂,沖廣昭道:「同歸於盡吧!」
廣昭淺淺一笑。那一剎那,螭吻的身形消失,化作兩道光芒,歸入了「淨靈燈」內。他擁燈於懷,闔上了雙眼,被無數雷電吞沒。
雷電的光輝耀目,待那光輝消盡,一切平息的時候,絳雲才得以趨身上前。
天空中的陰雲散開,金光透雲而出,落在了平靜的西海上,化為粼粼波光。金光耀花了絳雲的眼睛,她隱隱約約地就看見廣昭雙手捧著淨靈燈,站在她的面前。她揉了揉眼睛,四下張望,卻不見普煞的身影。她抬眸,不解地看著廣昭。
廣昭的樣子萬分狼狽,原本一塵不染的白衣被灼得破爛不堪。他髮絲零亂,臉上更帶著血污,遠不似往常的清冷高潔。
絳雲不知怎的,驚恐消了一半,心中竟生了一絲快意。她挑眉,不滿道:「我主人在哪裡?」
廣昭垂眸,看著掌中的淨靈燈。
絳雲順著他的視線看去,只見,那白潔的燈身,開始慢慢崩落,青色的熒火點點溢出,飄零飛舞。絳雲自然記得,自己族人的精魂被封在這盞燈內,等著百年後的解脫。若這燈盞破毀,又該如何?
她大驚,失聲喊道:「怎麼會這樣?!」
突然,她眼前的淨靈燈完全碎裂開來,無數青熒飛舞而出,盤旋在空中。她伸手想抓,卻只是徒勞無功。
「廣……」她心生悲憤,剛想質問,面前的廣昭卻倒了下去,直直地往海中落。
絳雲並未多想,縱身而下,伸手拉他,但在她觸及他的那一刻,他的身體化為螢光,消失在了海面之上。
絳雲完全驚愕了。她茫然抬頭,天海之間,空無一物,萬籟俱寂。方才發生的一切,究竟是真是幻,她分辨不清,更無從詢問。她孤零零地佇立片刻,只覺得心中壓抑,她不知如何形容,終是忍不住哭了出來。
她哭泣之時,一點青熒落在了她身旁,靜靜繞著她打轉,仿若在安慰她一般。絳雲嗚咽著,看著那光芒。片刻,她伸出了手,光芒輕輕落在了她的掌心,靜靜閃耀。那一刻,她額前的硃砂亦微微閃耀,似是呼應。
她瞬間明白了什麼,不禁淚如雨下。
「主人……怎麼會這樣……到底……怎麼了……」她哽咽著,泣不成聲。
這時,天空中金光愈盛,耀眼無比。她掌心的光輝一閃,似是被某種力量牽扯一般,飛離出去。週遭的無數青熒亦受了牽引,聚往一處。
絳雲一驚,急忙追上。就見金光之中,現出了一個魁梧身影。細看時,一名身著金甲的男子立於天海之間,他身姿偉岸,法相莊嚴,不怒自威,自是天神無疑。他伸手一掠,便將那些青熒納入了掌中。
絳雲心內悲慟,早已忘了畏懼。她看著那威猛天神,怒道:「還給我!」
那天神看了她一眼,開口,「大膽天犬,見到本尊,竟敢如此無禮。」他的聲音洪亮莊嚴,震痛了絳雲的耳膜。
「還給我!」絳雲卻還是不依不饒,她露出了利爪,語帶威脅。
天神看著她,竟哈哈大笑起來。「本尊乃雷神天君,號為『五方雷公』。你區區天犬,竟然威脅本尊,哈哈哈……」
絳雲見他絲毫不把自己放在眼裡,也知道力量懸殊,但心中悲慟,不得釋放。她唯有無力地嘶吼,「還給我!」
五方雷公笑著,攤開了掌心,他掌中,有無數青熒,上下飛舞。
「本尊奉法旨蕩魔,這些魂魄,皆為魔物所出,豈能給你?」五方雷公說道。
「魔物?」絳雲生怒,「你胡說!我主人才不是魔物!」
五方雷公皺眉,凝視著手中魂魄, 「既然你心存疑惑,本尊就給你答案。」 他沉聲道,「凡人無知,利慾熏心,幾度前往西海,奪取龍族驪珠,殺傷水族無數。今日龍王二太子尋釁,是天道承負,人間當有此劫。鳳麟洲普煞仙君卻因一念之差,擊殺西海龍王二太子,亂了法則,是墮魔道。而後,這海中妖鬼食他血肉,皆逆命數,成魔為孽,不容於世。西海龍王九太子螭吻,更是魔障深重,應受天譴。本尊奉旨蕩魔,絕無錯漏。」
「莫名其妙!我完全聽不懂!也不想懂!」絳雲喊道,「還給我!」
五方雷公笑意更盛,「你這小小天犬,本是一介妖獸,能得今日道行,靠的是普煞的一口血肉,亦是逆天改命。但念你並無惡念,未染殺孽,姑且放過。你竟不知自重,還敢挑釁天道?」
「我不懂!」絳雲更不耐煩,她化出獸形,攻了上去。
五方天君輕輕抬手,就將那彪猛天犬隔在了數丈之外。
「無謂徒勞。」五方雷公搖頭,帶了笑意,道,「天犬啊,你數次冒犯,倒也是護主心切,本尊就告訴你一件事。」
絳雲狠狠地盯著他,咬牙切齒。
五方雷公收了手,道:「本尊掌中的魂魄,本都是罪孽深重,斷無放過的道理。但方纔廣昭仙君不惜自毀元神,以淨靈燈之力,化去了所有魔戾之氣,換了他們再入輪迴的機會。天道承負,善惡報應,本尊便許他們自行造化。你日後,興許也有再見他們的機緣。今日,便棄了執著,依循天命吧!」他說完,揮手一揚,那兩道光芒衝上天宇,消失無蹤。
絳雲急追而上,卻再覓不得那魂魄的蹤跡。
五方雷公搖頭一歎,道了句:「棄了吧。」他一轉身,消失在了金光之中。
絳雲在天海之間盤旋良久,直至無力,才停了下來。她心中悲慟,仰天長哮。那哮聲悲愴,盤桓在西海之上,歷了數日,才沒入了弱水的波濤裡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