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7 章
輪迴

臘月時節,萬物肅殺,紛揚的白雪如絮,覆滿大地。雪落無聲,掩埋了萬物聲息。一片寂靜之中,忽有一陣馬蹄急響。一騎快馬,如風般掠過雪地,驚起茫茫落雪。

馬上的,是一名十八上下的男子。他一身行裝都落滿了白雪,辨不出原來的色彩。一路疾行,他的臉頰被寒風凍得發紫,嘴唇也已皸裂。眉宇之間,滿是倦色。唯有那雙眼睛,那般清澈透亮,一無雜念。

片刻之後,不遠處出現了一站郵驛,低矮的房屋似要被雪壓塌一般,驛旗早已被風雪凍結,硬梆梆地垂在旗桿上。幾縷炊煙從屋中升起,帶出了一絲人間的暖意。

策馬的男子看到郵驛,臉上頓生笑意。他加了一鞭,馬兒吃痛,愈快一分。待到郵驛門口,他也懶得拉韁停馬,一個翻身就下了地,幾步跑進了驛站裡。他剛推開門,一股熱氣撲面而來,讓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。

屋內,燃著火爐,溫著燒酒。四五個青壯男子圍桌而坐,喝酒談笑,一派輕鬆閒適。男子一進屋,所有人便都望向了他。瞬間,屋內響起了尖銳的口哨和拍手聲。男子沖所有人揮了揮手,繼而跌跌撞撞地走到屋中的櫃檯前。他一下子撲在櫃檯上,從懷中取出一個竹筒,顫抖著,遞給了櫃檯裡的人。

站在櫃檯裡的,是一個三十開外的男子。面容剛毅,膚色黝黑,著了一身下品官服,正是這驛站的驛長。他看到眼前的情狀,不禁歎著氣,搖了搖頭,伸手接那竹筒。

但那年輕男子卻在手上加了一分力道,偏偏不給。他趴在櫃檯上,故作哀怨地看著驛長,開口:「驛長,我不行了……我臨死之前也沒什麼奢求,你就隨便給我點雞鴨魚肉就好了……」

驛長聽罷一臉無奈,忍笑道:「一趟三百里加急,你就這樣。要是八百里,你還不管我要龍肉啊。一邊歇著去,少胡鬧。」他說完,一把奪過那竹筒。

年輕男子愈發哀怨,他睜著水亮的眼睛,雙手扯著驛長不放,道:「至少給我個醬爆豬肝吧!」

屋內的人都笑了起來,「驛長啊,你就可憐可憐他吧,後頭還有幾頭豬,給他殺一頭算了!哈哈……」

驛長聞言,抬手就是一個栗子,結結實實地敲在那年輕男子的頭上。

「啊……驛長,你是我二舅啊……竟然下此毒手……啊啊啊……」年輕男子誇張地大呼小叫,他踉蹌退了幾步,繼而從櫃檯一路搖搖晃晃到了屋中桌前。他撐著桌子,沉痛地道,「兄弟們……你們要幫我……報……報仇……」說完,他「砰」一下倒在桌上,再無動靜。

屋內的人都笑翻了,驛長卻是哭笑不得,他幾步走出櫃檯,一把拎起了桌上的男子,喝道:「褚閏生!你消遣起我來了啊?!」

那被喚作「褚閏生」的男子睜開眼睛,笑了笑。忽然,他身子一沉,雙手一扭,脫了外衣。手一撐桌面,翻身到了另一頭。驛長微驚,待反應過來時,手中惟剩了一件衣服。

褚閏生一臉得意地站在桌子對面,伸出雙手,大聲道:「金蟬脫殼!謝謝捧場!」

一時間,掌聲不斷,笑意沸騰。

驛長也笑了出來,他把衣服扔了過去,微惱道:「就知道玩。凍壞了身子,你娘要擔心的。休息一下,吃點東西,就回家去。知道沒?」他說完,回到櫃前,簡略地在書簿上記了幾筆。又將竹筒拋給了桌前的一名中年男子,吩咐道:「往練祁,三百里加急。」

男子接過竹筒,拿起行囊,笑吟吟地往外走。經過褚閏生身邊時,卻停了停。

褚閏生舉起手,與那男子擊了一下掌。繼而,目送他出門。突然,他一拍腦袋,驚道:「糟,急著進來,忘了馬還在外頭呢!」 他說完,慌忙躥出了屋子。

屋內,響起了驛長怒火攻心的喊聲:「混賬小子!驛馬要是有事,我非扒了你的皮——」

褚閏生關緊了房門,輕快地跑進大雪裡。白雪茫茫,迷了視線。落進脖子裡的雪,絲絲冰冷。方才疾行趕路,又在屋裡鬧了一陣,身上早就起了汗。寒風一吹,他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。但他的神情依然歡悅,他四下看看,抬手吹了一聲口哨。

清亮的哨聲在這寂靜的雪中幽幽蔓延,不一會兒,一匹驛馬小步跑來,停在了他面前,抖落一身白雪。

他輕輕拍著馬脖子,笑著道:「你可比我精貴多了啊……」

馬兒似是聽懂了他話裡的意思,湊上前去,輕輕蹭著他。

「哈,你又不是母的,怎麼這麼喜歡撒嬌?」他邊笑,邊撓著馬鬃。

嬉笑間,他忽然覺察了什麼,慢慢地轉頭。

那一片風雪中,站著一個少女。褚閏生第一眼注意的,是她那赤色的長髮。在這素淨的山水間,那一抹紅,烈得灼眼。那是個十分美麗的女子,眉間一點朱紅,隱透光華,更添明麗。他勉強能想出幾個從說書那兒聽來的詞,像是:傾國傾城、閉月羞花、沉魚落雁。只是,這些詞,都不對,或是少一分妖冶,或是多半分矜貴。他正琢磨,卻見那少女怔怔地看著自己。她的眼睛,是妖異的青色。只是,他並不覺得可怕,反倒想起了雪消之後的天空。

靜默片刻,他有些尷尬了。他穩了穩心神,又打量了一下這少女。臘月時節,天寒地凍,可她,只著了薄薄白紗。凜冽北風牽著她的衣袂飛舞,飄飄然的,倒是如仙子一般。只是,他光是看著,就覺得一陣陣發冷。

「姑娘……」他笑著開口,道,「你不冷嗎?要不,進屋暖暖身子?」

那少女聽到他說話,竟是滿臉激動,眼眶裡,盈了晶瑩淚水,幾欲滴落。

褚閏生漸覺古怪,他稍稍往前幾步,道:「姑娘?」

少女突然縱身撲了上去,一把抱住了他,稀里嘩啦地哭上了。

褚閏生大驚失色,驚叫連連,連忙手忙腳亂地推開她。

少女死死不肯放手,邊哭邊道:「主人……我錯了……您原諒我吧……嗚嗚嗚……我以後都讓您騎……嗚嗚嗚……您騎我吧……您騎我吧……嗚嗚嗚……」

褚閏生聞言,不再掙扎。他仰天長歎,神色悲痛萬分,自語般地說道:「作孽啊,好好的一個姑娘,竟然是傻子。」

那少女聽到這句話,猛地跳了起來,「我不是傻子!我才不是傻子!主人!我是絳雲!是您的坐騎!」

褚閏生瞭然地看著她,點頭道:「哦……姑娘,你家裡人呢?」

「我沒有家人啊。我一直都侍奉在您身旁,您忘記了?」少女急切的神情不似作假,但說出的話卻叫人一頭霧水。

「是嗎?有這回事?我還真不記得,呵呵……」褚閏生笑了起來。

「主人,您是鳳麟洲上普煞仙君,我本是妖獸天犬,吞了您一口血肉,化了這人身!後來,您與西海水族互鬥,一念之差,殺了龍王二太子,隨後……」

少女滔滔不絕地說著,褚閏生卻已無心再聽。他開口,打斷她,認真地說了一句:「姑娘……你傻得挺特別的。」

少女愣住了,繼而怒道:「主人,你什麼意思?!我不是傻子!你聽我說啊!」

褚閏生笑著,連聲道:「好好好,等我安置好馬兒,再聽你說啊。你快進屋吧,外面冷。呵呵。」

他說完,牽著馬,頭也不回地往屋後馬廄走去。

少女愣在了原地,含著淚水,默默注視著他的背影。她小心翼翼地拿出懷中的銅鏡,低聲念道:「主人,您當真不記得了麼?我是絳雲啊……」

「廢話!他輪迴之後當然不記得你!你真傻的啊!」一聲怒喝突然響起,驚得絳雲跳開老遠。

但與她說話的,是她手腕上的一隻金鐲,不論她跳多遠,都是無用。那金鐲,自然是幻火金輪所化。

絳雲穩住心神,舉起手腕,怒道:「你凶什麼?!說我傻,那你自己去跟主人說啊!」

幻火金輪光華一閃,化成了少年之姿。他週身籠著金紅光輝,如烈焰燃燒一般。他眉峰一皺,怒道:「你以為我不想!……此形乃幻焰所化,主人天知未開,根本看不到我,若以金輪之姿說話,又怕驚擾了主人……」

絳雲聽到這番話,斂了怒氣,「那到底要怎麼做才對……我們找了多久,才找到主人的魂魄,又等了多久,才等到他投身為人。如今,又該怎麼做?」她說話間,語氣裡染了哀愁。

幻火金輪稍稍思忖後,開口:「唯有修仙,才能令主人恢復天知。……當年主人修仙,是兒時測算八字,命裡有仙緣。凡人皆信算命,不如試試。」

「算命?好,我試試!」絳雲點頭,認真道。她剛要進屋,卻又被幻火金輪喝住。

「笨狗!你這副樣子,哪裡像算命的!好歹年紀要大點,鬍子要長點吧!!!」

絳雲一怔,心中忿忿不平,但又無法反駁,只得以眼神反抗。

「看什麼看!你不是修過變化嗎,還不快變!」幻火金輪完全無視她的眼神,不屑道。

絳雲無奈至極,起手作勢,瞬間漫天風雪飛旋,繞著她的週身。風雪平息之時,她已化為了一名垂暮老者。但見這老兒滿頭銀絲如雪,絡腮白鬚過膝。著白袍,戴玉冠,執桃木杖,儼然一派道骨仙風。這模樣,與方才自然是天差地別,只是,那額前的一點朱紅卻無法化去。絳雲想了想,撥了幾縷白髮,小心翼翼地遮住。

幻火金輪點了點頭,「勉勉強強吧。」他說完,幻焰一閃,消失無蹤。

絳雲看了看手上金鐲,摸了摸鬍鬚,笑著邁步,往驛站中走去。
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