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1 章
水燈

褚閏生醒轉的時候,發現自己已躺自家的床上了。身上厚重的棉被讓他有點透不過氣來。他慢慢坐起身,理了理了思緒,片刻後恍然大悟道:「莫非我在做夢!」

他剛說完,一聲厲喝不期而至,「你當然是在做夢!」驛長站在門口,端著一盆熱水,眉頭擰成了結。「要不是發夢,怎會從大路上走到密林裡?!你是自己去餵老虎的是吧?!」

褚閏生嚇了一跳,他拍著胸口,笑道:「二舅,你怎麼比老虎還嚇人啊!」

「哼!」驛長將熱水重重地放在了桌上,怒道,「要不是你娘看你整夜未回,叫我尋人,你這小命早就玩完了!還能跟我耍嘴皮子麼?!」

知道自己不是做夢的那一刻,褚閏生有些感慨。天色,已是傍晚,看來,他睡了很久了。他穿衣下床,身上的痛楚還未全消,他卻笑意盎然地邁步走路,全不似受傷的樣子。他走到桌邊,掬水洗臉。

驛長看著他,低低地說道:「你躺了一天了,怎麼樣?傷好些了嗎?」

褚閏生擦著臉上的水珠,笑著道:「沒事啊。原來我躺了一天啊,哎呀,那不是要扣餉錢?」

驛長滿臉寫著無奈,「你這孩子,就不能說句正經的?」

褚閏生點頭,「我餓了。」

「哎,你……」驛長正想發作,一個四十出頭的婦人推門走了進來。

那婦人身形瘦小,臉上佈滿深淺不一的皺紋。她一身粗布麻裙,最值錢的東西,怕是耳上的一對金耳環了。她看著褚閏生和驛長,笑道:「閏生,你醒啦。餓了嗎?娘給你做了醬爆豬肝,這次要好好補補才行。」

「醬爆豬肝?!」褚閏生雙目放光,幾步跑上去,抱了抱那婦人,「還是娘最好了!」

婦人笑著,摸摸他的頭,「你年紀也不小了,怎麼還是跟個孩子似的。快去吃飯吧,你爹等著呢。」

「哦!」褚閏生笑著,歡快地進了堂屋。

屋裡的傢俱只有一張木桌,幾把椅子,這堂屋,也就是吃飯所用。桌前,坐著一個五十上下的男子,蓄著鬍子,膚色黝黑,一看便知是莊稼人。他身旁,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兒,年紀不大,卻已生得粉嫩嬌俏。她抓著一塊鍋巴,正有滋有味地吃著。褚閏生笑著,開口:「爹。」他打完招呼,走到那女孩兒面前,道,「這是誰家的姑娘啊?怎麼跑這兒來吃飯啦?」

女孩兒一下子笑了起來,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,她上前,拉著褚閏生衣袖,甜甜地叫了一聲:「閏生哥哥!」

「哦,原來是倩兒啊。」褚閏生笑道,「幾天不見,又長高了嘛。來,我抱抱,看看重了沒!」他說完,伸出了手,作勢要抱。

女孩兒嬉笑著閃開,歡樂地跑到一邊,躲在了驛長的身後。「爹,閏生哥哥欺負我!」

驛長無奈地笑起來,伸手指了指褚閏生,以示威脅。

「好了好了,別鬧了,大家吃飯。」桌前的男子發話。

褚閏生沖女孩兒做個鬼臉,在桌前坐下。桌上,擺著一道炒青菜,一道燜筍乾,一道醬爆豬肝。這樣的菜色,算是奢侈了。他剛舉筷,婦人便端出一碗飯,放在了他面前。他笑著接過飯,挾了一筷子豬肝,就著米飯吞進嘴裡,邊嚼邊含糊不清地道:「死而無憾啊!」

「閏生,胡說什麼呢!」

聽著家人的訓斥,褚閏生卻全然不在意,他滿足地吃著飯,為每一道菜讚歎。

「閏生哥哥,聽說你遇到老虎了?」倩兒跪在凳子上,手撐著桌子,好奇地問,「老虎長什麼樣啊?」

褚閏生滿口都是飯菜,嗚嗚嗚地就是說不出話來。

驛長搖頭,道:「他要是遇上老虎,還能這麼大口吃飯?他不過是暈在老虎洞口啦。」驛長看著閏生,語帶嘲笑,「不是被那三隻小虎崽子嚇暈的吧?」

褚閏生也不反駁,只是笑著努力咀嚼。

「小老虎?什麼樣子?倩兒想看!」倩兒興奮道。

「早就打死啦。你真要看,爹過會兒給你拿張小虎皮來。」驛長笑著說道。

褚閏生聽到這話,不自然地停下了咀嚼。他抬眸,愣愣地看著驛長。

眾人並未發現他的異樣,繼續著談笑。

「爹啊,為什麼要打死那些小老虎啊?」倩兒嘟著嘴,不滿道。

「傻倩兒,小老虎以後長大了,要吃人的。」驛長說完,又看著褚閏生的父母,嚴肅道,「幸好這次找到了虎穴,官道上人來人往的,等開了春,不知道多少人要遭殃啊。只是這次沒找到母虎,過幾天我再帶人去搜搜。」

「唉,我們這太平地方,怎麼突然有了老虎。真是嚇死人了。」

「是啊。」驛長點點頭,又看著褚閏生,「下次可千萬要小心,不是每次都能這麼好運氣的,知道沒?」

褚閏生沉默了一會兒,又笑了開來,他嚥下飯菜,笑著回答:「知道!」

「閏生哥哥,你跟我講講小老虎長什麼樣吧。」倩兒跳下凳子,跑到了褚閏生身邊,拉著他的手臂,不讓他吃飯。

褚閏生笑著,「小老虎有什麼好看的,不就跟小貓一樣麼。仙女才好看呢!」

「仙女?」倩兒好奇不已。

「是啊。」褚閏生說到這裡,放下了筷子,眉飛色舞道,「我不騙你們,我真的看到仙女了!那叫一個漂亮啊!比隔壁村的賽西施漂亮多了,我跟你們說,她那眼睛啊……」

褚閏生說得正歡,就聽有人敲起了門。

倩兒聞聲,不等眾人反應,便飛奔而去,打開了門。寒意,隨著打開的門絲絲飄入。褚閏生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,他停下了長篇大論,望向了門外。

映入他眼簾的,是一把棗紅色的油紙傘。他心中一震,站起了身子。

「我找褚閏生。」來者開口,聲音如黃鶯清啼,婉轉動人。

油紙傘慢慢抬起,露出了傘下人絕世的姿容。

褚閏生不禁驚呼出聲:「仙女?!」

不用說,這仙女,正是絳雲幻化出的何彩綾。她收起了傘,靜靜站在褚家的屋內,沖褚閏生微笑。

褚閏生還在驚訝,完全沒法反應。倒是他娘動作快,一個箭步上前,拉起絳雲的手,說道:「姑娘,你認識我們家閏生啊。來來來,坐下來一起吃個飯吧。」

這下,換絳雲驚訝,她忙道:「不用。」

「不要緊,就加雙筷子而已!」

褚閏生見狀,立刻上前阻止,「娘,仙女不吃飯的!」

「你這孩子,怎麼說話的,人家好好的女孩子家。」婦人不滿。

「娘,她真的是仙女……」褚閏生無奈。

絳雲笑了笑,伸手一揮,屋內瞬間飄滿了鮮花。紛揚的花瓣如雨,帶著馥郁清香,叫人讚歎不已。

「我乃地仙何彩綾。」她站在滿屋的花雨下,笑著說道,「主……咳……褚閏生仙緣不淺,是修仙之材,我是來渡他成仙的!」

此景此語,不由得人不信。滿屋人都驚得目瞪口呆,好久都沒緩過神來。

……

不消一刻功夫,村東褚家來了個仙女的消息便傳遍了全村。村裡的老老小小如趕集一般,爭著看仙女。

絳雲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陣仗,她身邊圍了好幾十個人,每個人都嘰嘰喳喳地問著各種問題。有讓她看仙緣的,有讓她看姻緣的,更有讓她變東西變錢出來的。只是一會兒的功夫,她便焦頭爛額,心中叫苦不迭。她滿心無助,正想找褚閏生解圍,卻發現,屋內,早已沒了他的身影。絳雲心中一沉,施了個脫身法,全然不顧屋內人的驚訝,消失無蹤。

她一出門,便騰身空中,長長吁了口氣。腕上金輪這才開口,道:「笨小狗,你怎麼又把主人丟了!」

「剛才那情形你又不是沒看見……」絳雲抱怨,「不過,看來,仙女還挺吃香的。說不定,主人這次會被說動的!嘿嘿!」她想著,又開心了起來。

「我也覺得。快去找主人,這次要多說幾句好話啊!」

「我知道,少年英俊、聰慧無雙嘛。」她笑著,俯視著地下。只見,村後有一條蜿蜒小河,河水潺潺,並未冰凍。此時,河上竟有點點的光輝,在夜色裡閃閃發亮。她定睛一看,就見河邊坐著一個人,正是褚閏生。

絳雲笑了笑,飛身過去,落在了他面前。歡快地叫了一聲:「主人!」

褚閏生一驚,笑了起來,「仙女姐姐,這就是你的不是了。怎麼能把我的名字喊成這樣?我姓『褚』,不是『豬』啊。褚閏生,多好的名字。」

絳雲並不理解那話裡的調笑,只是老老實實地又叫了一聲,「褚閏生。」她思忖了一下,斟酌著怎麼開口。卻見褚閏生已放出最後一隻紙船,紙船上盛著一點點燈油,燃著火。勉強算是水燈。

「這是在做什麼?」絳雲問道。

褚閏生看著那熠熠閃光的燈船,說道:「我聽別人說過,人若死了,放水燈,便能為他照亮冥河。可惜我手藝不好,折不出蓮花……」

絳雲想不明白,又問道:「誰死了?」

褚閏生站了起來,看著她笑道:「沒啊,放著玩玩。嘿嘿,這燈油我是偷拿的,別說出去啊。」

絳雲卻愈發迷惑。這種迷惑,似曾相識。她從來不明白,他的所思所想。以前不能,現在,好像也不能。

「對了……」褚閏生想到了什麼,道,「謝謝仙女姐姐的好意,不過,我不想修仙。」

「為什麼?」絳雲聽到這句話,急了。

「呵呵,因為修仙不能吃肉啊。」褚閏生笑了起來,「我現在過不是過得更好嗎?啊,說到肉,我好像又餓了,回去再吃半碗飯!」

「為什麼?你不修仙,我該怎麼辦?」絳雲跺腳,有些生氣地道。

褚閏生被她的舉動弄懵了,他走上幾步,道:「仙女姐姐,我怎麼覺得你跟昨天不太一樣啊,是不是吃壞什麼東西了?」

絳雲連退幾步,「我哪兒有不一樣,你想太多了……」她看著他,小心翼翼地說道,「你不是喜歡我麼?為什麼不能為我修仙?」

褚閏生愣住了,好半天才反應過來。他微微紅了臉,笑著說道:「仙女姐姐,東西可以亂吃,話不能亂講啊。你這樣說,會傷多少姑娘的心啊,呵呵……」

他說完,頭也不回地跑回了屋,只留下了絳雲一個人站在河邊。絳雲卻依然站著,不知如何是好。她轉頭,呆呆看著他方才放的那幾隻粗糙的燈船。

燈船順著水流,在河水中打著圈子,緩緩往前。燈火閃閃,映在河水中,粼粼泛光。沒過多久,燈油透過了紙船,火焰瞬間被河水熄滅。紙船慢慢下沉,消失在了河水裡。

絳雲的心中突然一陣哀傷,她蹲了下去,抱著膝蓋,埋起腦袋,低低啜泣起來。

……